桃花只在电影里见过**。小时候看电影,看到电影里的女游击队长举起**来射击时,她觉得女游击队长很威风,很神气,但那只是她小时候的印象了。如今,她是桃花源生产队的一名社员,她想的是多挣工分,对**并没有什么兴趣。当她看到社员们都跑过去摸枪的时候,她想的是:这摸枪要摸到什么时候呢?今天上午,这么多人,连一分田都还没有插完呢。
摸完了枪,刘痒痒又提出了新的要求,他说:“王书记,你能不能打几枪给我们看看?”
王书记从丁兵手里拿过枪,问大家:“你们说说看,让我打什么目标?”
大家抬眼一看,隔壁的那丘水田里,有一对白鹭鸶正在吃螺蛳,大家都说:“就打那对鹭鸶吧。”
王书记朝刘秘书挥一挥手,刘秘书向到吉普车里去,从那里取来了子弹。王书记熟练地装上了子弹,然后,举枪瞄准,射击。只听得嘭的一声枪响,一只鹭鸶飞向天空,另外一只鹭鸶在水田里扑腾着翅膀。细佬和几个伙伴飞跑过去,把鹭鸶捉了过来。桃花急忙围了过去,她看见白鹭的翅膀上渗出了鲜血,鹭鸶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可怜巴巴的望着桃花。桃花的心抖了一下。
王书记瞥了鹭鸶一眼,对细佬说:“你把它抱回家去,用盐水给它洗洗伤口,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男人们又开始大喊大叫,嚷嚷着要打枪。丁兵说:“王书记,我虽然当了几年兵,打过枪,可从来没有打过**呢。能不能让我打一枪?”
王书记说:“要得唦,就让你玩玩**唦。”
丁兵举起**,问大家:“你们说说看,让我打什么目标?”
大家四处张望,看到田埂上有几只麻雀在觅食,大家说:“打一只麻雀给王书记看看。”
丁兵瞄准,射击,一只麻雀应声倒地。人们一阵欢呼,纷纷提出要尝尝打枪的味道。丁兵问王书记“可以让社员们打枪吗?”
王书记说:“要得唦。全民大练兵唦。”
几个男人打过枪之后,罗肤也嚷嚷着要打枪。丁兵说:“这可不是抽烟,弄不好要出人命的哟。”
罗肤想从丁兵手里夺枪,丁兵把枪举得高高的,罗肤够不着。罗肤就喊:“王书记,王书记,你看这个丁连长,他就是喜欢欺负我们女社员。”
王书记笑了,他对丁兵说:“她想打枪,你就让她打枪唦。巾帼不让须眉唦。”
丁兵这才把枪交到罗肤手中,说:“给你枪,你也不会打。”
别人打枪,都是丁兵手把手地教,轮到罗肤时,丁兵故意不教她。罗肤满脸不屑地说:“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会打枪?你不教我,自然会有人教我。”
她走到王书记面前,娇滴滴地说道:“王书记,我这个人好可怜,没人愿意教我,你就亲自教我打抢好不好?”
她这个撒娇的样子把男人们都逗笑了。丁君说:“王书记,你是应该亲自来教教你这个知己。”
刘痒痒说:“王书记,你教她的时候,身子要靠她近一些,要让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你们俩是知己。”
王书记笑眯眯地教罗肤打枪,一边示范一边解说,身子贴得并不近,倒是罗肤有意无意地往王书记身上蹭。
罗肤打完枪以后,还有人想打枪。丁兵说:“子弹不多啦,大家为王书记节省点子弹吧。你们不知道,这种**子弹可不便宜,一颗子弹相当于一升米的价钱呢。”
社员们听了,先是一阵惊呼,接着就是咂舌头,然后又是一阵叹惋。丁兵对站在远处的高德英和桃花喊道:“你们两个要不要过来打枪?”
高德英和桃花连连摆手。
打完了枪,也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
收工回家的时候,桃花和高德英远远地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高德英望着社员们插下的的那一片秧苗,摇头叹气说:“今天是春插的第一天,桃花,你看看,全队的社员们集中在一起插秧,竟然没有插完五分田。这要是传出去,真会让桃花源外面的人笑死!”
桃花也忧心忡忡地说:“是呀!要是天天都这样插秧,春插几时能够完成呀?”
高德英低声问桃花:“桃花,你说说看:王书记今天又是发烟给社员们抽,又是让社员们打枪,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是为了‘三同’吗?”
桃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高德英提到了打枪,这倒让桃花想起了那只受伤的白鹭。
高德英环顾四周后,咬着桃花的耳朵说:“王书记这样做,全都是为了讨好罗肤那个狐狸精!”
桃花想不出王书记为什么要讨好罗肤,她一路走回家去,心里惦记的是那只白鹭。
让桃花大感意外的是,等她走到自家的禾场上时,她看见细佬抱着那只受伤的白鹭鸶在等她。看到桃花走过来了,细佬把鹭鸶塞进桃花的怀里,然后掉头就走。走到远处的田埂上之后,他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当他看见桃花站在禾场上,茫然地望着他时,他才转身继续向前走。他像大人一样,双手叠在背后,一边走,一边故意高声咳嗽了好几声,抬高脚步,把田埂跺得咚咚响,好象刚刚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似的。
让桃花感到更加意外的是,这天夜里,一男一女两个人,穿着雨靴,打着手电筒,背着药箱,敲开了她家的门。她感到十分疑惑,说:“我们家里没有人生病呀。”
两个医生客客气气地说:“我们是武陵公社卫生院的,听说你家里有一只白鹭鸶受了伤,我们是来给白鹭鸶打消炎针的。”
桃花这才明白过来,她赶紧跑到鸭棚里,把白鹭鸶抱了出来出来。两位医生又是给白鹭鸶消炎,又是敷药,让桃花很是感动。她说:“为了一只鹭鸶,也值得你们走十几里山路,摸黑到桃花源里来?”
夜郎婆也说:“是呀!叫桃花源大队的赤脚医生来一趟就行了。”
没想到,那位女医生却十分严肃地说:“桃花源是什么地方唦?桃花源是县委书记蹲点的地方,作为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我们能到这里服务,我们感到无比光荣唦。”
临走的时候,桃花和母亲把他们送到了禾场上,那个男医生用手电筒照了照桃花的脸,笑嘻嘻地问道:“你就是姜桃花?”
桃花点了点头。
男医生转身同女医生一起往禾场外面走,一边小声地同女医生说:“今天晚上,冒雨走了这么远的山路,现在看来,真是不虚此行。果然名不虚传。”
春插的第二天下午,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不是在田里插秧,而是到桃花山上去围猎野猪。女人们带上了脸盘,茶缸,负责吆喝、敲打,男人们都带上了锄头、钉耙,负责驱赶野猪。
等桃花带着脸盆赶到桃花山上的时候,她才发现,今天参加围猎的远不只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桃花源大队的民兵也赶来了,还有武陵公社武装部的人。所有这些民兵都带着步枪,听娄部长指挥。
让桃花感到更加惊讶的是,王书记今天穿上了军装,扎上了黄皮带,别上了小**,显得十分威武挺拔。
王书记的样子勾起了桃花的某些回忆。小时候,桃花喜欢看打仗的电影。而眼前的王书记,就像那些电影里的解放军连长,或是团长。娄部长就不行,娄部长跟王书记相比,形象差远了。娄部长又矮又胖,挺着个大肚子,满脸的络腮胡子,像个国民党的饭桶军官。
娄部长带着民兵不断地高呼口号:“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消灭野猪,保家卫国!”喊完了口号,娄部长向王书记立定,敬礼,高声喊道:“首长,民兵集合完毕!请指示!”
王书记神情庄严地发出指示:“高唱革命歌曲!”
于是,民兵们齐声唱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打靶归来》。王书记也跟着民兵们一起唱。桃花就站在离王书记不远的地方,她听见了王书记的歌声。她觉得王书记唱得还算不错,虽然他是用水寨话唱的,桃花听起来还是觉得很舒服。
有那么一瞬间,桃花忍不住在心里拿彭春牛同王书记相比:“如果是彭春牛来唱这些歌曲,他会不会唱得比王书记好呢?”她摇了摇头,嗯,两个人没办法相比。彭春牛不适合唱这种样的歌曲,他只适合唱山歌。他的声音像叮咚的泉水。王书记的声音,雄浑深厚,像风过松林。
唱完了革命歌曲之后,王书记发布了新的指示:“匍匐前进!”
民兵们一个个都唰唰地卧倒在地,胳膊肘在地上蹭着,蛇一样的在草丛里潜行。王书记带领民兵无声地往前挪动。他那双大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前方。前方是一片桃树林。民兵们也都跟着王书记一样,屏住呼吸,神情庄严地注视着前方,好像前方的桃树林里埋伏着一支敌军,或是一群野猪。
眼前的这一幕又勾起了桃花的回忆:电影《奇袭白虎团》里的侦察排长严伟才带领战士们侦查敌情的时候,不就是这个样子吗?望着王书记帽徽上的五角星,桃花的思绪又一次走神了,她想:“要是彭春牛也穿上军装,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觉得彭春牛的眼睛没有王书记这么大,眉毛也没有王书记这么威武。
匍匐前进了一阵之后,王书记命令结束演习,围猎野猪的行动正式开始。社员们跟着民兵队伍,向桃花山密林深处进发了。
这一次围猎行动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候,战果辉煌,民兵们打到了三头野猪。王书记指示:一头野猪分给民兵,另外两头野猪分给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
第十六章(4)
当天晚上,整个桃花源就像过年一样,喜气洋洋。丁兵家的禾场上支起了三口大锅,大锅里的野猪肉汩汩地冒着热气,野猪肉的香气飘荡在桃花源的夜空里。禾场上摆满了桌子、板凳,桃花源人大块吃肉,高声谈笑。
丁牛说:“春荒时节能够吃上野猪肉,桃花源里几千年也没有过。”
刘痒痒说:“共产主义是什么滋味?不就是吃野猪肉的滋味吗?”
丁君说:“还是多亏了王书记。自从王书记来到桃花源,我们就过上了共产主义生活。事实证明:只要我们跟着王书记走,我们桃花源人的日子就会越来越好。”
大会餐之后,又开始分肉,每家都分到了几斤野猪肉。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吃饱喝足后的桃花源人提着分到的野猪肉,三三两两地走回家去,田野上到处飘荡着赞美王书记的声音。
桃花也提着野猪肉,走在田埂上,听着社员们念叨王书记的好,想到自己昨天还暗自埋怨王书记,桃花有些茫然:到底是王书记错了,还是自己错了呢?这个王书记,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桃花回到家中,母亲满面笑容地从她手中接过野猪肉,把它挂在灶口上方在铁丝上,然后拍拍手,似乎无限感慨地说:“野猪肉。唉,足足有二十年没有尝过野猪肉啦。”
让桃花没有想到的是,书记打猎的兴趣越来越浓,一发而不可收,打完了野猪又打黄鼠狼,打完了黄鼠狼又打山鸡,打完了山鸡要打野兔。陪同王书记围猎的队伍也越来越大,开始时,只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后来整个桃花源大队的社员也都来参加围猎了。开始时,打猎的只是桃花源大队、武陵公社的民兵,后来,武陵县的公安、武警都出动了。开始时,只是白天打猎,后来发展到通宵打猎,打猎的、围猎的,一律高举着熊熊火把。
桃花越来越看不惯王书记了。看不惯看不惯是真的看不惯,不是装出来的看不惯。桃花暗自埋怨王书记:你打黄鼠狼、打野猪是保家卫国,你打山鸡、打兔子又算是什么呢?山鸡和兔子世世代代生活在桃花山上,它们没招你没惹你,你为什么要把它们赶尽杀绝呢?
桃花又暗自埋怨王书记:你晚上打猎,漫山遍野都是火把,那得烧掉多少桐油啊!万一发生火灾,把桃花山烧光了,那可怎么办呢?
桃花又暗自埋怨王书记:一颗子弹要费一升米的价钱,这次打猎浪费了多少子弹?浪费了多少大米?
桃花又暗自埋怨王书记:现在正是春插时节,为了陪你打猎,桃花源生产队、桃花源大队的社员们都没有时间插秧了。耽误了春插,错过了时节,到了秋天,打不下粮食,可怎么办呢?桃花源人拿什么交公粮、拿什么填饱肚子呢?
桃花看不惯看不惯是真的看不惯,不是装出来的看不惯。可是,桃花看不惯又有什么用呢?
桃花源人看得惯。桃花源人兴高采烈。桃花源人趾高气扬。看到其它生产队、其它大队、其它公社、甚至连武陵县城的公安、武警都源源不断地涌入桃花源,桃花源人觉得特别有面子,特别自豪。
丁君说:“以前,桃花源外面的人提到桃花源的时候,都会说:那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现在怎么样?现在,桃花源成了一座庙,人人都来拜。”
刘痒痒说:“文官要下轿,武官要下马。”
有一次,高德英在人群里叹气说:“现在是春插时节哟,不是打猎时节哟!”
高德英这一句不合时宜的叹气,马上引来了桃花源人的围攻。
丁君说:“王书记是武陵县最大的官,他难道没有你这个生产队的妇女队长懂得多?只要跟着王书记走,我们就能分到山鸡、兔子,吃上山珍野味。这样的好日子,几千年也难得遇上一回。”
刘痒痒说:“耽误春插怕什么唦?到时候,只要王书记批一张条子,武陵县粮食局就会把大米运到桃花洞口,我们只要用箩筐去挑回家就行了唦。”
罗肤说:“你这个妇女队长就是目光短浅唦,眼里只有春插。王书记为什么要这么大规模地围猎?他这是借围猎这种形式,搞一场反修防修的全民大演练。你懂不懂唦?”
高德英不敢再出声了。
第十六章(5)
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也来参加围猎了。桃花看见了彭春牛。彭春牛看见了桃花。以前,桃花一看见彭春牛,就会把心中的烦恼跟彭春牛说;彭春牛一看见桃花,就会很兴奋,就会两眼放光地死死盯住她,就会恨不得往桃花身上扑。
可这一回不同。这一回,彭春牛也很兴奋,可是,彭春牛不是为桃花而兴奋。当彭春牛和桃花一起,在桐树下敲着脸盆,同所有人一起高声呐喊的时候,他的眼睛竟然没有看着桃花,他闪闪发光的眼睛,望的是漫山遍野的火把。
“浪漫主义唦!这就是王书记的浪漫主义唦!”他眺望着远方,激动地喊道:“这才是真正的浪漫主义啊!”
他没有看站在他旁边的桃花,他不关心桃花在想什么,他不知道桃花不喜欢眼前的浪漫主义。
桃花想把兴奋的彭春牛拉到现实主义中来,于是,她就问彭春牛:“你们杏花湾生产队的插秧任务完成了多少?”
彭春牛望着远处的火把,显得漠不关心地说:“没完成多少。——今晚又该打下不少猎物啦,你们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今晚又可以大会餐啦。”
桃花又问:“很快就要到五月一号了,你们生产队的春插完成得这么慢,你不着急吗?”
“我着什么急唦?”彭春牛仍然望着远处的火把,嘴里仍然喃喃自语:“同样都是桃花源大队,桃花洞里的社员天天吃肉,桃花洞外的社员一年都沾不上一点油腥。有没有王书记,真是两重天啊。”
桃花问:“你知道我们桃花源生产队春插任务完成了多少吗?”
彭春牛总算把目光收了回来,他望着桃花说:“不知道。”
桃花说:“我们生产队的春插才刚刚开了个头呢。我急得都睡不好觉呢。”
彭春牛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好着急的唦?有王书记在你们桃花源,天大的事,只要王书记大笔一挥,批一个条子就解决啦!”
桃花望着彭春牛的脸,她忽然觉得眼前这张脸是那么的陌生。当彭春牛望着远处的火把跟他说话时,桃花的心是寂寞的;当彭春牛望着她的眼睛跟她说话时,她觉得自己更加寂寞了。
唉,彭春牛,她的心上人,他怎么跟桃花源里的其他人说一样的话啦?她真恨不得把手里的脸盆扣到他的头上去,然后大声责骂他:“你呀,你呀,我看你跟王落桃一样,也是一个水老倌,二流子,麻子!”
桃花没有这样做,她只是伤心地想:“唉,同彭春牛在一起,还不如同高德英在一起呢。同高德英在一起,至少还可以说一说知心话。”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可是,桃花源生产队的水田,还是一片白茫茫、空荡荡的样子,看不到一点绿色的秧苗。
要是在往年的这个时候,春插差不多都要结束了,整个桃花源,一眼望过去,到处都是一片绿色。这样的绿色会让桃花心里感到踏实,舒服,这是因为,这片绿色中的许多小块,都是桃花和罗肤插下的。
过不了几个月,这些绿色的秧苗就会长成禾苗,这些禾苗长高之后就会结出稻穗,稻穗就会长成稻谷。到了双抢时节,再把这些稻谷收割下来,桃花源人的口粮才有了保障,才会有杂粮饭吃,才不会饿肚子。
望着这空荡荡的田野,桃花的心里也是空荡荡的。她感到很揪心,高德英也感到很揪心。
可是,王书记不着急,桃花源人也不着急,桃花源人跟着王书记去打猎,每天可以记十个工分。到了晚上,还可以会餐,大块吃野味,大碗喝酒,过着这样的好日子,谁还会记得插秧呢?
好在桃花山上的猎物终于被赶尽杀绝了,王书记打猎的热情消退了。王书记对刘秘书说:“该解甲归田了。”
于是,王书记卸下戎装,带领社员们到田里插秧了。桃花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偷偷对高德英说:“只要我们从现在开始,卯足了劲插秧,今年的春插还是可以按时完成的。”
高德英说:“照这样的速度,过了五一,肯定还有好多田不能按时插完,到了秋收季节,收上来的都是秕谷。”
桃花说:“秕谷就秕谷吧,磨成糠,拌上野菜,也可以当半年粮呢。”
不过,王书记对插秧的兴趣,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弯腰在田里插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直起腰来了。
王书记一直起腰来,丁兵马上也直起腰来,桃花源里的社员们也都马上直起腰来,大家都望着王书记。
丁兵问:“王书记,社员们都喊累,要不要上田埂休息一下?”
王书记说:“既然大家都累了,那就休息一下唦。”
王书记话音未落,丁兵就扑通扑通地往田埂上跑,其他社员也都急忙往田埂上跑,只有王书记不急不慢地走在最后面。
男人们洗干净自己的手脚,都坐在田埂上,谁也没有拿出自己的旱烟袋。大家都望着王书记。王书记知道,社员们是在等着他的过滤嘴香烟。他朝刘秘书一挥手,刘秘书就从吉普车里拿来了一条过滤嘴香烟,给每个男人都递上了一根过滤嘴香烟。
现在,男人们抽起过滤嘴香烟来,比过去随意多了。不像第一次抽过滤嘴香烟那样,把所有的烟雾都吞到肚子里去,而是像王书记那样,让烟雾从鼻孔里飘出来。丁一臣甚至还毫不心疼地吐起了烟圈,再也没有人嘲笑他说:“狗日的丁一臣,抽王书记的烟,一点也不懂得珍惜,真是个败家子!”
丁君一边抽烟,一边盯住停在山道上的那辆吉普车。他对丁兵说:“丁连长,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像王书记那样的吉普车,你坐过没有?”
丁兵连连摆手说:“像王书记坐的那种军用吉普车,我在部队时也没有坐过。只有师长才有资格坐这种车”
丁一臣问丁兵:“师长是多大的官?师长转业以后,恐怕还没有王书记的官大吧?”
丁红说:“以前,我们桃花源人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公社的伍书记了。伍书记从来没有坐过吉普车,伍书记下乡,骑的是自行车。”
刘痒痒说:“像王书记这样的吉普车,我们以前只在电影里面见过。不知道坐上这样的车,是一个什么味道呢?是不是像搂着黄花闺女一样舒服呢?”
丁君指着刘痒痒骂道:“你狗日的刘痒痒,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桃花源人几千年没有抽过的过滤嘴香烟,王书记让你抽上了,难道你还想坐王书记的吉普车?你狗日的就是蹬鼻子上脸:别人请你到厨房吃了饭,你却还想着到卧房去搞别人的堂客!”
王书记抽着烟,笑眯眯地看着男人们议论,脸上是那种非常惬意的神情。他对丁君说:“你不要骂刘痒痒嘛,坐一坐吉普车又有什么了不起唦?这又不是我的堂客,也不是皇帝的龙椅,谁想坐,谁都可以去坐唦。”
男人们一阵欢呼。丁君不放心地问:“王书记,你真的同意让我们桃花源人坐你的吉普车啦?”
王书记大手一挥,说:“去唦去唦,去坐唦。”
丁兵高喊道:“谁想要坐王书记的吉普车,就要好好把自己的手脚洗干净,千万不要把王书记的车弄脏了。”
田埂上又是一阵忙碌,社员们哗哗地浇水洗手洗脚,然后兴冲冲地朝着那辆吉普车跑过去。吉普车司机站在车门边,让社员们排好队,每次只允许四个人上车。先上去的人坐在车上,这里摸摸,那里碰碰,迟迟不肯下来。
在车下排队的人焦急地大骂:“我日你秦朝的先人!坐了这么久,怎么还舍不得下来?难道你们要在吉普车里养太子吗?”
车里的人依依不舍地下来了,不免大发感慨:
“哎呀,真是舒服!比当皇帝还过瘾,比抱着黄花闺女还舒服。”
“那坐垫软绵绵的,比我们家的硬板凳舒服多了。坐在那样的坐垫上,就好比坐在女人的奶子上。”
“你怎么能拿你家的硬板凳,同王书记的吉普车相比呢?吉普车是什么人坐的?硬板凳是什么人坐的?”
“是唦是唦。作田的人,卵子再硬,也不能打得板凳响;当官的人,一坐上吉普车,坐垫就吱吱响。”
“人比人,气死人。”
所有的人都坐过了吉普车,除了桃花和高德英。二人坐在田埂上,抓起一块块土坷垃,朝田里扔去。田里冒起一个又一个水泡。
罗肤又向王书记提出了新的要求:“王书记,你让我们就这样在吉普车里干坐一下,一点都不过瘾。不如你跟你的司机说一下,让他拉上我们在山路上跑一跑,让我们实实在在过一回坐吉普车的瘾。”
刘痒痒也说:“是唦,是唦,就好像丁一臣抱个枕头当堂客睡,不过瘾唦。”
王书记爽快地答应了:“要得唦,游泳就该在水里游唦,在床上游当然不过瘾唦。”
吉普车司机飞奔过来,向王书记请示:“王书记,你让我拉上这些人,每一趟跑多远?”
王书记说:“你把他们拉到武陵公社街道上去转一圈,再回来。”
桃花源人又开始排队了,还是老规矩:每一回只坐四个人。这一回,社员们再也不争抢座位了,反正每个人都能够轮到机会。
吉普车在山道上奔跑起来。
很快,第一轮坐车的人,就从武陵公社街道回来了。他们从车上下来,同那些还没有坐车的人议论说:
“以前,从桃花源生产队走到武陵公社,要走两个时辰呢。这一回坐上吉普车,一泡尿的工夫就走了一个来回。这一次,我总算知道什么是快了。”
“什么是快?桃花源的日子,从秦朝到今天,一眨眼就过去了。这就是快。什么是慢?弯腰在田里插秧,这就是慢,一个上午都迟迟挨不过去。”
“作田的人好比是牛,过的都是慢日子;当官的人好比是白鹭鸶,过的都是快日子。你们说说看,让牛和白鹭鸶比赛,哪个更快到达武陵公社?”
“以前听刘秘书讲浪漫主义,老听不懂,这回算是懂了:浪漫主义就是快唦,就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唦,就是一天等于二十年唦。”
只有桃花和高德英坚持不肯坐吉普车。罗肤跑过来劝桃花,桃花拒绝说:“吉普车跑得太快了,我怕我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变成老婆婆了。”
桃花源记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高贵者和卑贱者桃花一直担心的事最终并没有发生,桃花源生产队最终还是如期完成了春插任务,这是因为王书记批了条子。
王书记在条子上批了十个大字:工农兵学商,通通来插秧。
王书记在桃花源批的条子被刘秘书带回了武陵县城。刘秘书是坐吉普车赶回县城的。到了第三天,就有大批城里模样的人赶到桃花源来插秧了。桃花源人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有的说是从武陵县来的,有的说是从汉寿县西洞庭湖来的,有的说是从桃源县陬市劳改农场来的。
桃花源人感到奇怪,他们问那些从武陵县城来的人:“你们不在城里好好地吃白米饭,跑到我们桃花源来干什么唦?”
城里人回答说:“我们是来改造的。”
哦,改造。
桃花源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常德汉剧团的刘痒痒和李兰花不也是从城里下到桃花源里来改造的吗?
只是,这一次来桃花源接受改造的人实在太多了,只有二十多户人家的桃花源生产队里,一下子来了好几百人,这些人差不多要将整个桃花源淹没了。
丁君有些担忧地对刘痒痒说:“当年,你到桃花源接受改造的时候,是一个右派分子淹没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如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桃花源人要淹没在外来人的汪洋大海之中了?”
刘痒痒笑道:“这就是王书记条子的威力唦。你怕个卵,他们人再多,也是来桃花源接受改造的。你就当自己是牛倌,挺直腰板,举起鞭子,好好教训这群牛就是了。”
桃花源里的男人发现,这些外来人与桃花源人的最大区别就是“外来人毛多。”当外来人脱下鞋子,挽起裤脚,准备下田插秧的时候,桃花源人发现这些外来人不仅腿上长满了黑毛,甚至连脚趾缝里也长了黑毛。
丁一臣说:“身上这么多毛,真稀奇。这些外来人是不是昨天夜里才突然一下子从猴子变成人,身上的毛还没来得及褪干净?”
丁红说:“我们桃花源人,早在秦朝的时候,就已经从猴子变成人了。我们脚上穿的是草鞋,我们两条腿常年泡在水田里,脚上腿上的毛几千年前就褪光了。”
丁一臣说:“这些外来人,他们腿脚上的毛都是这样又长又粗,那么,他们裆里的毛会不会也是又粗又硬,像桃花山上的刺猬一样?夜里到了床上,他们的堂客能受得了吗?”
刘痒痒说:“唉,想当年,我刚下放到桃花源的时候,腿脚上的毛也像这些城里人一样,又粗又密。到如今,经过十多年的改造,不仅腿脚上的毛褪光了,就连裆里的毛也磨光了。还是王书记英明唦,城里人毛多,就应该好好改造唦。只有经过认真改造,这些猴子才能尽快进化成人。”
桃花源的女人们发现,这些外来人与桃花源人的最大区别就是:外来人皮肤白。
满婶说:“这些外来婆娘的腿,怎么白得跟刷了一层石灰一样?唉,我身上那些太阳晒不到的地方,也没有她们的脚白。”
罗肤说:“原来我还以为我罗肤的脸算白的了,现在跟这些外来人一比,我成了黑脸雷公了。”
王娇说:“以前,我还以为我们家梨花白。唉,梨花将来要是嫁到城里,那不是黑芝麻跌进了米桶里?”
高德英说“她们这些外来人一辈子没有下过水田,一辈子没有晒过太阳,怎么会不白?你把黑木耳放进坛里腌上半年,它们也能变白。”
李兰花说:“唉,想当年,我刚下放到桃花源的时候,我也像这些外来人一样白。到如今,经过十多年的改造,不仅脸和腿晒黑了,就连屁股和两只奶子都被桃花源的太阳熏黑了。还是王书记英明唦,外来人皮肤白,就是应该好好改造唦。”
桃花源人看外来人处处不顺眼,比方说,外来人打赤脚在田埂上走过时,他们好像是赤脚踩刀口一样,疼得吡牙裂嘴。
丁君骂道:“这些狗日的外来人,脚板嫩得跟大姑娘的奶子似的,就是要好好改造。”
外来人怕蚂蟥,那些女人一旦发现蚂蟥吸附在她们腿上,就会突然像跳大神一样哇哇直跳,又哭又喊。
李兰花不慌不忙地走到她们身边,伸手在她们的腿上拍一巴掌,蚂蟥就从她们腿上掉到了水田里。李兰花从水中捡起蚂蟥,把它们扔进自己的嘴里,滋滋有味地嚼着,一边对目瞪口呆的外来人说:“什么时候你们能像我这样吃蚂蟥了,你们就算改造成功了。”
外来人喜欢屙野尿野屎。李兰花逢人就说:“我家里住了五个外来人,我在他们的地铺旁放了一只尿桶,三天过去了,他们五个人屙的尿还不如五只蛤蟆屙的尿多。”
丁君抱怨说:“我家里住了六个外来人,他们六个人屙的尿倒是不比六只蛤蟆少,只是他们的尿没有一点尿骚气。用他们的尿泼辣椒苗的时候,我用手指蘸了一点尿尝了尝,竟然没一点咸味!狗日的外来人,难道他们平日里吃菜不放盐?”
丁红说:“你们还不知道吧?这些外来人太奸诈,他们造假尿。五个外来女人住到我家里,我告诉她们要把尿屙到尿桶里。她们竟然说:‘地铺边摆个尿桶,骚气熏天。再说,把尿屙进桶里,淋得尿桶咚咚响,听着让人脸红。’你们听听看,外来人屙尿都会脸红,难怪王书记把她们赶到桃花源来接受改造呢。”
最让桃花源人无法忍受的是:这些外来人竟然用纸揩屁股!
“是可忍,孰不可忍?!”刘痒痒义愤填膺地喊道。
“县委书记王落桃到了桃花源,也是用竹片揩屁股。这些外来人的屁股难道比王书记的屁股还要娇贵?!”李兰花跟在丈夫后面呼应道。
丁一臣曾经好奇地与外来人进行过一场对话。
丁一臣问:“在我们桃花源,纸是用来写字的,是很金贵的东西,你们怎么能用纸来揩屁股呢?”
外来人答:“我们用的是那种专门用来揩屁股的纸,不是用来写字的纸。”
丁一臣问:“什么?!世上还有专门用来揩屁股的纸?你们从哪里弄来这样的纸?”
外来人答:“专门揩屁股的纸 ,是从城里带来的。”
丁一臣问:“就为了揩个屁股,用得着专程从城里带纸到桃花源来的吗?学我们桃花源人一样,用竹片揩屁股,不是更省事吗?”
外来人问:“用竹片揩屁股,能揩得干净吗?”
丁一臣答:“屁眼本来就是出大粪的地方,揩那么干净干什么?上午揩干净了,晚上屙屎不是又脏了吗?你们揩得再干净又有个卵用?还不是白忙一场?难怪王书记把你们赶到桃花源里来,就是为了让你们改掉这些臭讲究!”
后来,桃花源人慢慢摸清了这些外来人的来源。王书记批条子说“工农兵学商,统统来插秧”,实际上,到桃花源里来插秧的并没有多少“工农兵商”,来的只有“学”,即武陵县宣传、文化、教育、卫生系统的人。当然,也不是宣传、文化、教育、卫生系统的人都来插秧了,严格地说,被赶到桃花源里来插秧的人,只是宣、文、教、卫系统的右派分子,以及那些敢于抵制“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的人。对于这些人,王书记给了他们一个统一的称谓,叫做“可恶的高贵者”。
本来,在王落桃来桃花源蹲点以前,桃花源人对“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并没有什么好感,那时候,桃花源人称王落桃为王麻子。如今,桃花源人对“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的情感发生了变化,他们觉得,这些“可恶的高贵者”竟然敢抵制王书记发起的“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那就是跟王书记过不去。凡是跟王书记过不去的人,也就是跟桃花源人过不去;凡是跟桃花源人过不去的人,那就是桃花源人的敌人。
为了让这些“可恶的高贵者”好好接受桃花源人的改造,根据王书记的指示,桃花源里召开了动员大会。刘秘书在会上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桃花源人虽然两脚沾满牛屎,但他们的思想和灵魂是干净的,高尚的。你们这些可恶的高贵者,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个个有着丑恶、胺脏的灵魂,你们必须在桃花源里出大力,流大汗,让汗水洗净你们丑恶的灵魂!”
为了让“可恶的高贵者”彻底接受桃花源人的改造,刘秘书还在会上宣布了王书记的指示:每个桃花源人可以认领三个可恶的高贵者作为改造对象。被认领的高贵者必须每天向桃花源人交代改造的心得体会,接受桃花源人的监管,只许老老实实弯腰插秧,不许乱说乱动。
刘秘书又说:“王书记说了,我们要在桃花源里搞一项空前绝后的创举,让卑贱者来监督管理高贵者,而且是让一个卑贱者来管制三个高贵者。试问:从秦朝至今,桃花源里可曾发生这样的事?”
刘秘书的这一番话让台下的人先是听得目瞪口呆,接着便是一阵嗡嗡的议论。刘痒痒终于忍不住站起来问道:“刘秘书,我想问:像我和我堂客李兰花,是属于卑贱者还是属于高贵者?”
刘秘书说:“你和李兰花经过十多年的改造,已经成为桃花源人了。只要是桃花源人,就是卑贱者。”
李兰花喜不自禁地站起来说:“刘秘书,照你这么说,我和刘痒痒每个人都可以认领三个高贵者?”
刘秘书说:“是唦,你们两公婆可以认领六个高贵者。”
丁君站起来问:“我这个上中农也可以认领三头牛去放牧?”
会场上有人笑起来。刘秘书严肃地说:“王书记说了,桃花源是一个没有阶级、没有阶级压迫和剥削的地方,是一个世外桃源,你这个上中农当然可以认领三个高贵者唦。”
丁君指着坐在角落里的宋春问刘秘书:“地主崽子宋春也可以认领?”
刘秘书说:“宋春也是桃花源人,他为什么不能认领?”
会场上响起一阵惊呼。宋春满脸惊恐。
刘秘书命令外来的高贵者站在队屋场的右边,让桃花源人都站在队屋场的左边,然后高声宣布:“现在开始分配,每个卑贱者分配三个高贵者。”
外来的高贵者像一群安静的水牛一样,无声地站在那里,等待桃花源人把他们领走。
桃花源人一时也有些茫然,有些犹豫,一个个低声议论。
丁红说:“以前在队屋场上分过黄豆,分过花生,分过猪肉,从没想到会在这里分到大活人。”
丁君说:“还不是托王书记的福?王书记让我们桃花源人翻了身,真正作了主人。”
刘痒痒说:“诗人就是诗人。王书记干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
看到桃花源人半天没有动静,刘秘书鼓动桃花源人:“你们不要怕,大胆地把人领回去。你们就是他们的主人。他们要是不听话,你们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一切有王书记给你们撑腰。”
桃花源人依旧一动不动。
第十七章(2)
刘秘书启发桃花源人:“以前,你们分过地主的田,分过地主的浮财。现在,你们就把眼前的这群高贵者当作地主的牛,每个人上来牵走三头。”
队屋场上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丁一臣问:“男人可以牵走沙牛吗?”
刘秘书说:“不行,男人只能牵走牯牛。”
李兰花问:“女人可以牵走牯牛吗?”
刘秘书说:“不行。女人只能牵走沙牛。”
刘痒痒问:“为什么男人不能牵走沙牛?”
刘秘书说:“王书记把这些高贵者分配给你们,是让你们监督他们好好改造。在哪里改造?是在田里改造,不是在床上改造。”
队屋场上响起一阵哄笑。
李兰花问:“要让他们改造多久呢?”
刘秘书说:“王书记说,如果他们改造得好,忙完春插就让他们回去;如果改造得不好,就让他们一直在桃花源里改造,直到改造好了才能回去。”
刘痒痒问:“怎样才算是改造好了呢?”
刘秘书说:“王书记说了,改造好的标准有三个:一是看他们在田里插秧插得如何,二是看他们是否践行了‘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的精神,三是看他们的监管者的评价如何。”
刘痒痒问:“我手下的三个高贵者有没有改造好,是由我说了算。是这意思吗?”
刘秘书说:“可以这么理解。我希望桃花源人能对你们手下的高贵者做出一个客观的评价。”
听了刘秘书的话,高贵者们一个个脸上满是惊恐。只在刘痒痒和李兰花脸上挂着微笑。
每个桃花源人都分到了三个高贵者。他们第一次体会到了作为卑贱者的好处。卑贱者不用下田插秧,只需站在田埂上,对着田里的高贵者指手划脚。
卑贱者觉得自己比牛工师傅强多了。牛工师傅使牛时,必须和牛一起在田里劳作;牛工师傅一次只能使一头牛,而他们现在可以同时驱使三头牛。
卑贱者觉得高贵者连牛都不如。牛累了一天,可以到桃花潭里轻轻松松洗个澡,然后到牛栏里去吃草。高贵者累了一天之后,还不能休息,必须在桐油灯下向卑贱者汇报思想,谈谈这一天插秧之后有何心得体会。
而且,高贵者到底改造得如何,何时回去,还得由卑贱者说了算,这就相当于卑贱者牢牢抓住了高贵者的牛鼻绳。
桃花源人一时仿佛活在梦中:这是真的吗?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好事?什么是翻身当家做主人?这才是真正的翻身当家做主人啊。
桃花源人喜欢上了卑贱者这个称号。丁红逢人就说:“我堂客老是说我没卵用,在桃花源这么多年,连个牛工师傅都没混上。想不到王书记一来,我一下子成了卑贱者,可以驱使三头高贵者了。”
丁红现在和丁一臣成了好朋友。丁兵的禾场上每天晚上都放同一部电影,那就是《刘三姐》。丁红和丁一臣坐在一起看电影,两人一边看,一边议论。
丁一臣问:“这段时间,为什么老放《刘三姐》?”
丁红说:“这是王书记特意安排的,就是为了教训读书人。你看看桃花源里的这些高贵者,差不多都是读书人出身。”
丁一臣说:“读书人就是蠢唦。你看《刘三姐》里面的那几个读书人,连牛走后还是牛走前都搞不懂!在我们桃花源,连细佬那个傻卵都知道。”
丁红说:“应该让《刘三姐》里的那几个读书人,也到桃花源里插秧,改造改造。”
丁红和丁一臣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在田埂上截住一个高贵者,然后突然问高贵者三个问题。
丁红问:“大米是从哪里来的?”
被问的高贵者莫名其妙地望着丁红。
丁一臣在一旁笑道:“这个谁不知道?大米是从麻袋里倒出来的唦。”
丁红又问:“韭菜和麦苗有什么区别?”
丁一臣在一旁笑道:“这个谁不知道?韭菜和麦苗长得一模一样唦。”
丁红又问:“犁田的时候,是牛走前头还是人走前头?”
丁一臣在一旁笑道:“这个谁不知道?当然是人走前头唦。”
丁红和丁一臣上演的这一唱一和,很快被许多桃花源人模仿,他们只要遇到一个高贵者,就可以拦住他,向他提出这三个问题。看到高贵者莫名其妙的样子,桃花源人就会笑道:“还是王书记讲得对唦,高贵者就是蠢唦,卑贱者就是聪明唦。”
卑贱者刘痒痒和李兰花站在田埂上,监督着正在田里插秧的六个高贵者。这六个高贵者都是来自武陵县汉剧团的,其中有一对还是夫妻。刘痒痒忍不住问那对夫妻:“你们为什么要反对王书记发动的全县学水寨运动?现在知道严重后果了吧?”
那位丈夫回答:“我们并没有反对全县学水寨运动,是我得罪了我们汉剧团的团长。”
刘痒痒问:“你因为什么事得罪了团长?”
那位丈夫回答:“我给团长提了条意见,团长就说我发表了反党言论,是向党发起疯狂进攻。”
刘痒痒问:“你给团长提了什么意见?”
那位丈夫说:“我让团长适当注意一下生活作风问题。”
刘痒痒叹了口气,说:“我是桃花源中人,听不懂你的话:什么是生活作风问题?”
那位丈夫想了一下,说:“生活作风问题就是......一个男人同别人的堂客睡在了一起。”
刘痒痒和李兰花互相看了一眼,刘痒痒显得有些不满地说:“那不就是骚牯牛到处乱搭脚吗?什么**作风问题!”又问:“就因为你提出了这条意见,你就成了右派?”
那位丈夫点了点头。
刘痒痒和李兰花皆叹惋,说:“当领导的搞个把女人,算个卵大的事呀?你为什么要多嘴多舌?你真是活该当右派!”又问:“就因为你当了右派,你们两公婆就到桃花源里来插秧了?”
那位丈夫说:“我们两公婆不是来插秧的,是来劳动改造的。”
刘痒痒问:“改造什么?”
那位丈夫说:“改造思想。”
刘痒痒问:“改造什么思想?”
那位丈夫说:“改造资产阶级旧思想。”
刘痒痒不解:“如果插秧也算改造的话,我们桃花源人插秧插了几千年了,我们岂不是改造了几千年了?”
泪水从李兰花干枯的眼窝里涌了出来,她想起了十多年前,同样的一问一答,发生在刘痒痒和桃花源人之间。
卑贱者丁忍和别的桃花源人不同,他亲自下田,和他手下的三个高贵者一起弯腰在田里插秧。同陌生人在一起,丁忍的话反而多了起来。他手下的高贵者中,有一个是武陵县医院的李副院长。丁忍问李副院长:“你是当领导的,怎么也要反对王书记的全县学水寨运动?”
李副院长高声喊道:“王书记搞的全县学水寨运动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唦!你就是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反对王书记啊!”
丁忍问:“那你为什么被赶到桃花源来插秧了?”
李副院长说:“那是因为我得罪了我们医院的陈书记。”
丁忍问:“你怎么得罪陈书记了?你偷看他堂客洗澡了?”
李副院长说:“这几年,我们常德地区钩端螺旋体病泛滥,上级要求我们医院成立钩端螺旋体病防治小组,并且要求由懂业务的副院长挂帅。于是,由我担任了防治小组组长。防治小组成立那天,我们几个业务骨干开了一个小会。因为会议规模小,我就没有请陈书记到会讲话。陈书记因此很不高兴。于是,我只好再次召开了一次全院防治动员大会,正式请陈书记到会讲话。没想到陈书记在讲到钩端螺旋体病时,讲错了许多地方,医生们在台下偷笑。这一回,又把陈书记得罪了,陈书记说我故意请他在全院大会上讲钩端螺旋体病,是存心让他丢人现眼......”
丁忍直起腰来,对李副院长说:“你站起来,你看看我,你看我和你有什么不同?”
李副院长站起身,茫然地望着丁忍。
丁忍问:“你看出来没有?我和你有什么不同?”
李副院长从头到脚把丁忍打量了一遍,摇了摇头,说:“我看不出我和你有什么不同。”
旁边的一位高贵者提醒他:“李副院长,你跟他当然不同唦:你是高贵者,他是卑贱者,他是你的主子,你是他的奴隶。”
李副院长尴尬地笑了笑,然后用沾满淤泥的手打了自己一耳光,说:“我真是罪该万死!我真是太蠢!”
丁忍又问:“你再看看,我和你还有什么不同?”
脸上沾满淤泥的李副院长吓得瞪大了眼睛;旁边的另外两位高贵者也愣住了,他们实在看不出丁忍和李副院长还有什么不同。
丁忍拍拍自己的光头,对李副院长说:“当年搞合作化时,我就在学习班接受了改造,把头发都改造光了。如今,你比我大二十岁,你的头发还这样又黑又密,你要不在桃花源好好接受改造,这世上还有天理吗?等你改造好了,你们医院的陈书记就不敢跟你过不去了。”
李副院长问:“我要怎样做,才能改造好?”
丁忍朝李副院长使了个眼色,然后,他独自走到田埂上去。李副院长犹豫了一阵,也爬上了田埂,来到丁忍身边。丁忍朝四面打量了一番,然后,小声告诉李副院长:“今天晚上,你准备一小瓶肥皂水。明天到田里插秧的时候,你趁别人不注意,偷偷把肥皂水喝下,然后假装昏倒在水田里,口吐白沫。我把你扶起来,问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你就大声说:‘为了贯彻王书记的指示,我就是累死在田里,也不愿回去休息!’我会把你昏倒的事向刘秘书汇报。你再找个机会向王书记汇报思想。你跟王书记汇报时,要尽量把话题往全县学水寨运动上引,说你们医院的陈书记贯彻全县学水寨运动倒是很积极,只是和医院的几个年轻女护士关系有些不清不白。而且,陈书记有时还喜欢讲怪话。王书记肯定会问陈书记讲了什么怪话。这时候,你不要马上告诉他,要等他问急了,你才假装很不情愿地告诉他:陈书记有一回在酒席上开玩笑说:‘我一把年纪了,一个堂客还不够用。王书记正年轻,正是用女人的大好时候,他却不娶堂客。你们说说看,这是什么原因?王书记的身体,会不会有点毛病?’......”
听了丁忍的话,李副院长先是目瞪口呆了好半天,然后又低头想了好半天,最后才对丁忍说:“你说的办法倒是个办法。只是,我要是按你说的去做,会不会太卑鄙了一点?”
丁忍脑门上的皱纹全挤在了一起:“什么?卑鄙?我是桃花源人,听不懂你的话,你告诉我:什么叫卑鄙?”
李副院长捏了捏手里的秧苗,说:“我的意思是:你这个办法是不是太下流了一点?”
丁忍还是没听懂:“什么?下流?下流是什么意思?”
李副院长又换了一个词:“我的意思是:你这个办法是不是有点下作?”
“下作?”这一回,丁忍听懂了,他憋不住,笑了,说:“我是卑贱者,卑贱者只能想出下作的办法。你是高贵者,你一定能想出对付陈书记的高贵办法。”
李副院长不做声了,他低头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久,他忽然笑了,豁然开朗。他凑近丁忍,小声问道:“我们医院的陈书记欺压我多年,从来没有一个人肯帮我。你这个桃花源里的人为什么要帮我?”
丁忍摸摸自己的光头,万分认真地说道:“我看你是个医生,我帮你,是想让你帮我:看你能不能让我这光头重新长出头发。”
李副院长盯住丁忍看了好半天,然后一声长叹:“桃花源里有高人啊。还是王书记英明,他让我们这些可恶的高贵者到桃花源接受改造,的确很有必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