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记》 - 第32页 - 小说在线 - 文学博客网 - Powered by Discuz! Archiver

曾德顺 发表于 2019-6-14 11:05:15

二十三(9)

杨老倌家的狗从来没有在半夜里叫过,丁尼在杨老倌家住得很安全。
杨老倌为此感到很是得意。蒋力三天两头往杨老倌家里跑,对他的工作大加赞赏。蒋力经常请杨老倌喝酒,一喝酒就喝好酒,不是德山大曲,就是常德大曲,不是常德大曲,就是武陵大曲。喝到脸红脖子粗的时候,蒋力就拍着杨老倌的肩膀说:“杨老倌,我们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现在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同志、伙伴,为了守住丁尼的身子,我们要并肩协作,不畏艰险,战斗到底!”
接着,他又朝杨老倌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杨老倌,这段时间,你干得不错!你宝刀不老!雄风犹存!希望你再接再厉,争取更大光荣!来,我们干一杯!”
由于没有儿子,多年以来,杨老倌在生产队里受了许多窝囊气。自从丁尼住到他家以后,蒋力三天两头跑到杨老倌家里来给丁尼画像,杨老倌经常和蒋力肩并肩地在生产队里走来走去,逢人便说:“这位蒋门神是我的好兄弟,他爹是省公安厅的大干部。”
说这话时,杨老倌的腰杆挺得比门板还直。
每一次,蒋力请杨老倌喝过酒之后,杨老倌从饭馆回来的时候,他并不是马上直接走回家去,而是喷着满嘴的酒气,昂首挺胸,在生产队里走来走去。生产队的社员见了他,便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说:“杨老倌,今天又出去喝酒啦?”
杨老倌似乎显得很无奈地回答说:“唉,没办法,我革命战友请我喝酒,我不能不给面子。”
社员又问:“你战友今天请你喝什么酒?”
杨老倌豪迈地高声回答:“武陵大曲。”
社员好像吓了一跳似的喊道:“啊哟!武陵大曲!要五块钱一瓶哪!”
杨老倌拍拍手说:“没办法,我战友就是要用好酒招待我。我跟他说:来一瓶红薯酒就行了。我战友说:红薯酒怎么行?用红薯酒招待革命战友,这要说出去,我面子上挂不住,我公安厅那个爷老子的面子上也挂不住。”
社员又低声下气地说:“杨老倌,我跟你同在一个生产队,今后我要是遇上了什么难事,还要请你那位革命战友帮忙哟。”
杨老倌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说:“谁要欺负你,你跟我说一声,老子帮你摆平。我战友的爷老子同公安厅的领导在一个桌子上喝过酒,我怕个卵!”

不过,蒋力还是不放心。
有一回,我绕道去看他,他忧心忡忡地跟我说:“唉,丁尼现在很危险。我睡不好觉啊。”
我说:“有了杨老倌两公婆,还有他们家的狗,还有那磨盘,再加上你,再加上丁尼穿三条裤子,再加上丁尼枕头下的菜刀,所有这些都不能守住丁尼的身子?”
蒋力说:“可以守住夜晚的丁尼,但不一定能守住白天的丁尼。因为,丁尼现在已经被人惦记上了。”
蒋力告诉我,惦记丁尼的人,是珠日公社主管知青工作的副书记李山。
其实,李山惦记丁尼已经好几年了,远在蒋力下乡之前。
李山这个人长得比蒋力客气多了,除了头顶上的头发稍微少了些,其他方面堪称完美。李山工作能力强,没有官架子,全公社的社员、知青们有了难处,只要找他帮忙,他总是竭尽全力帮忙。李山理论水平高,能说会道,作起报告来滔滔不绝,不看稿子也可以讲几个小时。
李山一年到头很少呆在办公室,大部分时间都在各个生产队搞“三同”。全公社的漂亮女知青,李山了如指掌。李山最喜欢到漂亮女知青多的地方去搞“三同”。斋阳大队木鱼生产队是李山来得最勤的地方。木鱼生产队的社员们曾对丁尼开玩笑说:“丁尼呀,你看,为了你,李书记把我们生产队的田埂都踩出槽沟来了。”
李山很喜欢找丁尼谈心,让丁尼向他汇报思想。他们两人站在田埂上,一谈就是两三个小时,在这两三个小时里,一直都是李山在说,丁尼在听。李山说得满头大汗,丁尼咬着嘴唇,漠无表情。
有时候,在夜晚的政治学习结束之后,李山让丁尼留下来,他要在早请示晚汇报活动室里,同丁尼单独谈谈刚刚学过的“两报一刊”社论的心得体会。这时候,丁尼就会说:“李书记,你稍等一下,我回家去拿样东西,回来再听你说。”
等丁尼急匆匆返回活动室的时候,李山看见丁尼手里拿着一把剪刀。
李山问:“你拿剪刀干什么?”
丁尼说:“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
李山曾经满腔热忱地要培养丁尼入党,推荐她参加临澧县学毛著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推选她为常德地区农业学大寨先进个人,可是,这种种好处统统被丁尼拒绝了。
珠日公社的知青陆陆续续返城了,木鱼生产队,斋阳大队的贫下中农多次推荐丁尼招工,结果到了李山那里,丁尼被卡住了。
有人为丁尼抱不平,当面质问李山。李山给出的理由是:“不是我卡她,实在是因为她的成份不好,哪个招工单位都不敢要她。”
丁尼的父亲曾是国民党的一名军医,在湖南和平解放时,随陈明仁的部队起义,解放后在长沙的一家大医院工作。在文化大革命中,丁尼的父亲被揪了出来,戴上了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被遣送回原籍,到汉寿县石板滩公社劳动改造。
但是,贫下中农仍然积极推荐丁尼,最后一次,木鱼生产队的全体社员联合署名,并且按了手印,一致推荐丁尼招工,结果,丁尼还是没走成。有社员私下里劝丁尼:“有好多成份比你高的知青都走了,你为什么这么犟呢?难道你要在这里待到六十岁吗?”
丁尼不吭声。她就是这么犟。
有一天晚上,在同几个大队干部喝酒的时候,李山把刚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了,无限遗憾地一声长叹:“全公社的女知青,在招工的时候,没有哪个不在我面前服软的。唉,只有这个丁尼,永远那么高傲,像只刺猬,让我拢不了她的身。”
李山又举起酒杯,说:“嗨,真奇怪,她越是这样高傲,越是这样傲慢,我还越是对她着迷。”接着,他眼珠一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好,她犟,让她去犟好了。我可以等。好饭不怕晚。对于丁尼这样的犟妹子,我是有耐心的。我是等得起的。我等得起,丁尼已经二十好几了,只怕她等不起。”
李山依旧去木鱼生产队搞“三同”,依旧在田埂上与丁尼谈心,依旧一谈就是三个小时。
让李山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个时候,蒋力下乡了。蒋力下到了与丁尼一山之隔的石桥生产队,蒋力发现了木鱼生产队有个乖妹子叫丁尼。
于是,蒋力带着画架出现在了李山和丁尼谈心的现场。
李山看见了蒋力脸上那痞里痞气的笑容,却没有看见蒋力那颗想要成为拯救者的心。
蒋力笑嘻嘻地对李山说道:“哟,李书记,你怎么谈心谈得满头是汗呀?开知青大会的时候,你在主席台上讲三个小时,也不会流一滴汗的呀。”
李山揩了揩脑门,咕哝道:“今天天气有点热。”
蒋力说:“李书记,我最近学习了毛主席的五篇哲学著作,我想跟你谈谈我的心得体会。”
李山背起锄头转身走了,抛下一句话:“蒋力,你应该待在石桥生产队里好好劳动,不要成天四处游荡。”
蒋力冲着李山的背影喊道:“我爷老子同省公安厅的所有干部都喝过酒,我怕个卵。”
从此以后,只要李山同丁尼在一起谈心,隔不了多久,蒋力就会带着画架出现在谈心现场。

曾德顺 发表于 2019-6-14 11:05:56

二十三(10)

李山明白,对蒋力这样的人,来硬的肯定不行。于是,李山决定找蒋力谈心。
他们两人谈心也是在田埂上进行的。李山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蒋门神,今年招工,我第一个要推荐的人就是你。”
蒋门神却冷冰冰地回答:“在丁尼招工返城之前,我不返城。”
李山问:“你是想追求丁尼吗?你想让她成为你的女朋友?”
蒋力说:“我不想追求她。我只是想给她画像。”
李山盯着蒋力的脸,琢磨了好一阵,仍然搞不懂蒋力这个怪人。
第一次谈心以失败告终。
李山不气馁,他再次找蒋力谈心。
第二次谈心是在一家饭馆里进行的。
李山点了好酒好菜,请蒋力喝酒。等到蒋力喝得脖子发红的时候,李山拍着蒋力的肩膀说道:“好兄弟,其实我和你完全可以成为同志和知己。”
蒋力瞪着通红的眼睛望着李山,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李山扳着手指说道:“第一,你和我一样,对珠日公社的乖妹子都了如指掌。第二,你和我一样,见了乖妹子都会热血沸腾,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很舒服。第三,你和我一样,都认为丁尼是全公社最乖的妹子。”
蒋力不得不点头表示赞同。
李山眼珠一转,忽然说:“你喜欢画画;我问你:你画过岳阳楼吗?”
蒋力说:“我想去画,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李山说:“你没有画过岳阳楼,但你一定读过《岳阳楼记》。我问你:《岳阳楼记》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蒋力搔了搔头皮,不好意思地说:“我想不起来了。”
李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着蒋力抑扬顿挫地高声吟诵道:“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蒋力茫然地望着他。
李山拍拍蒋力的肩膀,深感惋惜地叹道:“我的好兄弟呀,你还不明白吗?在整个珠日公社,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这样心心相印,灵犀相通啊。没有你这样的同道之人,我好寂寞啊。现在,你好比范仲淹,我好比滕子京,你来到我们珠日公社,我们两个同道之人相遇了,我们现在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保护好丁尼。”
蒋力只好点了点头。
李山站起身来,将房间的门窗关牢之后,走到蒋力身边,压低声音,极其神秘地说道:“蒋门神,你可要警惕呀,丁尼现在处境很危险。你想想,全公社的干部、知青、社员,有多少男人在惦记着她的身子啊。你是画画的,我问你:你忍心看见丁尼这朵美丽的鲜花永远凋谢在木鱼生产队吗?”
蒋力忍不住问道:“那该怎么保护她呢?”
李山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她尽快离开这里,早日招工返城。虽说丁尼的家庭成份不好,但每次有单位来招工,我都是极力推荐她。可是,丁尼这个人呀,相当清高,傲慢,每次面试的时候,她对负责招工的领导都是不冷不热,爱理不理的,这样下去可不行呀,她的脾气得改一改啊。你和她都是长沙知青,只有你的话,她才听得进去。我们两个现在分头进行:你呢,找丁尼谈一谈,好好劝劝她。我呢,极力向招工单位推荐她。我们俩通力合作,保护好丁尼的身子,让她早日返回长沙。”

招工的单位来了一批又一批,返城的知青走了一批又一批,可是,丁尼总也回不了城,丁尼仍然还在木鱼生产队的田里劳作着。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依旧把磨盘拖得轰隆响。听到磨盘的轰隆声,木鱼生产队的社员们不免一声叹息:“你听,丁尼独自一人守着青灯,又开始敲她的木鱼了。”
后来,珠日公社的党委书记调走了,新调来一位姓包的书记。这位新来的包书记面孔黧黑,声如洪钟,目光如炬,办起事来公正廉明,铁面无私。于是,社员们都称他为包公。
包书记十分重视知青工作,上任伊始,就在珠日公社的各个知青点进行了广泛深入的调查研究,接着,召开了全公社的知青大会。
在公社大礼堂举行的知青大会上,包书记神色凝重。在谈到知青招工过程中存在的种种不良现象时,包书记愤怒地拍了桌子,他声色俱厉地说道:“我们有些干部,凭借手中的权力,对知青百般刁难,肆意凌辱。对于这种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害群之马,我们珠日公社党委决不姑息!”
包书记的话音刚落,公社大礼堂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包书记接着又说:“斋阳大队木鱼生产队有一位长沙来的女知青,她下乡已经八年了。这位女知青不仅劳动积极,而且能歌善舞,贫下中农多次联名推荐她招工,可她就是走不了。我们不禁要问:这是为什么?!”
说到这里,包书记打住话头,转过脸来,目光凛冽地盯住坐在他右侧的李山。
刹那间,整个会场出奇地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在会场的一个角落里,传出了压抑的啜泣声。大家调头望去,发现丁尼双手捂住脸,肩膀一抽一抽地小声哭泣着。
知青大会开过之后不久,珠日公社党委对领导班子的分工进行了调整。当时,全国上下正在“大办农业大办粮食大办养猪事业”,李山被派到公社的“万头养猪场”指导养猪事业。
全公社的知青工作由包书记亲自来抓。
不久,丁尼被调到珠日公社中心小学教书。
半年后,丁尼被提拔为中心小学的副校长。

我最后一次见到蒋力的时候,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理想破灭了,因为丁尼已经死了。”
他神情漠然,甚至都懒得叹息一声。
丁尼的尸体是在学校旁边的澧水河里被人发现的。河边有一个木盆,木盆里有丁尼的两件衣服。
她是在河边洗衣服时,不慎跌入河中淹死的呢,还是她自己投河自尽的呢?又或许是有人把她推入河中的呢?
不得而知。
湖南省公安厅来人了。公安人员进行了尸检,结论是溺水死亡。至于是自杀还是他杀,一时还无法认定。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丁尼死时已经有了身孕。
丁尼的父亲从汉寿县赶来了。
作为一个“历史反革命”,这位在历次运动中被整得心惊肉跳、魂飞魄散的父亲,在面对女儿的尸体时,他甚至都不敢表现出自己的悲伤。他不敢向组织提任何要求,只是希望在澧水河边就地安葬他的女儿。
丁尼的葬礼十分隆重,公社干部和大队干部,全公社的所有知青,斋阳大队的全体社员,以及中心小学的全体师生,都参加了葬礼。
李山特地从“万头养猪场”急匆匆赶来参加了丁尼的葬礼。他和中心小学的师生站在一起。丁尼的学生们哇哇大哭。李山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最后瘫倒在地上
丁尼死后,木鱼生产队的社员们议论得最多的话题就是:“丁尼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到底是哪个男人留下的种?”
由于丁尼所在的中心小学,距木鱼生产队有二十里山路,社员们对中心小学的情况一无所知,他们实在无法猜测出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于是,社员们只好把话题转到另一个方向,他们说:“唉,说到底,丁尼还是待在我们木鱼生产队最安全。在这里,白天有蒋门神守着,夜晚有杨老倌守着,谁也别想打她的主意。”
接着,就有人埋怨新来的包书记:“常言说:送官送到县,送佛上西天。你包书记既然已经把丁尼抽调到了中心小学,又提拔她当了副校长,你为什么不干脆好事做到底,让她招工返回长沙呢?”
农村的劳动是艰辛的,日子是困苦的,社员们每天都有自己的烦心事,没过多久,木鱼生产队和斋阳大队的社员们就把丁尼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只有两个人对丁尼还念念不忘。
一个是杨老倌。每一次,只要他的目光落到那把斧子上,他的眼里就会盈满泪水,嘴里喃喃念道:“丁尼,我的好女儿,我把斧子磨得再锋利,也还是守不住你的身子啊......”
另一个是蒋力。蒋力神情呆滞地对我说:“你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成为一名拯救者,一位守护者,结果,田小云的身子我没守住,丁尼的身子我也没守住。这是为什么呢?我竭尽全力,为什么就守不住呢?”

曾德顺 发表于 2019-6-14 11:08:08

第二十四章 归闻竹枝歌

武陵县对桃花一家人的大搜捕没有任何结果,没有搜寻到桃花一家人的任何蛛丝马迹。
王落桃向常德地委请示,要求在整个常德地区进行大搜捕,一定要把血债累累的大土匪姜央捉拿归案。
于是,一张大网在汉寿、安乡、临澧、澧县、石门、桃源、慈利等地铺开。除了公安、武警和民兵以外,广大社员们也丢下田里的抢收抢插任务,积极投身到大搜捕的洪流之中去。
然而,常德地区的大搜捕仍然没有获得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王落桃继续向湖南省委打报告,要求将搜捕范围扩大到与常德临近的益阳和湘西。
阶级斗争高于一切。
于是,一张更大的搜捕大网在桃江、沅江、南县、安化、沅陵、泸溪等地铺开了。
但是,大搜捕仍然没有获得得任何线索。

彭春牛被抓到了搜捕办公室。
刚开始,他什么也不肯招供。在娄部长的严刑拷打下,他才说:

桃花一家人是分开逃走的。桃花一个人最先走,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包,半夜里跑到我家,跟我分手。
我问桃花:“你能逃到哪里去?到处都有民兵把守。”
桃花说:“我不是要逃到哪里去,我只是出去躲一躲。等王书记不在桃花源蹲点了,我就回来。春牛,你要等着我,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我说:“我愿意等你。不过,你要告诉我你躲在哪里,到时候我好去找你。”
桃花说:“桃花山外有个李家坡,李家坡外有个观音庙,观音庙外有个枫树林,枫树林外有条芦岚河,芦岚河边有个燕子洞,我就藏在燕子洞里。你去找我时,就在燕子洞外拍三声巴掌,我就会从洞里走出来。”
我说:“你一个人吃什么?怎么活下来?”
桃花说:“你不用担心。我娘经常给我唱一首夜郎古歌,我把它唱给你听。”
于是,桃花就唱:

野草不会饿死,
水牛就不会饿死;
枫树不会饿死,
啄木鸟就不会饿死;
虫子不会饿死,
燕子就不会饿死;
山果不会饿死,
人就不会饿死;
天地不会饿死,
刍狗就不会饿死……


民兵们按照彭春牛提供的线索,紧急搜寻桃花山,李家坡,观音庙,枫树林,芦岚河,燕子洞,可是,他们发现,桃花山外没有李家坡,李家坡外没有观音庙,观音庙外没有枫树林,枫树林外没有芦岚河,芦岚河边没有燕子洞…….
将近一个月的大搜捕快要结束的时候,益阳那边忽然传来消息,说是桃江县的一个老婆婆曾经见到过桃花。
娄部长带领民兵火速赶到桃江县,在桃花江边的一个山坡上,他们见到了这个老婆婆。
老婆婆说:

那是一个大清早,天刚蒙蒙亮,我到自留山的茶园里去摘露水茶。茶园就在桃花江边,我摘呀摘呀,不经意间,往桃花江上望了一眼。这一望不打紧,刚好就望见桃花江上飘来一条小船,船上站着一个妹子,长得像桃花。
你们会问:“你又没见过桃花,你怎么会一眼就看出船上的妹子长得像桃花?”
我告诉你们:我虽说没见过桃花,不过,我在报纸上看到过桃花的照片。报纸上说,桃花源里有个桃花妹子,山歌唱得好。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桃花,夜夜做梦都想去桃花源一趟,亲眼见一见桃花。怎奈我们桃花江这里离桃花源太远,出门要到公社去开证明,再加上我年老体弱,腿脚不便,我这个心愿一直没有实现。
你们会问:“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桃花?这么想见桃花?”
我告诉你们:因为我也蛮喜欢唱山歌。桃花源的桃花山歌唱得好,我们桃花江的女子山歌也唱得好;桃花源里的人个个都会唱山歌,我们桃花江边的人也个个都会唱山歌。老娘我今年七十八岁了,说起唱山歌,我张嘴就能唱,不信,让我唱给你们听:

命里有崽不用急,
女人五十能开怀。
莲蓬熟了会结籽,
水稻扬花不用拜。

天冷你就穿棉衣,
天热赤膊露在外;
车水上坎难上难,
木排下滩不用抬。

桃花落尽梨花开,
蜜蜂飞去蝴蝶来。
世间聚散皆随缘,
云淡风轻好自在。

因为我夜夜惦记着桃花,所以呀,那天清晨,我一看见桃花江上的那个妹子,我就认出她就是我在报纸上见过的桃花。我挥手向她打招呼,高声喊道:“你不是桃花源里那个唱山歌的桃花吗?怎么跑到我们桃花江打渔来了?”
她朝我摆摆手说:“老婆婆,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桃花。”
我说:“你不是桃花,那你是谁呀?”
她说:“我叫……”说完,她驾着船,一眨眼就不见了。
江上的风太大,我没听清她叫什么。不过,我敢肯定她就是桃花,哪怕她化成灰,我也能认出她来。


娄部长领着一百多个民兵,在桃花江边搜寻了好几天,一无所获,只看到桃花江上风急浪大,烟雨迷蒙。

曾德顺 发表于 2019-6-14 11:09:02

二十四(2)

一场暴雨袭来,桃花源里的水稻都倒伏在水田里了。不过,桃花源人谁也没有心思搞“双抢”了。
浸泡在水田里的稻谷开始发芽了,不过,桃花源人谁也顾不上田里的稻谷了。
这是因为,有一个消息在桃花源里疯传,那就是王书记要走了。
的确,王书记已经很久没有在桃花源里露面了。刘秘书也很久没到桃花源里来了。
桃花源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垂头丧气地议论着:
“这一回,王书记是真的要走了。”
“因为桃花已经跑了嘛,他还留在桃花源里干什么?”
“狗日的桃花,她为什么要跑?”
“可能是因为王书记想娶她。”
“嫁给王书记,不比嫁给那狗日的彭春牛强一万倍?”
“听说是王书记想要霸占她。”
“能被王书记霸占,是她的福气!她还真的以为她是仙女呢!”
“王书记是诗人,怎么可能霸占她?王书记是想培养她入党,结果,夜郎佬一听说桃花要入党,吓得要死。你们知不知道?入党要查三代,查八父。哪八父?就是生父,继父,叔父,伯父,岳父,舅父,姨父,姑父。听说,夜郎佬以前当过土匪,哪能经得起查?”
“不是桃花入党要查他,听说是重新清理阶级队伍要查他。”
“不管怎么说,反正桃花一家是被吓跑的。”
“桃花跑了,听说王书记鼻子都气歪了。”
“他能不生气吗?他本想拯救桃花,桃花却不领情,跑了,搞得他多没面子?”
“听说王书记要把桃花调到武陵县电影院去放电影呢。”
“王书记要走了,桃花源的天都要塌了。”
“王书记要真走了,我们以后怎么活啊?”
桃花源人开始无限怀念同王书记在一起的日子。
罗肤说:“王书记说我脸上的雀斑是‘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丁君说:“王书记这么大的官,竟然向我这个上中农请教敲木鱼的事。”
高德英说:“王书记说我是女中豪杰。”
刘痒痒说:“从秦朝到今天,像王书记这样的诗人,空前绝后。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怎能不叫人怆然而涕下。”


这一天夜里,罗肤想到王书记要走了,焦躁不安,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男人丁忍一脚把她从床上踹了下来,骂道:“你狗日的身上着火啦?”
她从地上爬起来,独自走到禾场上,站在那里,望着东方的天际发呆。
她在那里一直站到天亮。
天亮以后,她来到了向媒婆家里,对向媒婆说:“听说王书记要走了,你给我们想想办法,留住王书记。”
向媒婆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有什么办法?”
罗肤说:“你怎么会没有办法?想当年,你是声名远扬的赤面妖婆啊!”
向媒婆一声长叹:“唉,好汉不提当年勇。想当年,李自成在北京还当过皇帝呢,后来兵败,隐居在石门夹山寺时,他也说:‘时来作恶天还怕,运去念经佛不灵。’”
罗肤说:“怎么不灵?你在湘西设立神坛,训练神兵女子大刀队的时候,能让那些神兵做到‘打不进,杀不进,一砍一个白印印!’现在,让你这个赤面巫婆留住王书记,你肯定有办法。你就是桃花源人的拯救者,受苦受难的桃花源人都要靠你来拯救,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啊!”
向媒婆说:“唉,承蒙你看得起我,那我就试试吧。如今,要想挽留住王书记,只有最后一招了。至于灵不灵,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向媒婆跑到丁君家里,对丁君说:“听说王书记要走了,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走?”
丁君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有什么办法?”
向媒婆说:“死尸你都能赶得他走,活人你不能把他留下来?”
丁君苦笑道:“赶尸?哼,哄得了别人,还能哄得了你这个赤面妖婆?”
向媒婆说:“被你放进锅里的泥鳅,哪怕快要被蒸熟了,也要拼命往锅盖上的小孔里钻。连泥鳅都要做垂死挣扎,何况是人呢?如今王书记要走了,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走?至少,我们也要想办法挽留一下。”
丁君说:“怎么挽留?”
向媒婆说:“我和你联合起来,发动桃花源人,搞一场祈祷仪式。”
丁君苦笑道:“祈祷有卵用?哄鬼都哄不到,还能哄住王书记?”
向媒婆说:“哄鬼当然是哄不到的,不过,如果我们把祈祷仪式搞得声势浩大,说不定可以感动王书记;王书记一受到感动,说不定就会在桃花源里多待些日子。”
丁君沉思片刻,忽然眼睛一亮,说:“你真不愧为赤面妖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我们抓紧行动吧。”
丁君跑到刘痒痒家里,要刘痒痒去通知所有的桃花源人,让他们“沐浴”、“斋戒”。
刘痒痒问:“举行祈祷仪式,这属于‘四旧’啊,要不要先请示一下丁兵?万一他带领民兵把我们抓起来怎么办?”
丁君说:“怕什么?只要能把王书记挽留住,就是去坐牢我也愿意!”
于是,刘痒痒挨家挨户通知桃花源人,要他们抓紧沐浴,斋戒。
桃花源人听不懂了,问:“什么是沐浴?”
刘痒痒说:“沐浴就是……洗澡。”
桃花源人纷纷骂道:“狗日的刘痒痒,洗澡你就说洗澡嘛,说什么**沐浴?都到了王书记马上要走的关键时候了,你还给我们说这些文词干什么?现在是夏天,谁会不洗澡吗?”
刘痒痒十分严肃地说道:“沐浴可不等于随随便便、普普通通的洗澡。沐浴是指庄严、认真、彻底地洗澡,要把全身上下清洗得干干净净,连**和屁眼也要翻过来,狠狠地搓洗。洗得越干净,越能表示我们挽留王书记的诚心。心诚则灵。谁要是身上有哪个角落没洗干净,破坏了我们的诚心,谁就是桃花源的千古罪人!”
桃花源人不出声了,个个神情庄严肃穆。
有一个人小声问:“什么是斋戒?”
刘痒痒说:“斋戒就是……不吃肉。”
桃花源人又忍不住纷纷骂道:“狗日的刘痒痒,你这不是日弄我们吗?斋戒就是不吃肉?我们桃花源人一年才吃几回肉?我们不是一年到头都在斋戒吗?”
刘痒痒骂道:“你们这帮狗日的桃花源人,就是见识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说的斋戒就是不吃肉,你们真正听懂了吗?斋戒不吃肉,除了不能吃猪肉,狗肉,还有一种肉也不能吃。”
桃花源人问:“还有什么肉不能吃?蛇肉?”
刘痒痒摇头。
“兔肉?”
刘痒痒摇头。
“野猪肉?”
刘痒痒摇头。
“蚌壳肉?”
“都不对。”刘痒痒把男人们招到自己身边,小声地告诉他们说:“你们千万要注意啊,在斋戒期间,有一种肉千万不能吃!不但不能吃,连碰也不许碰!”
桃花源的男人们显得十分紧张,他们小心翼翼地问:“到底是什么肉呀?”
刘痒痒轻声说道:“是……女人身上的肉。”
桃花源里的男人们都不做声了,大家低下头来,默默地想。

曾德顺 发表于 2019-6-14 11:09:58

二十四(3)

桃花源人开始沐浴。
以前,桃花源人都是从桃花溪挑水洗澡。这一回不同了,这一回是沐浴,桃花源人觉得桃花溪的水不干净,他们都跑到桃花水库去挑水。
以前,桃花源人挑水时见了面,都会互相打个招呼,聊上几句。这一回不同了,大家见了面都不做声,脸上都是庄重的神情,因为刘痒痒反复告诫他们:在沐浴的过程中,态度一定要虔诚,不能嘻嘻哈哈。
从桃花水库挑水回家以后,桃花源人开始烧水,准备茶枯。因为桃花源人都买不起肥皂,要想把身子彻底洗干净,最好使用茶枯。没有茶枯的人家只好烧稻草,用稻草灰当茶枯。
罗肤在沐浴的时候,洗得特别仔细,特别用心。当她往自己身上涂茶枯时,她突然发现自己近段时间瘦得厉害,连大腿上都没有肉了,两只奶子像秋天的丝瓜一样干瘪。罗肤心中不禁一阵悲凉:“桃花已经跑了,我的身子又这样干枯,还怎么留得住王书记呢?要是王书记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丁兵的堂客王娇看见别人都纷纷去桃花水库挑水,便忍不住跑去问自己的丈夫:“我们家要不要沐浴?”
丁兵躺在床上,瓮声瓮气地说:“老子今天头痛。你要洗澡,你自己去洗就是了,不要来烦我。”
王娇和女儿丁梨花也到桃花水库去挑水,细佬跟在她们后面走着。桃花源人见了细佬,便问:“细佬,你们这是去干什么呀?”
细佬说:“去挑水唦。”
桃花源人问:“挑水干什么唦?”
细佬说:“沐浴唦。”
桃花源人问:“沐浴是为了什么唦?”
细佬说:“为了挽留王书记唦。”
桃花源人说:“嗬,狗日的细佬,你懂得还真不少!我问你:为了挽留王书记,除了沐浴,还要做什么?”
细佬说:“还要斋戒。”
桃花源人问:“什么是斋戒唦?”
细佬说:“斋戒就是不吃肉唦。”
桃花源人问:“不吃什么样的肉?”
细佬说:“不吃女人身上的肉唦。”
桃花源人问:“吃女人身上的肉时,会发出什么声音?”
细佬说:“牛脚踩在淤泥里的声音。”
桃花源人说:“嗬,狗日的细佬,你懂得还真不少!今天夜里,你要仔细听,听听你家里有没有牛脚踩在淤泥里的声音。”
这天晚上,王娇、丁梨花、细佬三个人,都把自己全身上下沐浴得干干净净。到了深夜,等到王娇、丁梨花、细佬都熟睡以后,声称自己头痛的丁兵忽然精神抖擞起来,他嘴里哼着“雄赳赳,气昂昂”,一下子趴在了王娇身上。
王娇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翻身坐了起来,异常坚决地把丁兵推开,并且声色俱厉地警告丈夫:“难道,你想成为桃花源里的千古罪人?!”
丁兵一愣:“什么千古罪人?”
王娇提醒他:“你忘了?刘痒痒反复叮嘱过:斋戒期间不能吃肉。”

桃花源人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从箱子里翻出最好的衣服穿上,然后,三三两两地向桃花山上的桃花庵走去。
隔老远就听到了锣鼓声,原来,丁君请来的响器班子已经开始敲打起来。桃花庵前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神龛,神龛里供奉着陶渊明的画像。方桌旁边立着一口大水缸,水缸里盛满了清水。丁君穿上了做道场时的那件法衣,手持一把篾刀当作宝剑,神色庄严地站在供桌边。向媒婆也恢复了她在桃花庵做尼姑时的装扮,站在丁君身边。
刘痒痒也穿上了他平时舍不得穿的中山装,声音洪亮地指挥着桃花源人,让他们在供桌前排成整齐的队列。
列队完毕之后,钟磬齐鸣,香烟氤氲,刘痒痒高呼:“跪!”
桃花源人一起跪下。
刘痒痒高呼:“拜!”
桃花源人一起磕头。
刘痒痒高呼:“起!”
桃花源人全体起身。
如此反复三次。
接着,丁君举起篾刀,厉声朗诵:“全体社员,斋戒沐浴,严整衣冠,诚心定气,叩齿演音,务在端肃,慎勿轻慢!”
然后,向媒婆领诵,全体社员齐诵:

“一自落桃,降临桃源,天地自然,晦气消散。桃花洞中,晃朗太元。鬼妖丧胆,精怪不现。身有光明,覆映山川。周遍四方,功德无边。祈我落桃,永驻桃源。”

齐诵完毕,由刘痒痒领唱,全体社员齐唱:

“晋有武陵人,偶入桃花源。处处留标记,重访未如愿。今有王落桃,翩然入此间。秧田留脚印,狩猎山林间。把酒话桑麻,闲谈遗诗篇。黄发垂髫乐,野鹤白云闲。陶令若闻之,千古高风传。”

齐唱完毕,独唱开始了,桃花源人一个个踊跃登场。
满婶唱:
六月日子盼甘霖,
寒冬腊月望天晴。
王书记来到桃花源,
夜里有了白斗星。

丁牛唱:
天上有颗紫薇星,
照在地上亮晶晶。
我们跟着王书记,
海枯石烂不变心。

高德英唱:
提起过去唱山歌,
桃花源人苦难多。
一把山歌一把泪,
歌声未起泪先落。
王书记来到桃花源,
桃花源人笑呵呵。
王书记让我们翻了身,
句句唱的是幸福歌。
山歌汇成一条河,
一朵浪花一首歌。

李兰花唱:
想起从前泪花花,
苦根苦藤不开花。
自从来了王书记,
苦藤结了新甜瓜。

王娇唱:
百鸟朝凤凤朝阳,
天上众星拱月亮。
月亮跟着太阳走,
王书记就是红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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