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记》 - 第24页 - 小说在线 - 文学博客网 - Powered by Discuz! Archiver

曾德顺 发表于 2019-6-1 09:34:41

第十七章(3)
卑贱者丁一臣和丁君站在田埂上,监管着在水田里插秧的六名高贵者。这六名高贵者都武陵县城的中学老师。
丁君这几天屁股上长痔疮,他在田埂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烦躁不安地听着丁一臣大声训斥水田里的老师:“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可恶!为什么可恶?因为你们身上的毛太多,手臂上,腿上,脚上,到处都是毛。毛多了,毛病就多。什么毛病?用纸揩屁股就是一个坏毛病。我只读了小学一年级,我爹就不让我继续读书了。为什么?因为小学二年级开学不久,老师就叫我们买练习本。什么是练习本?就是纸唦。我爹说:家里连买盐的钱都没有,哪里有钱买纸?读书有个卵用,还不如回家放牛。我就回家放牛了。我为什么回家放牛?就是因为没钱买纸唦。你们这些可恶的读书人,竟然用纸揩屁股!这不等于是用鸡蛋糊我的眼睛吗?造孽啊。”
到了夜晚,六位高贵者开始向卑贱者丁一臣汇报思想,谈插秧的心得体会。老师们汇报说:“通过今天的劳动,我们深深认识到:我们这些高贵者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就连每一个毛孔都流着脓水和各种胺脏的东西,我们和桃花源人的差距很大。王书记的全县学水寨运动是亘古未有的伟大运动,它让我们了解到桃花源人的思想是多么纯洁,桃花源人的灵魂是多么高尚,桃花源人的品德是多么的无私,他们怀有一颗赤子之心,丝毫没有受到封建剥削思想和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他们都是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利于人民的人......”
刚开始听这些汇报时,丁一臣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这个卑贱者确实了不起。后来听得多了,丁一臣觉得有些枯躁,他终于忍不住打断老师们滔滔不绝的汇报说:“有烟吗?”
老师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相互望了一眼。
丁一臣问:“王书记抽的那种过滤嘴香烟,你们有没有?”
老师们说:“我们怎么能跟王书记比?王书记抽的那种过滤香烟,是特供香烟,商店里没有出售的。”
丁一臣显得很失望,叹气说:“灵魂高尚有个卵用。”
老师们把自己口袋里的烟掏出来,送到丁一臣面前:“沅水牌纸烟可以吗?”
丁一臣脸上又放光了:“沅水牌纸烟也好呀,公社的伍书记也是抽这种烟呢。”
于是卑贱者和高贵者一起吞云吐雾起来,丁一臣一边抽烟一边感叹:“你们抽的是两毛钱一包的沅水香烟,我丁一臣平日里抽的是南瓜叶子,看来还是王书记说得对:你们城里人是高贵者,我们桃花源人是卑贱者。”
第二天晚上,六位高贵者们开始向丁君汇报思想了。老师们滔滔不绝地说道:“我们这些高贵们用纸揩屁股,真是太卑鄙了!我们的屁股即使擦得再干净,我们的灵魂也是丑陋胺脏的,脏得流脓水,又腥又臭。桃花源人虽然用竹片、稻草、土块、木片揩屁股,他们的屁股也要比我们的灵魂干净得多......”
丁君忍不住打断高贵者们的汇报,他问:“有纸吗?”
六个高贵者互相望了一眼,一时没反应过来。丁君说:“我屁眼里长痔疮,流脓水,用竹片揩不干净,能借你们的纸用一用吗?”
六个高贵者纷纷从他们带来的背包里拿出纸来献给丁君,丁君接过纸团,独自跑到茅厕忙活了一阵。等他再次回到六个高贵者身边时,他感到自己的屁股舒服了许多。
高贵者又纷纷向他献上沅水牌香烟。丁君一边抽着烟,一边感叹道:“什么**高贵者卑贱者!不管是谁的屁眼,它都只认一个道理:你用竹片揩它,它就疼,你用纸揩它,它就舒服。”

桃花分到的高贵者是来自武陵县城的三位女教师。
桃花从小就敬佩老师,桃花源小学的陶慕源老师就很了不起,他能解答桃花提出的任何疑惑。现在,这三位女教师竟然要在她的监管下插秧,这让桃花感到不可思议。桃花没有像桃花源里的其他卑贱者那样站在田埂上指手划脚,她下到田里,同她的三位高贵者一起插秧。那三位女老师受宠若惊地对桃花说:“您只要站在田埂上指导我们就行了,哪能让您亲自下田插秧呢?”
桃花心里暗自好笑:我天生就是插秧的人,你们让我站在田埂指手划脚,那不等于是让水牛坐轿子吗?
桃花一边插秧,一边偷偷观察这三个女教师,她觉得她们插秧的样子既可笑又可怜。在桃花做起来极其平常简单的事,在她们做起来却是那么艰难。比方说提脚后退,这对桃花来说就像眨眼一样毫不费力,可她们的脚就像长在田里了一样,她们需要像拔萝卜一样分别把自己的两只脚从淤泥里拔出来。
又比方说弯腰,桃花从来不会觉得弯腰是一件难受的事,她可以连续插完几垄秧而不需要直起身子来舒口气。在桃花源里,人们赞扬一个女人插秧厉害,最高的称赞是:“这个女人没长腰。”
桃花和罗肤、高德英三个人都是插秧高手,她们都被称为“没长腰”的女人。既然“没长腰”,何来的腰疼?所以,桃花插秧从来不会觉得腰疼。
可眼前这三个老师显然不属于“没长腰”的女人,她们弯腰插秧没有多久,就哼哼唧唧地直喊腰疼,但她们不好意思直起腰来休息,因为她们的监督者桃花,就在她们身边唰唰地插秧呢。为了缓减腰疼,她们想到的一个办法,就是将端秧的左手的肘拐靠在左膝盖上,但是,时间久了,左肘拐把左膝盖磨红了,左膝盖就会火辣辣地疼。
三个教师中,有一个叫刘湘香,挺着个大肚子,快要生孩子了。有一回,她的左肘拐靠在左膝盖时打滑,她身子猛地向前一倾,一下扑倒在水田里。桃花和其他两位老师手忙脚乱地把刘湘香扶起来。刘湘香望着自己浑身的泥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既不敢哭,也不敢抱怨。
桃花忍不住问刘湘香:“你们学校怎么会把你这个孕妇也赶到这里来插秧?”
刘湘香没好气地说:“我是破坏‘全县学水寨’运动的坏分子唦,需要改造唦。”
桃花让其他两位老师扶着刘湘香回家去换一身干净衣服,三个老师感激地看了桃花一眼,转身往田埂上走去。
看着三个人狼狈的样子,桃花既可怜她们,又为自己感到庆幸:幸亏她当年听从了父亲的话。幸亏她只是断断续续读了几年小学。不然,她可能也成了“可恶的高贵者”了,也需要接受改造了。
最早来桃花源里接受改造的是刘痒痒和李兰花,接着便是长沙知青陶慕源,现在又来了武陵县城的女老师。刘痒痒和李兰花回忆起刚来桃花源接受改造的日子时,总会说:“好像脱了层皮。”她问过陶知青,陶知青回忆起刚来桃花源的日子时,也说:“好像脱了层皮。”看来,武陵县城的这几个老师,现在也正处于“脱皮”的阶段。
为什么读书人就需要改造,需要“脱皮”呢?桃花读完小学以后,陶慕源老师曾到桃花家里来劝桃花继续读初中。可是父亲不同意。父亲说:“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书读多了,思想重。”那么,读书人经过改造,经过“脱皮”,他们的思想是不是就会被磨掉一层又一层呢?桃花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桃花觉得自己很幸福。她从小就生长在桃花源里,她不需要改造,不需要脱皮。或许,她的皮早就脱过了,她记得自己九岁就开始插秧了。刚开始弯腰插秧时,她的腰也会疼,有时插完一天秧,她的腰疼得直不起来。晚上回到家里,父亲就会拿出两根银针,在她的腰上扎来扎去,她的腰很快就轻松了,不疼了。后来她长大了,她感觉自己的腰就像葛藤一样,无论弯得多厉害,无论弯多久,也都不会疼了。
第一天插完秧之后,三个老师回到桃花家里,瘫坐在干稻草上,直喊腰疼。桃花找出父亲的银针,给她们三个人依次扎过针,三人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她们感激地对桃花说:“桃花,你真神,真没想到能遇上你这样的好中医。”
桃花干脆把银针带到了田间。当老师插秧久了,腰开始疼时,桃花就在田埂上给她们扎针。三个老师与桃花的关系很快变得亲密起来。晚上回到家里,三个老师和桃花有聊不完的知心话。从刘湘香嘴里,桃花第一次听到了有关“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的许多新鲜事。
刘湘香说,自从王书记在全县发动“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以后,武陵县一中的全校师生,经常要到汉寿县太子庙公社水寨生产队的王落桃旧居去参观,亲耳聆听王落桃的母亲用纯正的水寨话讲述王落桃的成长经历。

曾德顺 发表于 2019-6-1 09:35:41

第十七章(4)
王落桃的母亲手握拳头,慷慨激昂地说:

我们落桃呀,从小就敢于造反。小时候,他给地主放牛。这个地主啊,你们都晓得唦,他是个蛇蝎心肠,他自己吃白米饭,让我们家落桃吃野菜糠团。落桃吃了糠团,屙屎屙不出,只好用芦苇杆去屁眼里掏。芦苇杆折断了一根又一根,大粪还是掏不出来,落桃只好用手去掏,掏出的大粪又干又硬,可以直接当柴禾烧。
落桃虽然吃不饱,可他放牛尽心尽责,他对地主恨得牙痒痒,可他跟牛没有仇。他每天把牛赶到河滩边,让牛吃得饱饱的。他一边看着牛吃草,一边想:要是人也像牛一样,光是吃草就能活得好好的,那该多好啊。
不过,当他把牛赶回家时,他就不这样想了。每次他把牛赶回家,地主都会端着一碗白米饭,一边吃,一边来到牛的身边。地主拍拍牛肚子,然后骂我们落桃:你这狗日的穷鬼,让你放了一天牛,牛的肚子还这么瘪,你这样的人也配吃饭?连吃糠都不配!
这时,我们家落桃就想:为什么我们穷人吃不上白米饭?那是因为白米饭全部都被财主剥削走了唦。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们家落桃和村里的伙伴们想了一个办法,他们砍来一根竹子,把它劈开,把里面的竹节全部剔掉,再把两块竹板合起来,做成一根竹管。他们趁地主熟睡之后,在地主粮仓的砖墙下掏了一个小孔,然后再把竹管斜插了进去,粮仓里的稻谷就顺着竹管簌簌流到了砖墙外。
我们家落桃每天都从竹管外端接两裤袋稻谷到河滩上去,在那里,他和小伙伴们用石块做成了一个臼窝,再把稻谷倒进去,把稻壳舂掉。这样,他们就能吃上白米饭了。
我们家落桃最喜欢吟诗,现在,请全体师生跟我一起来吟诗好不好唦?好?那现在我们就开始一起吟诗:

人世难逢开口笑,
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
郊原血......

为了深入开展“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武陵县的中小学教材进行了全面改革。改革后的中学语文课本里,增加了好几篇王落桃的讲话,初一语文课本的第一篇课文,就是王落桃在武陵县干部大会上的讲话,标题是《全党动员,群策群力,为把“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引向深入而努力奋斗》。
王落桃认为,历史课本存在重大缺陷,那就是厚古薄今,只写死人,不写活人。王落桃认为,历史课本不但要讲古代的斗争史,还要讲当代的斗争。这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到了明天就成了历史。根据王落桃的要求,改革后的历史课本,从盗跖,庄蹻,陈胜,吴广如何造反,写到刘邦、朱元璋如何夺权,从洪秀全、李自成如何发农民起义,写到王落桃如何带领湘江风雷造反派组织的成员们冲锋陷阵......历史课本是这样描写王落桃的:

湘江风雷汉寿县造反区的首领王落桃一马当先,他率领战友们,冒着枪林弹雨,向工农联盟的据点——汉寿县龙阳镇发起猛攻。他们冲到龙阳城下,王落桃举起手中的土铳,向战友们高喊:“同志们,为了解放全人类,今天,我们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撞开城门!战友们,让我们吟起诗来,向着工农联盟的城门撞去吧!”
于是,王落桃和战友们异口同声地吟诵道:
            
五帝三皇神圣事,
             骗了无涯过客。
             有多少风流人物?
             盗跖庄蹻流誉后,
             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歌未竟,
             东方白。

工农联盟的守军被王落桃他们豪迈的吟诵破了胆,顿时溃不民军,落荒而逃......

王落桃还认为,学校这个舆论阵地应该由贫下中农来占领,学校的一切权力归于贫下中农,贫下中农管校就是好,就是好。武陵县一中的一切事情都是由水寨生产队的王大伯来拍板的,这位王大伯就是王落桃的伯父。
这位王大伯最看不惯的事就是师生们用纸揩屁股,他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怒气冲冲地骂道:“你们这些知识分了就是臭讲究唦。在我们水寨,家家户户都用废弃的芦苇杆揩屁股。好的芦苇杆我们舍不得用它们来揩屁股,好的芦苇杆我们把它们卖到造纸厂去造纸。造纸干什么?造纸用来写字唦。可你们现在用纸来揩屁股,这不是丧尽天良吗?”
王大伯让社员们从水寨运来了芦苇杆,他把芦苇杆堆在厕所门口,每个师生进厕所之前,都要领几根芦苇杆,如果有人违抗,他就会大骂:“反修防修应该从哪里抓起?就应该从屁股抓起!一个人是从哪里开始变修的?就是从屁眼开始变修的!”
他还在校园里开了两垄地,一垄地种上韭菜,另一垄地种上小麦,他命令师生们经常到他的地里参观。他对参观的师生们说:“请大家睁大眼睛,仔细看看韭菜和麦苗有什么不同,再也不能让社员们笑话我们知识分子分不清韭菜和麦苗了!”
当然,王大伯在武陵县一中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监督全校师生讲水寨话。对于老师,他要求尤其严格。他经常猫着腰,鬼鬼崇崇地溜到教室的后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偷地听上好一阵。如果上课的老师讲水寨话不标准,他就会冲到教室的前门,一脚把门踹开,然后朝着讲台上的老师怒吼道:“你这狗日的臭老九,你刚才讲的是什么**水寨话唦?”
全班学生轰堂大笑。
水寨话讲不标准的老师要办培训班,由王大伯给他们上课。
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物理老师,他是长沙人,讲了一辈子长沙话,他学水寨话很困难。王大伯见他怎么也学不会,就在培训班上骂他:“哪怕是一头猪,跟我学了这么久的水寨话,也应该会讲水寨话了。”
这位物理老师一时想不开,在家里上吊自杀,幸好被他女儿发现了,把他解救了下来。
这位物理老师的自杀,引发了老师们的议论。老师们背着王大伯偷偷发泄他们的不满:
“唉,眼看就要退休了,却突然发现自己不会说话了。”
“朱元璋有没有要求他的臣民都讲究凤阳话?康熙皇帝有没有要求他的臣民都讲满洲话?”
“这个王麻子,真是太不像话了。他一个县委书记,凭什么要求我们武陵县的百姓讲他汉寿县的水寨话?”
有人告密了,这些议论传到了王大伯的耳朵里,又通过王大伯,传到了王落桃的耳朵里。很快,这些发表反动言论的老师们被打成了“破坏农业学大寨”的反党集团,统统被发配到汉寿县西洞庭湖农场劳动改造去了。

曾德顺 发表于 2019-6-1 09:36:49

第十七章(5)
刘湘香说完了全县学水寨运动的故事之后,大家不免一阵叹惋。其他两个女老师说:“还是不要说城里的事了,说起来气死人。桃花,还是请你说说桃花源的故事吧。我们的语文课本里就有一篇课文,叫《桃花源记》。你给我们讲讲桃花源里新鲜事吧。”
桃花说:“桃花源生产队也就二十多户人家,社员们天天除了出工就是开会,能有什么新鲜事呢?如果你们真想听,我给你们讲一讲另一个桃花源,一个夜郎国的桃花源。这是我爹讲给我听的。”
三个女教师兴奋地叫道:“好唦,你就给我们讲一讲夜郎国的桃花源唦。”
于是,桃花说——


不知哪朝哪年,有一个打渔人,驾着一条小船,沿着小溪前行,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忽然遇到了一片桃林,溪水两岸几百步以内,中间没有别的树木,只有桃树。桃花开得鲜艳,地上的春草也很娇嫩,春草上落满了桃花的花瓣。
渔人感到惊讶又高兴,他又向前不停划船,想划到那片桃林的尽头。
桃林在溪水发源的地方消失了。渔人在溪水发源的地方看到了一座山,山边有个小洞,洞里隐隐约约好像有光亮。渔人就把船停在溪边,自己从船上下来,走进小洞口里。起初,洞口很狭窄,只能容一个人通过。渔人又向前走了几十步,穿过小洞,眼前一下子变得开阔敞亮了。只见土地平坦宽阔,房屋整整齐齐,原野上到处布满了池塘,还有桑树、竹林等等。田间小路交错相通,村落间能相互听到鸡鸣狗叫的声音。
村里面,来来往往的行人,耕种劳作的人,男男女女的衣着装束完全跟桃花源外面的世界一样,老人和小孩都是高高兴兴的神情。
桃花源里的人一看见渔人,大为惊讶,问渔人是从哪里来的。他们还把渔人请到家里,摆酒杀鸡做饭款待他。村里人听说来了这么一个客人,都来打听消息。村里人告诉渔人,说他们的祖先为了躲避秦时的战乱,率领妻子儿女和同乡人,来到了这个与外界隔绝的地方,不再出去了。他们向渔人打听外面世界的事,渔人一一告诉他们,他们听了,不免一阵叹惋。
渔人在桃花源里住了几天,他发现这个地方没有鱼肆,哪家想吃鱼了,就拿网到塘里捕。这里也没有鸡肆,自家养的鸡自家吃。这里也没有酒肆,自家酿酒自家喝。他想,要在这个地方发财,恐怕是不可能的。不过,他又想:这个地方有饭吃,有衣穿,将来我老了,没力气打鱼了,全家搬到这里来,开垦一块荒地,在这里养老,也还不错。
有一天,渔人看到一群鸟儿从远处的山上飞出来,黑压压地掠过天空。渔人就问桃花源人:“这是什么鸟?”
桃花源人告诉他:“这是金丝燕。那座山上有个燕子洞,这些金丝燕就在那个山洞里做窝。”
渔人听了很兴奋,说:“那个燕子洞里一定有很多燕窝啰?”
桃花源人说:“燕子洞是有很多白色的燕窝,不过,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渔人说:“白燕窝是贡品啊,你们为什么不去把它们采来?”
桃花源人问:“采来干什么?”
渔人说:“可以采来吃呀,吃了燕窝可以延年益寿,长命百岁。”
桃花源人答:“我们这里人人都活一百多岁。”
渔人说:“也可以采来,卖出去赚钱呀。”
桃花源人问:“钱是什么东西?”
渔人笑了。他不想跟桃花源人多解释什么,他想:这会不会是老天赐给我的一个机会呢?如果能采到燕窝,再拿到外面的市场去卖钱,一定会比天天打鱼强多了。
他决定去燕子洞一探究竟。他想,只要他采到燕窝,拿到桃花源外面的世界卖了钱,桃花源人慢慢就会明白钱是什么了。他要带动桃花源人都去采燕窝,让桃花源人都发大财。
得知渔人要去燕子洞,桃花源人都来劝阻,说是洞很深,在里面很容易迷路。渔人还是执意要去,桃花源人于是送给渔人十个桐油火把,并且告诉他:“等你点燃第五个火把的时候,你就该往回走了。”
渔人谢过桃花源人,背着火把上路了。他走在山路上,山沟里的杜鹃花开得正旺,红艳艳的,风里满是花香。溪水弯弯曲曲,一路跟着他流个不停。不久,就看见前面的半崖上有一个小洞,他爬进了洞里。
刚进洞时,洞里并不暗,阳光可以躲进洞内。洞内钟乳石一根连着一根,水滴声好像琴声。让他感到万分惊喜的是,洞壁上到处都是乳白色的燕窝。这些燕窝的位置并不高,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采到。金丝燕“吱吱吱”的叫声好像一阵阵凉风,让他觉得特别清爽。
进洞五十米以后,光线开始暗下来,到了一百米时,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他点燃了火把,继续往里走,每走几步,就用石片在洞壁上刻下记号,防止迷路。洞里的燕窝越来越多了,高处有,低处也有。洞里的结构也越来越复杂了,洞中有洞,层层相通,大洞里套着无数个小洞,洞洞相连。洞里有时狭小得挪动一下身子都不易,有时又开阔得一片田野。最让渔人留连的还是金丝燕和燕窝。无论他走到哪里,他的周围总有一群燕子在飞舞,洞壁上总有他永远也采不完的燕窝。
他走得很慢,每走几步,总不忘刻下记号。可是他忘记了桃花源人的劝告,在他点燃第五支火把的时候,他没有往回走。他继续往前走,他心里想的是:“我要把桃花源人都带进燕子洞来采燕窝,让他们一个个都靠卖燕窝发大财。”
十支火把燃尽了,他困在燕子洞里了。
困在燕子洞里的第一个五年,渔人一门心思想的都是如何走出燕子洞。刚开始,他在黑暗中东一头西一头地瞎闯,后来,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洞中的黑暗,可他怎么也找不到刻在洞壁上的印记。
困在燕子洞的第二个五年,渔人绝望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四处寻找燕子洞的出口了。饿了,他就采下燕窝泡水吃,渴了,他就捧起溪水来喝。剩下的时间,他不是睡觉,就是跪在地上祷告:“老天啊,我不想发财了,也不敢妄想回到桃花源了,你就托个梦,给我指点迷津吧,还让我回到我老家那个穷渔村吧,我照旧老老实实地在溪流上打渔为生。”
可是,他的祷告没有应验,老天没有托梦给他,他无法回到他那个穷渔村了。
困在燕子洞的第三个五年,渔人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想:“真是奇怪。第一次进桃花源的时候,我随心所欲,漫不经心,结果,自然而然就到了桃花源。第二次,当我想重返桃花源的时候,时时留心,处处标记,结果费尽心计,十多年了,还是回不去。这是怎么回事呢?”
困在燕子洞的第四个五年,渔人开始嘲笑自己:“我原来还打算出去以后,带领桃花源人一起富贵呢。可现在,桃花源人都过着快活自在的日子,而我呢,却只能像一棵桃树一样在这里慢慢干枯。”
困在燕子洞的第五个五年,渔人接受了在燕子洞里的生活,他想:“既然我再也无法出去,那我就把自己当作一只从桃花源飞进燕子洞的燕子吧。”
于是,燕子洞里从此多了一只特别的燕子。
渔人在燕子洞里与燕子生活了一年又一年。
有一次,有一只受伤的乳燕跌落到了渔人身上。渔人对这只小燕子十分怜惜,他用嘴给她清理伤口,抓小虫子喂她,抱她到溪边喝水,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孙女一样照顾她。他的“小孙女”不久就养好了伤,但她始终没有离开他,总是偎在他的身边,在他耳边吱吱吱地叫着,好像在跟他说话。渔人也一次又一次告诉她:“我听懂你的话了,我的小孙女。”
有一天,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渔人的“小孙女”从他的怀里飞出来,飞到离他几步远的洞壁上,回过头来,朝他吱吱地叫个不停。渔人跟了过去,“小孙女”又飞走了,飞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又停下了,朝他吱吱地叫不停。渔人又跟了过去,“小孙女”又飞走了,飞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又停了下来,朝他发出吱吱的召唤......
渔人不记得自己跟着“小孙女”走了多远,走多久,他只知道他最后来到了一条溪流边。
他的“小孙女”往溪流的上游飞去,不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渔人有些迷茫,他犹豫了一阵,最终决定还是朝小溪的上游走去。走着走着,他隐约感觉到眼前的景物逐渐熟悉起来,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他来到一片桃树林,溪水两岸几百步以内,中间没有别的树木,全是桃树,桃花开得鲜艳,地上的春草也很娇嫩,春草上落满了桃花的花瓣,渔人感到惊讶又高兴,他又向前走,想走到那片桃林的尽头。
不久,渔人就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在溪边发现了一条渔船。渔船已经破烂得快要散架了,但渔人看它还是觉得眼熟,它就像当年渔人留下的那条渔船。
渔人朝四面张望,他看到不远处有一位白发老人在溪上打渔,就大声跟白发老人打听:“老人家,这里是什么地方?”
白发老人说:“这里叫烂船洲。”
“是谁把船丢在这里了?”
白发老人划船过来,仔细打量了渔人一番,然后说:“说起这条船,它可有些年头了。据村里的祖辈说,有一年,有个外来人在这溪水上打鱼,结果遇上了仙人,这个渔人被仙人带走了,成了仙,他留下的这条渔船也成了仙物。你看,几百年了,这条船从不被洪水冲走,一直在这里等它的主人回来。”
听了这话,渔人的泪水涌了出来,他问白发老人:“今是何世?”
白发老人摇了摇头。他问渔人:“老人家,你从哪里来?”
渔人抹了一把眼泪,摇了摇头。
白发老人又问渔人:“老人家,你要到哪里去?”
渔人又抹了一把泪水,摇了摇头。
一群燕子从天空飞过,渔人抬头向天空望去,嘴里喃喃念道:“小孙女,你把我救出来干什么?现在,我该到哪里去呢?”





曾德顺 发表于 2019-6-1 09:38:56

桃花源记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奴隶和奴隶主 根据王落桃的指示,每隔几天,桃花源里就要召开一次“灭高贵者威风,长桃花源人志气”的现场会。在大会上,每个高贵者都站在水田里,每个卑贱者都站在田埂上,让卑贱者对高贵者形成居高临下之势。会议的主要内容就是让每位卑贱者检举、揭发他负责监管的高贵者。丁兵领着民兵围成一圈,如果哪位高贵者被揭发出有偷奸耍滑的行为,或是发表过反动言论,民兵们就会拥上前去,把这位高贵者从人群中拖出来,强令他跪倒在水田里。接着,高德英便会领头高呼口号,会场上响起一阵口号声:“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臭老九不老实,就要让他斯文扫地!”“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谁敢反对王书记,全民共讨之!”由于经过预先多次演练,口号声做到了异口同声,挥舞的拳头也做到了整齐划一,吓得鸟雀们惊飞四散。几百人的怒吼声甚至穿过了桃花洞,传到隔壁的杏花湾生产队去了。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们,一听到桃花洞里传来的口号声,他们就会欣喜地说:“你们听听,‘灭高贵者威风,长桃花源人志气’现场会又开始了。王麻子的威风传到我们这里来了。”每次召开现场会,刘痒痒、丁君、宋春三个人总是不约而同地站在了一起。对于这种批斗现场会,他们经历得太多了。以前,只要上级来人到桃花源蹲点,就会把他们三人揪到台上批斗。所以,起初召开这样的现场会时,他们三个人都会不自觉地弯腰,低头,双手下垂,两眼望着自己的脚尖。当耳边传来振耳欲聋的口号声时,三个人都禁不住一阵瑟瑟发抖。因为按照惯例,喊过口号之后,就会有一个人高喊:“把反动分子们押上台来!”于是,民兵们就会一拥而上,把他们押到台上去。但是,这一回不同。他们低头等了好久,没有民兵来拖他们。他们稍稍抬起头来,看到几个民兵把一个高贵者拖到人群前面,让他跪在了水田里。他们暗暗舒了一口长气。这样的批斗会开过几次之后,刘痒痒和丁君的胆子大了起来,他俩甚至在会场上讲起了悄悄话。刘痒痒说:“看来是真的了,‘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丁君说:“让城里人跪在我们这些作田人面前,这是我们桃花源里几千年没有过的事。”刘痒痒说:“王书记是我们桃花源人的拯救者。”丁君说:“是唦,王书记就是我们桃花源人的活菩萨。”刘痒痒转过脸去问宋春:“你说呢,宋春,没有王书记,你宋春能有翻身的这一天?”宋春弯着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他没有搭理刘痒痒。 起初开这样的现场会,让桃花源人揭发、检举高贵者时,桃花源人不太习惯。桃花源人虽然也有说人坏话的时候,但那都只是在背后,私下里,悄悄地讲,见了面还是笑嘻嘻地、客客气气地打招呼。比方说,有许多人暗地里痛恨丁兵,背地里骂丁兵:“这狗日的坏事做多了,难怪生个儿子是傻卵。”可是,转过脸来,见了丁兵,大家仍旧会满脸堆笑地同他打招呼:“丁连长,吃了饭啵?”如今的现场会却要求每个卑贱者,当着大家的面,去检举揭发他负责监管的高贵者,这让桃花源人抹不开面子。再说了,这些高贵者那么远跑到桃花源里来,帮桃花源人插秧,桃花源人实在不忍心揭发他们。看到桃花源人都不出声,刘秘书开始启发大家:“桃花源的社员同志们,今天是我们扬眉吐气的日子,你们看看眼前的这些可恶的高贵者,以前,他们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看不起劳动人民,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现在,他们满身是泥,斯文扫地,狼狈不堪。这一变化是谁带来的?是我们的王落桃书记。王书记要求我们桃花源人勇敢地站出来,剥下这些高贵者的画皮,戳穿他们的黑心肠,把他们批倒批臭,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大家不要有什么顾虑,有王书记给你们撑腰,你们怕什么?”刘秘书的启发没有收到什么效果,桃花源人仍然一动不动。刘秘书只好又宣布了一条措施:“凡是站出来揭发的社员,每个人记二十个工分。”刘秘书的话音一落,人群里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不过,议论过后,还是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刘秘书扶了扶眼镜,额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看来,由他主持的这场大会将要临着无法收场的结局。就在这时,丁兵把枪栓一拉,突然大喊道:“你们这群狗日的,真是当奴才当惯了。王书记给你们作主,让你们剥高贵者的画皮,你们一个个都当缩头乌龟。你们这样做,对得起王书记吗?对得起刘秘书吗?从现在起,老子开始点名,老子点到谁,谁就要揭发。谁不肯揭发,老子就让谁进学习班,关黑屋!”丁兵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恐慌。刘痒痒悄悄地对丁君说:“刘秘书刚刚不是讲我们桃花源人翻了身,作了主人吗?怎么一下子又要把我们关进学习班?”丁君说:“你还是赶紧想想怎么揭发吧,不然,等你从学习班回来的时候,你的头发会比丁忍还少。”丁兵首先点了丁君的名:“丁道士,王书记把你当知心朋友,为了表示对王书记的忠心,你来开第一炮。”丁君只好硬着头皮揭发道:“我认领的高贵者都是老师。有一天晚上,一个老师跟我闲聊时说:‘中学课文《桃花源记》里记载:晋朝的时候,桃花源里来了客人,桃花源人杀鸡、做饭、摆酒招待他。一千多年过去了,今天的桃花源人不要说摆酒杀鸡招待客人,恐怕连一碗白米饭都招待不起。为什么会这样?我猜想,晋朝时,桃花源里大概搞的是单干,今天的桃花源里搞的是人民公社。’......”听着丁忍的揭发,桃花源人都很安静,只有刘秘书连连拍手,大声赞叹:“丁忍揭发得好,这个老师反三面红旗。把他揪出来!”民兵们把那个老师拖了出来,勒令他跪在队伍前列。丁君开了头,得到了二十个工分的奖励。接下来,检举揭发就变得顺利多了,桃花源人谁也不想白白丢掉二十个工分,纷纷加入了检举揭发的行列。其中,丁红的揭发甚至引起了桃花源人的持久讨论。丁红揭发说:“我认领的一个高贵者发牢骚说:在城里,我们是臭老九。到了桃花源,我们成了奴隶,桃花源人成了奴隶主,每个奴隶主拥有三名奴隶......”人群里响起了一阵哄笑,桃花源人议论纷纷。刘痒痒笑道:“奴隶主,这个称呼好,比卑贱者好听多了。我刘痒痒下放到桃花源这么多年,总算过了一回奴隶主的瘾。”李兰花说:“想不到我还有这么好的命,竟然可以当上女奴隶主。”罗肤说:“我们桃花源人当了几千年的奴隶,这一回托王书记的福,才当了几天奴隶主,你们这些高贵者就眼红了?不满了?你们不满,可以反抗唦,盗跖,庄蹻,不就造反了吗?”

曾德顺 发表于 2019-6-1 09:39:52

第十八章(2)
桃花源人虽然大都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大家都知道奴隶和奴隶主是怎么回事。无休无止的政治学习,没日没夜的开大会,读报纸,听广播,念文件,桃花源人即便是抽着旱烟,或是納着鞋底,或是哄着孩子,或是打着瞌睡,甚至耳朵里塞着棉花,他们也听明白了:
奴隶社会有奴隶阶级和奴隶主阶级。
有阶级的社会,必然存在着阶级压迫和阶级剥削。
所以,孔老二要杀害少正卯。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所以,盗跖、庄蹻要造反……
只不过,以前,桃花源人觉得奴隶和奴隶主离他们实在太遥远,与他们不相干。他们知道的最久远的年代就是秦朝。
奴隶社会离今天有多远?
据刘痒痒说:“很远,比秦朝还久远。”
于是,桃花源人一阵叹惋:“那么久远的事,跟我们有个卵相干。”
但是这一回不同了。这一回,他们亲耳听见从武陵县城来的读书人,竟然把把他们叫做奴隶主,他们觉得很新鲜,他们认为奴隶主和奴隶这个称呼比卑贱者和高贵者好,奴隶主和奴隶这个称呼是上了书的,是上了报纸、广播、文件的,显得正规,叫起来也顺口,听起来也舒服,他们很快接受了这个称呼,并且马上活学活用起来。
丁一臣说:“书上说,奴隶是奴隶主的私有财产,只可惜我分到的三个奴隶都是站着屙尿的,能看不能用,要是分给我三个女奴隶就好了。”
刘痒痒说:“是唦。要是男的认领女奴隶,女的认领男奴隶,那该多好!我们这些奴隶主白天也舒服,夜里也舒服。”
罗肤说:“是唦。男奴隶主也舒服,女奴隶主也舒服;男奴隶也舒服,女奴隶也舒服。”
会场上响起了一片笑声。
只有一个人的揭发引起了桃花源人的愤怒,那就是满婶的揭发。
满婶揭发说:“我手下有一个奴隶叫张老师,她昨天跟我说:‘我今天来了例假,你能不能让我休假一天?’……”
会场上安静下来。桃花源人一脸茫然,他们听不懂那个叫张老师的奴隶所说的话:例假?什么是例假?
满婶说:“老娘虽说是个文盲,但是,报纸、广播、文件、大会上讲的那些词语,老娘都可以听懂。老娘还当选过‘用主席哲学思想指导养猪’积极分子呢。现在,从武陵县城来了个女奴隶,她胆敢跟我这个奴隶主说什么‘例假’,第一次把老娘难住了。你们说说,这个女奴隶是不是仗着自己有学问,跑到桃花源里摆格来了?”
李兰花先是咬着嘴角一阵偷笑,继而怒火满腔地高喊:“是唦,既然是到桃花源里来接受改造,为什么不讲桃花源话?”
高德英说:“她这个臭老九,不就会念几句‘人之初’吗?竟敢到王书记蹲点的地方来显摆来了。”
刘秘书问:“这个奴隶站在哪里唦?把她揪出来!”
满婶顺手一指,民兵们拥上前去,把那个张老师拖了出来,勒令她在队伍前跪下来。
大家这才看清,这个张老师个子娇小,皮肤白皙,穿着一件白衣服。她跪在水田里瑟瑟发抖,好像一只惊恐的小白兔。
李兰花说:“看她这个样子,大概一辈子都生活在坛子里,没经过风雨,没晒过太阳,确实应该把她从坛子里拎出来,好好改造改造。”
罗肤指着张老师问:“你为什么不说水寨话?你为什么抵制王书记的‘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
丁君跨到水田里,指着张老师的鼻子喝问:“是谁指使你到桃花源来摆格的?”
张老师一脸无辜地分辨道:“我没有摆格。我是来向桃花源人学习的。”
丁君问:“那你为什么故意用城里的酸词来刁难你的奴隶主?”
张老师说:“我没有故意用酸词来刁难她。”
丁君问:“那你说的‘例假’是什么意思?”
张老师涨红了脸,没有出声。
桃花源人纷纷高举拳头,朝她怒吼:“你快说!什么是‘例假’?!”
张老师哆哆嗦嗦地说:“例假就是……就是……”
看她那为难的样子,刘痒痒忍不住帮她解释道:“用桃花源人的话来说,来例假就是女人来月水唦。”
人群里响起一阵惊愕声。
接着便是一阵安静。
过了好一阵,才听见高德英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来月水了就不用下田了?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我在娘家当铁姑娘队长的时候,有一年发大水,我带领姐妹们在齐腰深的水田里抢收早稻,我身子周围忽然冒出血水。姐妹们都问我是不是来月水了,我不敢承认,只是说:‘来什么月水?是我的脚让一块瓷片划破了!’”
满婶接着说:“我娘是在田里出生的。她在田里劳作了一辈子。她死的那天,还在田里插秧。天快黑的时候,她跟我说:‘插完这垄秧,我就回家,我头有点晕’。一垄秧插完了,她退到田埂边,直起腰来,叹了口气说:‘唉,这垄秧插完了,总算可以上岸了。’说完这句话,她扑通一声倒在田里,死了。死了也没有上岸。”
丁牛说:“我两岁时就在田里爬,四岁时捡稻穗,五岁开始割稻,八岁开始插秧。我现在快六十岁了,还天天在田里滚来滚去。唉,桃花源里的作田人,哪里有休息的时候?”

桃花发现,自从王落桃指示召开“灭高贵者威风,长桃花源人志气”现场会以后,高德英变得兴奋起来,她对桃花说:“桃花,看来以前我误会王书记了。王书记不愧是诗人,他想的点子就是与众不同。他把这些高贵者赶到桃花源来插秧,既能让这些人得到改造,又能帮我们完成春插任务,这不是戴斗笠晒毛巾,一举两得吗?”
第一次召开现场会时,刘秘书明确表示:“根据王书记的指示,现场会由高德英领呼口号。”
刘秘书的这一宣布,让桃花源人都很意外,让高德英很感动。
以前,桃花源里召开大会,一般都是由罗肤领呼口号的。罗肤领呼口号时,她只顾自己高呼,不管别人如何响应。高德英与罗肤不同,她不但自己声嘶力竭地领呼口号,她还监督着别人,要求别人跟她一样用尽全力。
开完第一次现场会后,高德英把桃花拉到一边,小声地批评她:“桃花,你喊口号怎么像蚊子哼哼一样,没有一点干劲?你举拳头也是有气无力的,要都像你这样,现场会怎么能开出气势来?”
让高德英伤心的是,她只领呼了两场现场会口号,就把嗓子喊哑了。她悄悄跑到桃花家里,想让夜郎婆上山为她挖些草药,让她润润嗓子。她声音唦哑,焦躁不安地对桃花说:“这可怎么办唦?王书记这么信任我,亲自指定由我领呼口号,我的嗓子怎么不争气唦?”
到了第三次开现场会时,高德英的嗓子还没好,可她使劲全力,满脸憋得通红地干吼。刘秘书朝她摆了摆手,让罗肤替代了她。
散会的时候,丁君嘀咕道:“高德英的嗓子是什么嗓子?好像鸭公被掐住了脖子。”
刘痒痒接过话头说道:“是唦,还是罗肤的声音好听。罗肤一呼口号,田里的白鹭都飞过来了。”
听了男人们的议论,罗肤望了高德英一眼,伸长了脖子,故意憋住喉咙大声咳嗽了两声,双脚把田埂跺得咚咚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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