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记》 - 第18页 - 小说在线 - 文学博客网 - Powered by Discuz! Archiver

曾德顺 发表于 2018-8-9 12:23:51

第十三章(3
虽然明白了浪漫主义就是讲天话,可桃花还是没能想出歌颂王书记的山歌。桃花跑去找罗肤,向罗肤请教。
以前,罗肤在桃花面前提起“拯救者”,“被压迫者”时,总是滔滔不绝。如今面对桃花提出的浪漫主义,罗肤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她犹犹豫豫地说:“浪漫主义……按照我的理解,好像就是大,越大越好,一大二公……五大洲,四大洋,五洲四海风雷激……浪漫主义就是人多,越多越好,解放全人类,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就是无论干什么事情,像开会,插秧,割禾,修水利,都要场面大,声势大,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
最后,罗肤又叮嘱道:“桃花,我说的不一定对,你不要当真。这一回不同以往。这一回,你歌颂的是武陵县最大的官,你唱的山歌要登上报纸,这可不是儿戏。我实在帮不上你,你去问问李兰花吧。”
桃花又跑去向李兰花请教。
李兰花说话也很谨慎,她说:“我以前是唱戏的。不过,我以前唱戏,歌颂的是死人,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都是封资修。桃花,你这回不同,你这次要歌颂的可是大活人啊,这个大活人还是武陵县最大的官。这可不是儿戏,我帮不上你。”
看见桃花一脸失望,李兰花于心不忍,她说:“你可以去问问彭春牛。他是武陵公社文宣队的队长,他扮演的节目都是歌颂活人的,他可能帮得上你。”
桃花决定去找彭春牛请教。
收了工,吃罢晚饭,桃花就出发了。桃花一个人走在弯弯的山路上,心中既有一些欣喜,又有隐隐的担忧。马上就要见到自己的心上人了;可是,他能不能唱出歌颂王书记的山歌呢?他知不知道什么是浪漫主义呢?
彭春牛的家在杏花湾生产队。杏花湾生产队离桃花源生产队有五里路,桃花以前去过好几次,那里的社员差不多都认识她了。桃花每次去找彭春牛,都特别害怕碰到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杏花湾生产队同桃花源生产队都属于桃花源大队,两个生产队的社员可以说都属于桃花源人。可是,在桃花看来,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与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完全不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胆子大,放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让桃花听了面红耳赤胸口跳。
以前来杏花湾,当桃花走在田埂上,那里的社员见了桃花,就会大声议论,故意让桃花听见:
“狗日的彭瞎子,就是喜欢诨,说什么‘老子的爆破技术,全公社第一!’你爆破技术那么好,怎么把眼睛炸瞎了一只?真是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
“也难怪他诨,他有诨的资本嘛。他的爆破技术不是全公社第一好,他娶的儿媳肯定是全公社第一乖。”
“狗日的彭瞎子,就是喜欢喝酒,从不攒钱给儿子讨堂客。他说什么‘我攒钱干什么?我的崽长得客气,自然会有乖妹子愿意嫁给他’!”
“也难怪他诨。他家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口水缸是满的,竟然还有这么乖的妹子愿意嫁到他家!”
当桃花和彭春牛走田埂上时,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们就会指指点点,大声议论。
女人们指着桃花的脸说:“哟,像一只熟透了的桃子!”
男人们就会问:“春牛,桃子熟透了,你啃了没有?”
春牛望了望桃花的脸,笑嘻嘻地说:“还没呢。人家不让啃呢。”
女人们又指着桃花的胸脯说:“哟,里面的包子都渗出汁来了!”
男人们就会问:“春牛,包子都已经渗出汁来了,你吃了没有?”
春牛望了望桃花胀鼓鼓的胸脯,笑嘻嘻地说:“还没呢。人家不让吃呢。”
男人们就会说:“狗日的春牛,一点也不像他爹。彭瞎子胆子大,敢霸蛮,敢下手。彭春牛胆子小,真能忍,火塘上的腊肉都挂了一年了,还不敢吃到嘴里,一定要等到过年时才敢吃。”
这天晚上,桃花幸运得很,她快走到彭春牛家了,也没碰上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们。在一条田埂上,她碰上彭春牛了。
彭春牛正牵着一头牛迎面向她走来。
春牛反复眨巴了几下眼睛,当他确信站在他对面的就是桃花时,他想激动地大喊一声,但一想到桃花一向不喜欢张扬,他就没有出声,只是望着她,咧着嘴笑。
倒是桃花先开了口,她说:“这么晚了,你要把牛牵到哪里去呢?”
春牛自豪地说:“桃花,我现在当上牛工师傅了,一天挣十二个工分。今天犁田犁了一整天,牛身上的烂泥都结了疤了,我刚才把牛牵到水塘里,给牛洗了个澡,现在我准备把牛牵到生产队的牛栏里去。”
春牛年纪轻轻就当上牛工师傅了,桃花听了很高兴。牛工师傅可不是那么容易当上的。桃花源生产队的丁红一直想当牛工师傅,就是轮不上他,他一直都眼红丁忍这个牛工师傅。牛工师傅记的工分最高,一天十二个工分,别的男劳力才记十个工分呢。
桃花望着春牛脸上的泥点子,十分怜惜地说:“你看你,只顾着给牛洗澡,自己的脸上却还留着泥巴点子,你准备把它们带回去糊墙吗?”
春牛笑了。春牛听了这话很舒服,好像桃花的手在摸他的脸一样舒服。他的脸痒痒的。他擦了一把脸,说:“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来找我。早知道你会来,我会用茶枯洗个澡,干干净净地迎接你。”
站在春牛身后的那头牛大概等得不耐烦了,它突然抖擞了一下身子,狠狠地甩了一下尾巴,牛尾巴上的水珠溅到了桃花的脸上。
春牛问桃花:“你是跟我去牛栏,还是在这里等我回来?”
桃花说:“我还是跟你一起去牛栏吧。”
于是,桃花走在前面,春牛牵着牛跟在后面。刚开始,桃花想一边走,一边跟春牛谈谈如何用浪漫主义方法歌颂王书记的事,后来,她又觉得这个问题太严肃,太重大,连罗肤和李兰花都不敢随便乱说,所以,她忍住了,她觉得这样边走边谈太随意了,何况,春牛的身后还有一头牛在偷听呢。
她要等待一个正式的场合,庄重地向春牛提出那个困扰了她好多天的问题。
春牛跟在桃花的后面,望着桃花背后的两根长辫子一晃一晃的,他在心中暗暗猜测桃花今晚来找他的目的。他知道,桃花今晚来找他,肯定不是为了送“桃子”给他啃,送“包子”给他吃。肯定是有别的要紧事,他不敢贸然开口打探,所以他也不做声。
在银色的月光下,三个影子在田埂上缓缓移动,田埂两边的田野里,紫云英闪着白色的光。春牛深深吸了一口气,嗅着紫云英的清香。他看见桃花把一根辫子甩到了胸前,两手捻着辫梢。他也想捡起桃花的另一根辫子,学桃花那样,也用两手捻着辫梢。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牛,牛的眼睛严肃地望着他,仿佛在说:“那是我妈妈的辫子,你不能捡我妈妈的辫子。我妈妈的辫子只能让我来捡。”
春牛就觉得牛就是他和桃花的儿子,现在,他们一家三口走在田埂上,在往家的方向走。春牛望着桃花的背影,又望望山冲里家家户户的茅舍顶上升起的白烟,听着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春牛就觉得这样一家三口走在田埂上的感觉真好,他真希望这条田埂永远走不到头。
遗憾的是,田埂到底还是走到头了,他们来到了生产队的牛栏边。牛栏里的牛有的站着吃草,有的坐着反刍。春牛觉得应该开口说话了。他指着那些水牛身上的淤泥,对桃花说:“桃花,你看,这些牛工师傅太懒了,牛身上的淤泥都结成壳了,他们也不给牛洗个澡。”
他把自己的那头牛拴在木桩上,给它拢好草堆,拍了拍手,然后去看桃花。他看见桃花的脸很严肃,神色很庄重,他猜想桃花此刻的心情一定很沉重,她一定是遇上**烦了。所以,春牛的神情也严肃起来,他小心地等待桃花把那件**烦事说出来。
桃花终于开口向彭春牛述说那件十分庄重的事情了。她站在臭哄哄的牛屎堆旁边,在水牛的反刍声中,说出了“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观察王书记”和“歌颂王书记”这个严肃的话题。说完之后,桃花十分紧张地盯着春牛,看春牛是什么反应。
没想到,听完桃花的话,春牛忍不住笑了,他说:“桃花呀,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天大的困难呢。编几首山歌来歌颂王书记,这有什么难的?这不跟快刀切葱一样容易吗?”
桃花问:“你会编?用浪漫主义方法?”
春牛说:“我们文宣队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
“文宣队”,桃花在陈山歌那里听说过这个词语,她说:“我不清楚,好像是宣传领袖思想的。”
春牛说:“每个公社都有文艺宣传队。文艺宣传队的工作,就是在舞台上表演节目,歌颂领导。”
桃花问:“歌颂哪个领导?”
春牛说:“坐在台下的观众中,哪个领导的官最大,我们就歌颂那个官最大的领导。如果台下坐着的是武陵县里来的领导,我们就歌颂武陵县里来的领导;如果台下坐着的是公社的伍书记,我们就歌颂伍书记。有一回,我们在表演节目时,台下坐着的最大的官是公社的伍书记,我们就表演歌颂伍书记的节目。没想到,节目刚演到一半,伍书记突然被人叫走了,台下的干部中,官最大的是娄部长,我们立刻把歌词改了一下,变成歌颂娄部长的节目了。娄部长听得哈哈笑,嘴巴张得比脸盆还大。”
“咦?”桃花一脸疑惑,问:“你们怎么不歌颂伟大领袖,反而去歌颂伍书记、娄部长?”
春牛笑了,说:“我们在武陵公社歌颂领袖,可伟大领袖在北京城里,他听不到啊。我们歌颂常德、武陵县来的大领导,大领导听了,就会拍着伍书记的肩膀说:‘你们武陵公社有人才啊!’伍书记听了就很高兴。伍书记一高兴,就会让我们到公社食堂吃饭;我们一到公社食堂吃饭,就可以吃上白米饭,是那种用甑蒸出来的又糯又香的白米饭。我们歌颂伍书记,伍书记听了就很高兴。伍书记一高兴,就会留我们在公社食堂吃饭。在饭桌上,伍书记就会请我们喝酒。伍书记喝了酒,就会拍着我们的肩膀说:‘你们的节目编得好,你们比上级领导还有眼光!’”
桃花问:“怎么没看到你们文宣队到生产队来演出过?”
春牛说:“桃花呀,我们的节目是演给领导看的,演给积极分子看的,怎么会跑到下面的生产队来演出呢?像常德、武陵县的领导到武陵公社来检查工作啦,武陵县其它公社的干部到武陵公社来交流学习啦,等等,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我们文宣队才上场演出,平时,我们文宣队的队员就跟其他社员一样,在生产队出工挣工分。”
桃花问:“你们是怎么歌颂领导的?”
春牛洋洋得意地说:“歌颂领导的山歌我们最拿手,桃花,你今天来找我,还真是找对人了。你听着,我唱几首给你听。”

曾德顺 发表于 2018-8-9 12:24:54

第十三章(4)
春牛唱的第一首是:
花喜鹊,叫喳喳,
                  伍书记住在我们家。
                  实行“三同”不走样,
                  半夜还再修犁铧。
第二首是:
梨花开时桃花落,
                  伍书记来到杏花窝。
                  来时迎他五里路,
走时送他十里多。
第三首是:
太阳出来闪金光,
                   沅水两岸耕作忙。
                   插秧割禾种油菜,
                   伍书记的思想来武装。
第四首是:
天边晚霞闪红光,
                   伍书记弯腰在插秧。
                   一天插了三亩田,
                   汗水浇得禾苗壮。

春牛一连唱了四首山歌,唱完后,他等待着桃花一脸惊喜,一脸佩服地夸赞他,那时,他就可以趁着这个大好时机啃她的“桃子”,甚至可以吃她的“包子”。
可是,桃花的脸色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很严肃,她皱着眉头,在认真地想着什么。这让春牛很是意外。
桃花问:“伍书记到你们生产队搞过‘三同’吗?”
春牛说:“没有。”
桃花问:“那你怎么说他半夜还在修犁铧?”
春牛说:“浪漫主义唦。想像唦。用王落桃家乡的水寨话来说,就是诨唦。”
桃花问:“‘插秧割禾种油菜,伍书记的思想来武装。’这话是什么意思?”
春牛说:“意思是说:社员们插秧、割禾、种油菜,都必须在伍书记思想的指导下完成。”
桃花说:“几千年前,伍书记的爷爷都还没出生的时候,桃花源人就一直在插秧、割禾、种油菜呢。”
春牛说:“桃花,你不懂唦,现在跟以前不同了唦,现在是社会主义唦,社会主义社会是几千年来从来没有过的新社会。社会主义社会要统一思想。全武陵县,要王落桃的思想来武装;具体到武陵公社,就要靠伍书记的思想来武装唦。”
桃花没听懂,一时又不免暗自在心中恨自己读书太少。刘秘书的话她听不懂,罗肤的话她听不懂,如今连彭春牛的话她也听不懂了。她无法反驳彭春牛。
但有一件事她最内行,最有发言权,那就是插秧。
桃花十二岁就同桃花源的妇女们一起插秧了,在桃花源里,插秧最快的是桃花、罗肤、高德英。有一年,桃花同罗肤两人一天插了三亩田,在桃花源里引起轰动。不过,这是因为她和罗肤在前一天夜里,花了一个通宵,提前把三亩田的秧扯好了。不然,桃花和罗肤是不可能一天插完三亩田的。
桃花问:“你看见伍书记插过秧?”
春牛说:“没有。伍书记是公社的脱产干部,他怎么可能下田插秧唦?”
桃花问:“那你为什么说伍书记一天插了三亩天?”
春牛说:“浪漫主义唦。想象唦。夸张唦。诨唦。诨得卵子打得板凳……”他马上意识到不该在桃花面前讲粗话,于是,不好意思地伸伸舌头。
桃花有些气愤,她说:“插秧要一蔸一蔸地插。插三亩田,要插多少蔸秧?要插十几万蔸秧呢。好吧,不说弯腰在田里插秧吧,就让你坐在田埂上数数吧,从一数到十万,你试试看,要数多久?累不累?烦不烦?可你呢,上嘴唇与下嘴唇一合,轻轻松松就唱出了伍书记‘一天插了三亩田’。你这是浪漫主义吗?恐怕是骗人主义吧。”
春牛第一次听到桃花说这么多话,他看得出来,桃花生气了,于是,赶紧为自己辩解:“桃花呀,你这是这么啦?我们唱山歌来歌颂领导,不过是为了让领导赏几钵白米饭给我们吃,你这么认真干什么呢?我们唱山歌,唱的人知道是假的,听的人也知道是假的,大家都在演戏,都觉得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要为这山歌内容的真假生气,太不值得了。你要这么较真,你又如何歌颂王书记呢?你完不成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你又怎么向刘秘书交差呢?”

这天晚上,桃花很晚才离开杏花湾生产队。彭春牛想送她返回桃花源,她拒绝了。她心里有点乱,有点烦,她想独自一人回家。春牛帮她编了几首歌颂王书记的山歌,她回去可以向刘秘书交差了。按理说,桃花应该高兴。
可是,桃花就是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是真的不高兴,不是在春牛面前假装不高兴。她一时理不出头绪,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不高兴,反正就是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是真的不高兴,不是假的不高兴。
深夜的山道上空空荡荡,一个行人也没有,一只飞鸟也没有,只有桃花独自一人,缓缓而行,只有天上的月亮在陪伴着她。她抬起头,望着月亮,她忽然想:“浪漫主义。月亮是浪漫主义。”她又低头看着脚下的山路,她想:“现实主义。山路是现实主义。”
桃花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琢磨。
她想:“浪漫主义就是快。一天插秧插三亩田,多快呀。伍书记就是浪漫主义。丁兵也是浪漫主义。丁兵说:一天等于二十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她又想:“浪漫主义就是容易。无论多艰难的事,都可以像快刀切葱一样,咔擦一下,就办成了。王书记就是浪漫主义,他只要拿出笔和纸,批一张条子,于是,水泥晒谷坪,白米饭,化肥……什么都会眨眼间出现。”
桃花不喜欢浪漫主义。她觉得浪漫主义就像梦里的东西一样抓不住。桃花还是喜欢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就是慢,就是艰难,桃花从小在桃花源长大,她知道在桃花源里,一切都是缓慢的,一切都是艰难的,哪怕是买一支手电筒,也要历经千辛万苦,攒钱攒几年。
那么,她的心上人彭春牛呢,他是浪漫主义还是现实主义呢?
桃花的心情一点一点地沉重起来。

丁兵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因为丁兵的手上拿着一张报纸,是丁兵特意从大部队拿回来的报纸。丁兵拿着报纸来到了田埂上,他朝正在田里糊田埂上的桃花喊道:“桃花,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桃花朝丁兵瞥了一眼,看见了他手中的报纸。桃花没有做声,仍旧糊她的田埂。在田里糊田埂的妇女们朝丁兵围了上去,高德英从丁兵的手中拿过报纸,妇女们都围住报纸看,大家都哇哇叫着,炸开了锅。罗肤高喊道:“桃花。你快来看哪,报纸上有你的照片呢。照片中的你比刘三姐还乖十倍呢。报纸上还有你唱的山歌呢。”
桃花懒得去看。
“假的嘛,”她想,“都是假的嘛。浪漫主义嘛。骗人主义嘛。骗人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妇女们可不这样认为,她们以为桃花不肯过去看是因为害羞。所以,在一阵大呼小叫之后,她们把报纸拿到桃花眼前,强迫桃花看报纸。
高德英激动地说:“我当了一辈子积极分子,从来没上过报纸。这一回沾了桃花的光,我竟然上了报纸!桃花,你看到了吗?我站在你的旁边呢!”
李兰花那张皱巴巴的脸也笑开了花,她指着报纸上自己的照片对桃花说:“桃花,你看,我这张老脸到了报纸上,也还不是太难看呢。”
罗肤扳着桃花的肩膀,指着报纸上的山歌对桃花说:“是唦,歌颂王书记的山歌就该这样唱唦,这就是浪漫主义唦,桃花,你真是个聪明女子,一点就通,刘三姐都比不上你。”
桃花只好同妇女们一样,假装开心地笑着,好像很骄傲的样子,很得意的样子,同时又很羞涩的样子。妇女们都很高兴,她也必须高兴,她是桃花源里的女社员,她不想表现得跟她们格格不入。
她脸上笑着,可是心里并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是真的不高兴,不是假的不高兴。等围在她身上的女人一走开,桃花脸上的笑容,像被田野的一阵风刮走了,她脸上又是那种严肃的表情了。
她一边低头干活,一边想:“假的嘛。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不是我唱的嘛,是彭春牛帮她瞎编出来的嘛。彭春牛从来没有见过王书记,可是,他上嘴唇同下嘴唇一开一合,就编出了歌颂王书记的山歌。”
报纸上选登了彭春牛编的两首山歌。
第一首是:
溪流弯弯山路远,
                  白鹭飞到了桃花源。
                  晨雾里听到扑通响,
                  原来是王书记在犁田。
第二首是:
一硪一硪又一硪,
                  王书记打硪唱山歌。
                  硪硪砸向帝修反,
                  实行“三同”好处多。

曾德顺 发表于 2018-8-9 12:26:05

第十三章(5)
报纸还为这两首山歌加了标题,分别是“山歌献给王书记”和“桃花源里唱新歌”。
至于那些照片也是假的。那一天,武陵县委宣传部的那位宁干事又来到了桃花源,他叫女社员手拄着锄头,跟着桃花把这两首山歌唱了好多遍,宁干事拿着相机,一直拍个不停。桃花源人歌颂王书记的照片就是这样产生的,这样的照片登在了报纸上。
桃花从来不看报纸。桃花源生产队没有报纸,只有桃花源大队才有一张报纸。丁兵经常从大队部借一些报纸回来,在开会的时候念。桃花虽然听不懂报纸上讲的话,但她认为报纸是很神圣的东西,能够登在报纸上的东西,都是千真万确的东西。在桃花源人看来,凡是印了字的纸都是书,报纸也是书,凡是上了书的东西,那绝对假不了。
可是,这一回,桃花亲眼看见彭春牛随口瞎编的东西上了书,上了报纸。那些桃花源外面的人,当他们看见这些山歌,这些照片,他们会不会当真呢?如果他们相信这些山歌,这些照片,桃花岂不是欺骗了那些看报纸的人了?桃花岂不成了一个骗子?
这样想着,桃花的心情就一点一点地沉重起来。
桃花的山歌上了报纸,桃花不高兴,桃花源里的人却都很高兴。
丁兵说:“我在朝鲜战场打过美国鬼子,可我的名字没上过报纸。”
丁牛说:“我们桃花源人唱山歌唱了几千年,只有桃花唱的山歌上了报纸,桃花胜过了桃花源的先人。”
丁君说:“桃花的山歌上了报纸,这是比桃花源人吃上白米饭更大的喜事,几千年没有过。”
罗肤说:“还是桃花厉害。桃花是我们桃花源的女神,我们大家以后都要敬着她,供着她。”

刘秘书又到了田埂上来了。刘秘书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他朝在水田里劳作的桃花喊道:“桃花,你上来,我要和你单独谈谈。”
叽叽喳喳的妇女们安静下来,她们知道,一旦刘秘书要找桃花“单独谈谈”,那肯定是又有好事降临到桃花身上了。
桃花的头嗡的响了一下,她知道,一旦刘秘书要找她“单独谈谈”,她就有麻烦上身了。
桃花不得不硬着头皮,爬上田埂。她准备跟着刘秘书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去“单独谈谈”。可是,这一回刘秘书没有走,他的脸上笑眯眯的,显然,他想当着妇女们的面,和桃花“单独谈谈”。
刘秘书说:“桃花呀,你歌颂王书记的山歌唱得好唦,为桃花源人争了光唦,为武陵县争了光唦。王书记嘿高兴,我也嘿高兴。”
桃花低着头,没有出声。
刘秘书说:“现在,常德地区准备树立一个实行‘三同’的典型。常德地区管九个县,九个县的县委书记都想成为‘三同’的典型。桃花呀,你唱的山歌,为我们武陵县的王书记加了分。”
桃花没有出声。
刘秘书说:“为了让你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观察王书记,歌颂王书记,桃花源生产队决定让你暂时当一段时间的‘脱产干部’。你每天的工分跟着生产队的男劳力走,男劳力记多少工分,你就记多少工分。”
妇女们都惊叫起来。
桃花知道什么叫脱产干部。
桃花源生产队的队长丁牛经常发牢骚说:“生产队长有什么卵当头?连天底下最小的官都算不上,照样天天跟着社员们在田里滚泥巴,跟普通社员有个卵区别。要当干部就要当脱产干部。”
桃花源里最大的官是丁兵。桃花源人常跟丁兵开玩笑说:“丁连长,什么时候,你也能像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一样,成为脱产干部?”
丁兵连连摆手说:“桃花源的先人们没葬到好地方,桃花源人只有劳碌的命,没有脱产的命。”
丁君经常私下里骂丁兵:“卵大的官,神气什么?在朝鲜打了几年仗,连个脱产干部都没混上,只能在桃花源里欺负同姓的丁家人。”
至于桃花源的女人,更是没有“脱产”的时候。孩子临盆的那天,女人们还在田里劳作,咕咚一声生下孩子后,照样下田劳动了。
到桃花源来的脱产干部只有两个。一个是桃花源大队的丁支书。丁支书偶尔会在丁兵的陪同下,来桃花山上打山鸡。在田里劳作的社员们,看见丁支书背着几只山鸡从田埂上走过,他们内心会有无限的羡慕。
丁君说:“像丁支书这样的脱产干部,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打山鸡,当皇帝也没有他这么快活。”
另一个常来桃花源的脱产干部是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到了抓黑五类的时候,娄部长就会到桃花源里来。娄部长穿一身军装,腰间别一支小**,威风凛凛地走在田埂上。
这时候,社员们就会对弯腰在田里除稗草的丁兵喊道:“丁连长,武装部的娄部长找你来了。”
丁兵猛一抬头,连手里的稗草也来不及扔掉,就卟通卟通地爬上田埂,去迎接娄部长。两个人站在田埂上抽烟。在田里劳作的桃花源人,立刻就看出了两个人的差别:一个全身上下干干净净,脚穿皮鞋;另一个挽着裤脚,两腿淤泥。
这就是差别,作田的人和脱产干部的差别。
桃花可不愿当脱产干部。
刘秘书让她脱产在家编山歌,她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认为这些脱产干部总喜欢没事找事,小题大作。丁支书打几只山鸡,偏要丁兵陪同。王书记打硪,偏偏要点上漫山遍野的火把。点上火把也就罢了,还要唱山歌来歌颂。歌颂也就罢了,还得要用浪漫主义方法来歌颂。浪漫主义也就罢了,还得要脱产在家……
桃花不愿脱产在家编山歌,她觉得还是在田里同桃花源的社员们一起,出工挣工分最踏实。出多少工,挣多少工分;挣多少工分,分多少粮食,这在桃花源里,是连细佬也明白的道理。一个作田人,怎么能不出工呢?怎么能靠编山歌来挣工分呢?这样挣得工分,又怎么会心安呢?
听了刘秘书的话,桃花心中暗暗叫苦。她不愿意当“脱产干部”,也不愿意唱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她是真的不愿意,不是假的不愿意。可是桃花不敢说出她的不愿意,她只是低着头,不作声。
桃花一不作声,刘秘书就以为桃花是满心欢喜地答应这个工作了。
桃花不愿意当“脱产干部”,她依旧每天同社员们一起在田里出工,如果刘秘书找她要山歌,她就去找彭春牛。彭春牛只要上嘴唇与下嘴唇一碰,立刻就能编出让刘秘书满意的山歌,桃花就可以拿去交差了。
不过,从此以后,桃花确实对王书记多留了一个心眼,也就是丁兵讲的“观察”王书记。
桃花发现,王书记不喜欢现实主义,王书记喜欢浪漫主义。王书记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桃花源是歌舞之乡,戏曲之乡,要演起来唦,要喝起来唦。”
于是,夜晚的政治学习不再念报纸,读文件了,改成了唱戏,唱山歌,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王书记还规定:唱戏,唱山歌也算出工,也要记工分。王书记解释说“精神变物质唦。”唱戏,唱山歌唱得好的,不光记工分,还直接奖励大米十斤,由武陵公社粮站负责把大米送到获奖者家里。
桃花源人眉开眼笑。每逢下雨天不能出工的时候,或是夜晚政治学习的时候,桃花源生产队的政治夜校里,欢歌笑语响成一片,沅河戏、傩愿戏、三棒鼓、常德丝弦、常德渔鼓轮番上演,二胡、扬琴、胡琴、三弦、琵琶、笛子、芦笙,乐声悠扬。

曾德顺 发表于 2018-8-9 12:26:54

第十三章(6)

除了唱戏,桃花源人还唱山歌。唱山歌分为独唱、对唱、合唱。首先是独唱。
夜郎婆唱:
蜡花锦袖摇铜铃,
                   月场芦笙侧耳听。
                   芦笙婉转作情语,
                   女儿心事最玲珑。
丁兵唱:
阿哥憨憨不风流,
                   与妹同床不同头。
                   一块好田不会种,
                   年年开花别人收。
向媒婆唱:
吃菜要吃白菜头,
                   跟哥要跟大贼头。
                   半夜听得钢刀响,
                   哥穿凌罗妹穿绸。
丁红唱:
放牛放到青草坪,
                   郎脱裤子妹脱裙。
                   郎的裤子树上挂,
                   妹的裙子铺草坪。
                   砍柴老倌你莫喊,
                   咳嗽一声绕道行。
刘痒痒唱:
姐姐生得白如鹅,
                   一对奶子颤波波。
                   白头挎起满山跑,
                   夜里喂给情郎喝。
罗肤唱:
郎在外面唱山歌,
                   妹在屋里织绫罗。
                   娘在屋里把女骂:
                   鬼妹子,
                   你为何不织绫罗听山歌?
                   妹子答:
                   妈妈妈妈你莫骂我,
                   我若不是听山歌,
                   哪来的外孙喊你外婆?
李兰花唱:
郎在外面装鸡叫,
                  妹在屋里把手招。
                  娘问妹子干什么,
                  风吹头发用手撩。
丁牛唱:
树上斑鸠叫咕咕,
                  哥无妻来妹无夫。
                  我俩都是半壶酒,
                  何不合来成一壶?
满婶唱:
远看妹妹一身红,
                  奶子翘翅过田垅,
                  杏花眼睛水汪汪,
                  和尚见了也发疯。
丁二臣唱:
哥哥上山打柴禾,
                  妹妹放牛半山坡。
                  有心挨近哥哥走,
                  又怕哥哥把裤脱。
丁一臣唱:
挨姐坐,
                  挨姐坐,
                  捡根棍子戳姐脚。
                  戳一下,
                  姐没恼,
                  戳两下,
                  姐没说,
                  放下棍子用手摸。

然后是对唱。
刘痒痒唱:
我要把你的笑脸呀,
                  画在我的锄头柄上,
                  只要一拿起锄头,
                  你就来到我的心上。
罗肤唱:
我要把你的笑脸呀,
                  画在我的纺车上,
                  只要一转动纺车,
                  你就会转到我的心上。
刘痒痒唱:
我要变,
                  我要变成挑水扁担铁勾勾,
                  天天和你手拉手。
罗肤唱:
我要变,
                  我要变成蜘蛛到你家,
                  天天吊在你面前。
刘痒痒唱:
我要变成六月的风,
                  天天为你送清爽。
罗肤唱:
我要变成腊月的火炉,
                  时时温暖你的心房。

然后是问答唱。
刘痒痒唱:
什么人脸上长芝麻?
众人唱:
罗肤脸上长芝麻。
刘痒痒唱:
什么人有嘴不说话?
众人唱:
丁忍有嘴不说话。
刘痒痒唱:
什么人在家里当皇帝?
众人唱:
丁君在家里当皇帝。
刘痒痒唱:
什么人漂流四方无处安家?
众人唱:
向媒婆漂流四方无处安家。
刘痒痒唱:
桃花源里两大累,
                   搞完双抢剩一累。
                   秋夜不冷又不热,
                   你们说:
堂客该擂不该擂?
众人答:
该擂!

桃花还发现,王书记跟别的“三同”干部有一个最大的不同,那就是王书记与桃花源人一样,讨厌听现话,说现话。王书记喜欢说鲜话,听鲜话。他规定:在政治夜校讲鲜话讲得好的,每人奖励大米二十斤。
于是,桃花源人一个个都讲起了鲜话。

曾德顺 发表于 2018-8-23 15:31:50

桃花源记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桃花源人的鲜话



丁忍的鲜话

有一位阉猪匠来到一个偏僻的山村阉猪。当他在最后的一个老婆婆家里阉完猪以后,天色已经很晚了。老婆婆就好心的挽留这个阉猪匠说:“反正我儿子、儿媳都到水库工地上去了,家里有的是空床铺,今晚你就住在我家算了。”
这个阉猪的老倌便在老婆婆家里住了下来。
睡到半夜时分,老婆婆的小孙子忽然醒了,哭闹不休,喊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她怎么还不回来呀?妈妈骗人。她说她今晚要回来的。她怎么还不回来啊?”
老婆婆又是逗,又是哄,可小孙子仍然哭闹不停。老婆婆便假装生气地说:“你再闹,我就丢下你不管了,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哭。”
小孙子捂住耳朵喊:“现话,现话!我不信你说的现话!”
老婆婆又说:“你再闹,我就真的不和你睡在一起了。我一个人到隔壁房间去睡。”
小孙子捂住耳朵喊道:“现话!又是现话!你每次都用现话骗人!”
老婆婆假装从床上坐起来,说:“我真的不和你睡在一起了。我真的要到隔壁房间,去和那个阉猪的老倌睡在一起。”
小孙子仍然大喊大叫:“现话,又是骗人的现话。我不信!”
小孙子闹腾得越来越厉害,老婆婆无奈的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压低声音对小孙子说道:“我的宝宝,你猜一猜,今天来我家的那个阉猪匠,他到底长着几条腿?”
这句话不是现话,小孙子以前从来没有听奶奶问过这样的问题。他安静下来,竖起耳听。
老婆婆用神秘的语调说道:“我告诉你:白天的时候呀,这个阉猪匠跟你一样,也是长
着两条腿的。不过呢,一到夜里,他睡在被窝里的时候,他就会长出第三条腿来。啊呀,他这第三条腿可了不得呀,跟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说变长就变长,说变短就变短,说变粗就变粗,说变细就变细。那个威力呀,大得很呢。”
小孙子忍不住问道:“那个阉猪匠的第三条腿,长在什么地方呢?”
老婆婆拍着小孙子的裆部说:“你看,他的第三条腿就从这个地方长出来。他这个第三
条腿是专门用来对付吵闹的人。如果半夜有人吵闹,他就会伸出那第三条腿,压在吵闹的人身上。他那条腿好重呀,能压死牯牛,能把你的肠子都压出来。”
小孙子被吓住了,不再哭闹,安安静静地入睡了。
但是,睡在隔壁的那个阉猪匠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的裆部开始撑起来,似乎真的要长出
第三条腿来。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挨到天明。
第二天起床之后,他把老婆婆拉到一边,悄悄地问:“你昨天夜里说:‘我真的要到隔壁
房间,去和那个阉猪的老倌睡在一起。’听了你这句话,我等了你一个通宵,怎么没有看到你过来和我睡呢。”
老婆婆说:“那是一句骗人的现话,连小孙子都骗不到,你怎么会当真呢?”
阉猪匠说:“我不管你说的是现话还是鲜话,反正你说话要算数。”
老婆婆说:“你这人真没有良心。我好心留你住一晚,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你马上
滚出去,不然我就喊人了。”
阉猪匠不急不慢地说:“如果你不让我睡一回,我以后就找机会把你的孙子阉了。”说完,假意要走。
老婆婆被吓住了。犹豫了好一阵之后,她上前拖住阉猪匠说:“你别走,我让你睡一回就是了。你千万不要把我的孙子给阉了。”
她把阉猪匠拉进房间,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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