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说:“他是个大骗子,我看上他什么?”
罗肤问:“他怎么是骗子?”
桃花说:“他不是说找对象要符合两个条件吗?怎么从头到尾,都不见他提唱山歌这回事?“
罗肤笑了:“你还在为唱山歌的事想不开?你呀,你不了解男人的心思,男人就是喜欢乖女人,只要长得乖,其他都好商量。至于唱山歌,那好比豆腐上的葱花,有最好,没有也罢。”
桃花说:“就为了一个相亲,搞这么大的排场,牵扯到这么多人,我看他不像个好人。”
罗肤说:“这恰恰证明他在乎你,喜欢你。他是武装部的副部长,管的是部长的事,经常主持斗争大会,这样的排场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更何况,陈山歌这个人长得很客气,这一点你承认不承认?在桃花源大队,我没有看见过长得像他这么客气的后生子,你见过有谁比他更客气的吗?长得这么客气,又这么在乎你的人,你还能遇到第二个吗?”
桃花不出声了。
桃花最终还是决定去陈山歌家里去探家了。桃花经不住罗肤的反复劝说,再加上父亲姜央也说话了。
父亲姜央对桃花说:“探家不等于落定,你去他家里看一看也无妨。反正回来的时候,你身上也不会少块肉。他陈山歌是向阳公社的副部长,管不到我们武陵公社的人,你要是看不上他,以后不跟他来往就是了。”
既然父亲说了可以去看看,那就去看看吧。
于是,桃花跟着母亲和向媒婆上路了,桃花走在前面,母亲和向媒婆走在后面。
桃花听见向媒婆对母亲说:“哎呀,陈书记嫁女的时候,十斤的棉被有五床,东洋的褂子有八件,手上的镯子有半斤重,银耳环响得比山歌还好听,手锍震得连桃花源都能听到,送花轿的队伍有十里长,沅河戏唱了三天,傩戏演了两天……哎呀,有几个女人能这样风光呢?”
夜郎婆说:“女人哪,风光的日子就好比早晨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晒干了,想当年,我嫁给姜央的时候……唉,不提了,去年的雪水浇不了今年的菜园。”
向媒婆说:“桃花不同。桃花的命肯定会比你这个当娘的好。你想想,陈书记嫁女都这么风光,娶儿媳妇更不用说了。向阳公社的人都说,陈书记这个人说话是板上钉钉的,他说了让桃花当公社的电影放映员,桃花就肯定能当上电影放映员,他说了让你和姜央两公婆吃上白米饭,你和姜央两公婆就肯定能吃上白米饭。只要桃花嫁过去,你们家以后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夜郎婆说:“男人的承诺,就像六月的天气,说变卦就变卦。我和姜央吃不吃白米饭无所谓,只要桃花在陈家不受气,那就万福万福了。”
桃花听着她们的谈话,不禁回想起自己小时候买手电筒的往事。那时候,她曾以为,只要买上手电筒,以后看电影就会特别开心,特别幸福,可结果呢?手电筒给她带来了幸福吗?
想到这里,桃花的心平静了许多。她抬眼放去,整个桃花源里草木葱茏,山花烂漫,山路两旁的桃树、梨树都开花了,杜鹃花红得像火,映得桃花的眼睛有些迷蒙,桃花就想:再过两个月,桃花源里所有的山花都该凋谢了吧?
三个人一行穿过桃花洞,走出桃花源的时候,桃花忽然想:从秦朝至今,坐着花轿,穿过桃花洞,从桃花源里嫁到桃花源外面去的女人,或是坐着花轿,穿过桃花洞,从桃花源外面嫁到桃花源里来的女人,大概同这漫山遍野的山花一样多吧?她们的好日子能有多久呢?恐怕也像山花一样凋谢得快吧?
这一次,桃花和母亲、向媒婆一行三人到陈书记家探家,经过陈书记和陈山歌的一再挽留,她们在陈书记家一共住了三天两晚才回来。回到桃花源以后,罗肤缠住桃花,事无巨细地向她打听在陈书记家的见闻。
桃花就向罗肤感叹:“唉,桃花源外面的世界同我们桃花源里大不一样。”
接着,桃花就向罗肤说起了陈书记家的后院。
桃花说,她万万没想到,陈书记家的后院竟比桃花源生产队的晒谷坪还要大得多。桃花源生产队的晒谷坪是用牛屎糊平的,可陈书记家的后院是用水泥铺成的。水泥地上晒着花生、黄豆、芝麻。
桃花就问陈山歌:“这些花生、黄豆、芝麻怕是比我们桃花源生产队一年的收成还要多,这都是你们家的?”
陈山歌说:“这些都是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还有社员们送的。”
桃花问:“怎么没人送稻谷呢?”
陈山歌笑了:“谁会给公社书记送稻谷呢?他们直接送大米,用麻袋装好,搬到我家的米仓里。”
桃花还看到,在水泥晒场的东边搭着许多竹篙,竹篙上晾晒着干鱼,腊肉,猪肠,兔肉、山鸡、鸭肉....水泥晒场的西边还搭了几个鸡窝,一群鸡正在晒场上肆意啄着黄豆、花生。桃花粗略数了一下,至少也有二十多只鸡。
桃花问陈山歌:“我们桃花源里割资本主义尾巴,鸡头、鸭头不许超过住户的人头,你们向阳公社不割资本主义尾巴吗?”
陈山歌指晒谷坪南边的一个水塘说:“谁敢到公社书记家里来割资本主义尾巴?他们敢来,我就把他们扔到水塘里去喂鸭子!”
桃花抬眼望去,果然好大一个水塘,水塘上浮满了嘎嘎戏水的鸭子。
怎么私人家的后院里竟然会有这么大的一个水塘呢?
桃花给罗肤讲的第二件事就是看电影。
桃花看电影的地点在向阳公社的大礼堂。
大礼堂很大,是用几根大柱子支撑起来的。大柱子很大,两个人合抱都抱不过来。大礼堂的大柱子上、墙壁上写着语录,这些语录让桃花看得心惊肉跳!
本来,桃花对语录并不陌生。住在桃花家里的长沙知青陶慕源就很会写语录,桃花源大队的丁支书看了陶慕源写的语录之后,赞叹说:“桃花源里有卧龙啊!”于是,陶慕源被抽调到桃花源小学教书去了。
陶慕源写语录用的是白色的石灰,而且,那些语录都是写在离桃花很遥远的地方,如山坡上,田坎上,墙壁上,桃花远远地望一眼,并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可是,向阳公社大礼堂里的语录是用朱红的油漆写成的,看起来血淋淋的,这些血淋淋的硕大无比的字就在桃花身边的大柱子上,墙壁上,虎视眈眈地望着她,让她胆战心惊。
桃花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大礼堂看过电影。
桃花以前看电影都是在操场上,山坡上,河滩上,看电影的人熙熙攘攘,大呼小叫,热闹非凡。可是,那天晚上,当陈山歌把她带进大礼堂的时候,大礼堂里空荡荡的。桃花以为只是自己来得太早,等一下就会有别的观众陆续进场。
陈山歌把她带进大礼堂后,去忙别的事情去了。桃花坐在椅子上,开始了等待。整个大礼堂除了她之外,只有一个电影放映员在那里忙碌,做着各种准备工作。桃花等了好久,始终不见别的观众进场。
正当桃花感到纳闷的时候,礼堂里的灯突然全部熄灭了,银幕上出现了画面,音乐声响起来了,原来电影开演了。
桃花只好一个人看电影。她感到有些惶恐,礼堂太大,太空旷,回声太大,音乐声震得她耳朵嗡嗡响,胸口突突跳。桃花觉得太孤单了,她希望能有个人坐在她的旁边,哪怕是个陌生人也好。她扭头望过去,除了电影放映员,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中场倒片的时候,陈山歌进来了,看样子,他喝了不少酒。他喷着酒气对桃花说:“桃花呀,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看电影。唉,没办法呀,武陵县派来的工作组到我们公社来了,我陪他们喝了两杯。工作组的干部在酒席上说,向阳公社要召开批斗大会,大会由我主持。工作组的干部个个都是海量,他们缠住我,说要一醉方休,我是偷偷溜出来的,我溜出来陪你看电影。”
陈山歌带来了葵花籽。他递给桃花一包,桃花收下了,却并没有打开吃,她看电影时不愿弄出响声,也讨厌别人发出响声。可陈山歌一直在她旁边嗑葵花籽,一边嗑,一边唠唠叨叨地说:“我知道你喜欢看唱歌的电影,所以,我特意为你挑选了这部《白毛女》。《白毛女》的唱腔多优美,你听:北风那个吹……”
桃花希望他能闭上嘴,让她安安静静地听“北风那个吹”,可他一直说个不停,他反复唠叨的一句话就是“你好比喜儿,我好比八路军,喜儿要得解放,还是要靠八路军,只有八路军才能拯救喜儿。桃花呀,我陈山歌就是你的拯救者。”
桃花有些厌烦,她觉得今晚看《白毛女》没意思,她想走,但又觉得不妥,只好耐着性子把《白毛女》看完。
《白毛女》终于放完了,桃花长舒了一口气,礼堂的灯亮了,桃花站了起来,急不可耐地准备往外走,陈山歌把她拦住了,他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望着桃花:“你到哪里去?”
桃花说:“电影放完了,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陈山歌笑了:“还有呢,还有片子呢;坐下,坐下慢慢看。”
桃花只好又坐了下来。她以前看电影,从来没有连续看过两部故事片,今晚的安排让她很意外,她坐下来看第二部故事片。
第二部片子是《柳堡的故事》,她以前同罗肤在部队看过这部片子,不过因为不专心,所以对剧情不甚了解,今晚她打算专心看一遍。可是,她没法专心,因为陈山歌一边磕葵花籽,一边在她耳边唠叨:“你就是那个二妹子英莲,我就是新四军的副班长李进,我就是你的拯救者。”
《柳堡的故事》放完了,礼堂里的灯又亮了起来,桃花站起来准备往外走,陈山歌把她拦住了,瞪着通红的眼珠子望着她:“桃花,你要去干什么?”
桃花说:“电影放完了,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陈山歌笑了:“还有呢,还有片子呢;坐下,坐下慢慢看。”
桃花只好坐下来继续看电影,这一回看的是《红色娘子军》。陈山歌一边磕葵花籽,一边在桃花耳边唠叨:“你就是吴琼花,我就是洪长青,是我引导你走上革命道路,帮助你脱离苦海,我就是你的拯救者。”
《红色娘子军》放完了,礼堂的灯又亮了,桃花稳稳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陈山歌站起来,瞪着通红的眼珠子望着她:“桃花,电影放完了,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桃花说:“还有呢,还有片子呢;坐下,坐下慢慢看。”
陈山歌笑了:“桃花,你真聪明,比吴琼花聪明多了。吴琼花老是不听洪长青的话,你比吴琼花强多了。确实还有片子,我知道你喜欢看电影,我托人到武陵县电影公司找来了你喜欢看的片子,今晚我要让你看个够。”
桃花继续看电影,这一回看的是《洪湖赤卫队》。陈山歌不磕葵花籽了,也不唠叨说“我是你的拯救者了”。他开始唱歌,跟着电影里的人物一起唱。桃花不得不暗自承认,陈山歌唱得很好听,唱得很准,看来,别人给他取陈山歌这个外号是有道理的。
第九章(6)
就在桃花暗暗称奇的时候,陈山歌向她作手势,示意她跟着他一起唱。桃花没有反应,她不想唱,她不习惯在这空旷的大礼堂唱,她只习惯在山路上唱,在田埂上唱,在小溪边唱。让她没想到的是,陈山歌停了下来,瞪着通红的眼珠子望着她,厉声喝问道:“你为什么不唱?”
桃花被吓了一跳,她小声嘀咕道:“我不想唱。”
陈山歌突然暴跳如雷,他挥舞着拳头向桃花怒吼道:“不想唱?你不是很喜欢唱吗?为什么不想唱?老子叫你唱,你就必须唱!你以为你是武陵县派来的工作组吗?你也想骑在老子头上拉屎吗?唱!快给老子唱!”
桃花抖索着,蜷缩着身子,望着他那因暴怒而狰狞的脸,她担心陈山歌的拳头会落到自己的脸上。
就在此时,有一个人匆匆走了进来,在陈山歌耳边嘀咕了几句。陈山歌恶狠狠地瞪了桃花一眼,转身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大礼堂。
桃花一个人瘫坐在那里,她的心还在咚咚地跳,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她不明白一直都是笑嘻嘻的陈山歌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可怕,她呆呆地望着银幕,银幕上的韩英正在唱:
娘啊,儿死后,
你要把儿埋在那大路旁,
将儿的坟墓向东方……
今天晚上,桃花忽然觉得韩英的模样很陌生,韩英的歌声很陌生,她想:“这是我最喜欢看的电影吗?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看电影?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正在她独自黯然伤神的时候,她忽然听到隐隐的抽泣声。她吃了一惊,定晴去看银幕,银幕上的韩英并没有哭。她调头四顾,发现抽泣声是从电影放映员那里传过来的,桃花看到,电影放映员正在低声抽泣。
桃花想:电影放映员怎么啦?在为韩英伤心?
放映员似乎越哭越伤心,哭声越来越大。桃花忍不住站了起来,走到放映员身边。桃花看得出来,放映员的年纪并不大,脸却显得憔悴,当她抬头看桃花时,额上现出了好几道皱纹。
桃花问放映员:“这位好姐妹,你哭什么?”
放映员只是嘤嘤地哭,并不回答。
桃花安慰道:“你是为韩英伤心吗?韩英只是电影里的人物,你为她哭什么?”
放映员只是哭。
桃花又说:“你是放电影的,要是每放一遍电影,你都要哭一遍,那不是要把眼睛哭瞎吗?”
放映员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她扑通一声跪在了桃花脚下,抱住桃花的腿哭喊道:“桃花,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你救救我这个可怜的人吧。只要你嫁到陈书记家,我这个放映员就当不成了。桃花,你不知道,为了当上这个放映员,我把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都献出去了,现在我要是重新回到生产队当社员,我哪有脸见人哪,我不甘心啊,桃花,我求求你,求你在陈山歌面前为我求求情,让我去小学当老师吧,当不了老师,就让我到小学食堂去烧火煮饭也行,千万别把我打发回生产队去……”
后来,当桃花向罗肤讲叙放映员向她求情这一段时,罗肤听得两眼泪汪汪。
罗肤一边揩着眼泪,一边哀求桃花:“别说了,桃花,快别说这一段了,说点别的吧。”
好吧,桃花就跟罗肤“说点别的”。
本来,那天晚上看了电影之后,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桃花就坚决要求快点回桃花源。可是陈书记和陈山歌一再挽留,希望她看了向阳公社的文艺表演节目再回去。
陈书记说:“我们向阳公社文宣队是由我亲自抓的,我们文宣队里会唱山歌的高人很多,你到向阳公社来一趟,不听向阳公社的山歌,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听说可以听到山歌,桃花勉强同意再住一晚。
后来,在回忆起那天晚上向阳公社文宣队演唱的山歌时,桃花一点印象也没有,桃花记得的只是文宣队表演节目之前的那场斗争大会。
以后,每当她回想起来那场斗争大会,她都会心惊肉跳的,直冒冷汗。
桃花源里也经常召开斗争大会。如果没有上面来的工作组压阵,桃花源里的斗争大会开得嘻嘻嘻哈哈,斗争大会的主要内容就是听右派分子刘痒痒讲地主的故事,刘痒痒讲地主如何吝啬,小气,愚蠢,桃花源人听得哈哈大笑。
桃花也经常参加桃花源大队和武陵公社的斗争大会。大队和公社的斗争大会则要严肃得多了,黑五类一律五花大绑,由民兵押到台上去。他们有时站在台上,有时跪在台上,台下的社员们举起拳头,高呼口号,不过,桃花从来没有看见黑五类分子在斗争大会上挨过打。
向阳公社在大礼堂召开的那次斗争大会,同武陵公社、同桃花源大队、同桃花源生产队召开的所有斗争大会都完全不同。
首先是口号声不同。桃花源人喊口号喊得有气无力,像蚊子一样嗡嗡响,听不清喊的是什么口号;桃花源人举拳头时,也是斯斯文文的,好像举的是纳鞋底的针。
向阳公社大礼堂的口号声震得桃花耳朵发麻,把桃花的心都快震出来了。每个喊口号的人都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有黄鳝那么粗。他们把拳头捏得咕咕响,好像随时准备朝台上的黑五类砸过去。台上的黑五类都被捆得严严实实,全部跪倒在地上,民兵们站在他们旁边。民兵手里的枪都上了刺刀,刺刀寒光闪闪。
那晚的斗争大会差不多是由陈山歌一个人唱主角。他穿一身军装,手里拿着一个高音喇叭,不停地吆喝着,指挥着,带领大家高呼口号。在声嘶力竭地控诉了黑五类的滔天罪行之后,他解下腰间的皮带,朝桃花望了一眼,然后耀武扬威地走到一个黑五类分子身边,一脚踏在黑五类的肩膀上,厉声喝道:“你这个死不悔改的狗地主,你老实交待:你为什么要害死生产队的耕牛?”
地主筛糠似的抖索着:“我没有害死生产队的耕牛……牛……牛是病死的……”
陈山歌喝问:“你想要变天,是不是?”
地主说:“我不敢……”
陈山歌问:“你把变天帐埋在哪里了?“
地主说:“我没有变天帐………”
陈山歌把脚从地主肩上抽了回来,朝台下的武陵县工作组干部们望了一眼,然后,他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皮带,啪地一声抽打在地主的头上。
地主发出了一声惨叫。
陈山歌问:“你想让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是不是?”
地主哭喊道:“我不敢……”
又是啪地一皮带。
一股鲜血从地主的头上飞溅出来,有几滴血溅到了台下第一排的座位上。桃花就坐在第一排座位上,和武陵县工作组的干部们坐在一起。地主头上的鲜血飞溅到了桃花的脸上,手上,桃花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晕倒……
第九章(7)
桃花和母亲、向媒婆三人离开陈山歌家的时候,陈山歌把她们送出好远好远。
夜郎婆和向媒婆走在前面,桃花同陈山歌两人走在后面。一路上,陈山歌都在向桃花夸耀他昨晚主持斗争大会是如何成功,得到了武陵县工作组的高度评价,工作组认为陈山歌“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前途无量”……
桃花没有做声,只是在和陈山歌分别的时候,她小声问道:“那个地主……他死了吗?”
陈山歌说:“哪里会这么容易死?桃花,你不知道,这些黑五类分子是经常挨打的,他们特别扛打,受点皮外伤,回去用草药擦一擦,很快就好了。”
桃花说:“我们武陵公社开斗争大会时,从不打黑五类。”
陈山歌说:“听你的意思,我昨晚不该打人?”
桃花说:“黑五类分子也是爹娘生、爹娘养的。”
陈山歌惊讶地望着桃花,高喊道:“姜桃花同志,真想不到你的政治觉悟这么低!亲不亲,阶级分,打死个把地主算什么?你怎么能同情敌人呢?看来你们桃花源那个地方不行,桃花源人政治觉悟普遍不高。”
桃花说:“你说对了,我们桃花源人觉悟不高,配不上你们向阳公社这些觉悟高的人。”
这是桃花对陈山歌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后来被不同的人转述过多次。
夜郎婆对向媒婆说:“我们家桃花说了,她这个觉悟低的人,配不上陈山歌那个觉悟高的人。”
向媒婆对她的干妹妹细花说:“桃花说了,她这个觉悟低的人,配不上陈山歌那个觉悟高的人。”
细花对水口大队的吴书记说:“桃花说了,她这个觉悟低的人,配不上陈山歌那个觉悟高的人。”
水口大队的吴书记对陈山歌说:“桃花说了,她这个觉悟低的人,配不上你这个觉悟高的人。”
桃花源人很想知道:在听了吴书记转述桃花的这句话之后,陈山歌是什么反应呢?
不久,桃花源人就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桃花源人是从向媒婆那里听来的。
向媒婆是从细花那里听来的。
细花是从水口大队龙泉生产队的孙队长那里听来的。
孙队长是从水口大队的吴书记那里听来的。
吴书记是这样对孙队长说的:“听了桃花的这句话,陈山歌好像挨了一闷棍,直着眼睛瞪着我,半天没有出声,好像喉咙里被鱼刺卡住了。”
孙队长是这样对龙泉生产队的社员们说的:“听了桃花的这句话,陈山歌好像两颗卵子突然被人死死捏住了,他想喊,不过呢,喊只会痛得更厉害;他只好忍住不喊,不过呢,不喊也痛得难受。”
细花是这样对向媒婆说的:“听了桃花的这句话,陈山歌好像一只高昂着头走路的鸭子,突然被掐住了脖子,他想吸口气,不过呢,他吸不了气;他想出口气,不过呢,他也出不了气。”
向媒婆是这样对桃花源的人说的:“听了桃花的这句话,陈山歌气得掏出**,把子弹推上膛。不过呢,他举枪瞄了半天,他不知道该打谁。”
向媒婆又说:“陈山歌这只趾高气扬的鸭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你们等着看热闹吧,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果然,陈山歌到桃花源里来找桃花了。
陈山歌第一次到桃花源里的时候,桃花正和社员们在平整秧田,个子高高的陈山歌走在桃花源的田埂上,很快就引起了社员们的注意。罗肤朝桃花努了努嘴,悄声说:“桃花,你看看,这是谁来了?”
桃花抬头望了一眼,很快又低下了头。
桃花源人都直起腰来,看着陈山歌一步一步朝桃花走过来,社员们都议论道:“哟嗬,这后生子长得蛮客气!”
看见这么多人注视自己,陈山歌走路有点不自然了,在跨过一个月口的时候,他打了个趔趄,差点跌到了水田里。他有些腼腆地朝低头忙活的桃花喊道:“桃花,你过来一下,我有句话要跟你说。”
刘痒痒说:“你有什么话,就当着我们桃花源人的面说。”
丁君说:“又不是大姑娘洗澡,背着人干什么?”
陈山歌犹豫一下,对桃花说:“桃花,我没有嫌你觉悟低。”
向媒婆说:“这事跟觉悟没关系。”
陈山歌又说:“你认为我不该打黑五类分子,我以后再也不打黑五类分子了。上一次,我是打给武陵县工作组看的。”
丁君说:“黑五类分子也是爹娘生爹娘养的,只有畜牲才打黑五类分子。”
刘痒痒说:“像桃花这样的姑娘,桃花源几千年才出了一个, 哪能嫁给你这样的畜牲呢?”
李兰花双手从田里挖起一把烂泥,猛地朝陈山歌砸过去。
陈山歌带着一身稀泥,灰溜溜地逃走了。
让桃花源人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天,陈山歌又到桃花源里来了。这一回,陈山歌是背着枪来的。他刚走进桃花洞,就遇见了满婶。满婶问他:“你背着枪到桃花源里来干什么?”
陈山歌回答道:“听说你们桃花山上的山鸡味道不错,我想打只山鸡尝尝鲜。”
等陈山歌一转身,满婶就迈着小脚急匆匆地往桃花家里赶。
在半路上,她遇上了李兰花。满婶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消息告诉了李兰花。
李兰花大惊失色,她迈着两条长腿,朝桃花家飞奔而去。当她跑到桃花溪边时,看见桃花正在溪边洗衣服,她拖着桃花跑进了丁忍家里。
丁忍把桃花藏进了防空洞里。
陈山歌在桃花源里转了一圈,又到桃花山上放了几枪。
后来,桃花源人看见他刺刀上挑着两只血淋淋的山鸡,离开了桃花源。
陈山歌第三次到桃花源时,是高德英最先发现他的。她远远望见陈山歌穿着军装,背着枪,身后跟着两个民兵,大摇大摆地走进桃花洞。
高德英急忙吩咐她的丈夫丁红去给桃花报信,她自己则跑到丁兵家。
丁兵不在家,他到大队开会去了。王娇忙叫女儿丁梨花去大队报信。
陈山歌带着两个民兵先是在桃花源里转了一圈,然后就到桃花山上打猎去了。
桃花源人伸长脖子朝山上望。桃花山上不断传来枪声。
黄昏时分,陈山歌他们从桃花山上下来了,每个人的刺刀上都挑着血淋淋的山鸡。他们三个人有说有笑,还唱了几首歌。
等他们从山上下来,经过桃花水库大坝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丁兵。
丁兵旁边站着娄部长,娄部长旁边站着一队民兵。
丁兵端着步枪。娄部长举着**。
丁兵朝陈山歌喝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可疑分子?”
陈山歌愣了一下,然后满脸不屑地说到:“我们是向阳公社武装部的,到你们这里打几只山鸡……”
他的话未说完,娄部长猛冲上前,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骂道:“你狗日的胆大包天,敢把**伸到桃花源里来屙尿了!”
陈山歌捂着被打红的脸说:“你怎么打人?”
娄部长说:“老子在朝鲜战场还打美国鬼子呢!老子不但打你,还要捆你呢!”他一挥手,身后的民兵一拥而上,准备把陈山歌捆起来。
丁兵出来打圆场,他对娄部长说:“念他年纪小,不知天高地厚,今天就放他一马吧。”他又转身对陈山歌说:“这里是武陵公社的桃花源,是娄部长的地盘。今后你要是再敢到桃花源里来抖威风,娄部长就要把你捆起来熏腊肉!”
陈山歌带着两个民兵,哭丧着脸离开了桃花源。
据满婶后来告诉桃花源人说,陈山歌在走出桃花洞的时候,泪流满面,嘴里不停的喊道:“桃花呀,桃花呀……”
从此以后,陈山歌再也没有来过桃花源。
桃花回绝了向阳公社陈书记家的亲事,这件事被桃花源人议论了好久好久。
在田里出工的时候,桃花源人皆叹惋:
“其实,陈山歌这个后生子长得蛮客气,他爹又当公社书记,桃花怎么会看不上他呢?”
“放着这么好的人家不嫁,桃花她到底想嫁什么样的人家呢?”
“真是天比心高!”
只有丁兵站出来为桃花说了一句话:“我们桃花源里到底还是出了桃花这么一个有骨气的女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
就在桃花源人纷纷猜测桃花到底会嫁一个什么样人家的时候,另一个人物出现了,吸引了桃花源人的全部注意力。
这个人就是武陵县新调来的县委书记王落桃。
桃花源记 第十章(1)
第十章王落桃 王落桃的老家在汉寿县太子庙公社水寨村。王落桃在家中排行老幺,他上面有五个姐姐。因为是家中唯一的儿子,早年守寡的王落桃母亲和他的五个姐姐将他视为珍宝,倍加宠爱。虽然出生在农家,从小到大,王落桃却几乎不事稼穑,终日斗鸡走狗,打牌赌博,游手好闲。在水寨那个地方,乡民们把不事农耕、不务正业的人叫做水老倌或是麻子。王落桃在乡民们口中便有了一个外号,叫王麻子。不过,这位王麻子和别的水老倌有一个不同之处,那就是王麻子喜欢吟诗。白天在外游荡一天之后,回到家中的王麻子开始安静下来,常常独自一人,坐在煤油灯下高声吟诗。对此,水寨人很是不以为然,他们说:“吟诗有个**用?吟诗能吟出稻谷来?能吟出堂客来?”“一个作田的人,不老老实实在田里劳作,真是个没出息的二流子。”王麻子每晚吟些什么诗?水寨人不感兴趣。有时,他们从王麻子窗前经过,偶尔也会停下来听一听,但他们实在听不懂他吟的是什么。水寨村里有一位老秀才,有一天忍不住好奇心,偷偷溜到王麻子的窗前听他吟诗。老秀才听见王麻子高声吟道: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 老秀才听了,心中暗自惊叹:“莫非,这个王麻子胸有鸿鹄之志,将来能一飞冲天?” 王麻子十八岁了。在水寨,男人到了十八岁就该娶亲了,可王麻子丝毫没有娶亲的打算,照样白天游荡,晚上吟诗。村里的好事者见了王麻子的母亲,就问她:“你的伢儿看上了谁家的妹子?打算什么时候娶亲?”王麻子的母亲高昂着脖子,满脸不屑地回答:“不急唦不急唦不急唦不急唦,急什么唦?我的伢儿还没有遇到他看得上的妹子。”一眨眼,十年过去了。王麻子二十八岁了。在水寨,二十八岁还未结婚的男人被称为老光棍。二十八岁的王麻子依旧没有娶亲的迹象,照样白天游荡,晚上吟诗。村里的好事者见了王麻子的母亲,就问她:“你的伢儿打算什么时候娶亲?有没有哪家的妹子不嫌他老?”王麻子的母亲高昂着脖子,满脸不屑地回答:“不急唦不急唦不急唦不急唦,急什么唦?我的伢儿要干大事,哪里顾得上讨堂客唦!”又是几年过去了。王麻子还是个光棍。水寨村里的人私下里议论道:“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是个光棍水老倌,能干什么**大事唦。”“看来,王麻子这一辈子只能打光棍了。”“跟他爹一样,是个不成器的二流子。”“你们等着瞧吧,这个水老倌有一天会拄着拐棍四处讨米。”王麻子没有拄着拐棍讨米。后来的一次运动给王麻子创造了机会。王麻子加入了一个叫“湘江风雷”的组织,并且当上了该组织的一个小头目,后来他进入汉寿县太子庙公社革委会,当上了民兵营长。王麻子当上民兵营长的那一年夏天,常德地委书记万世达到汉寿县来考察工作。考察结束以后,万书记的车队离开汉寿返回常德。在路过太子庙公社时,由于山洪暴发,公路被冲垮,万书记的吉普车队无法通行,只好停在路边。就在大家都一筹莫展之际,王麻子突然带领民兵们出现了。王麻子指挥民兵,运来砂石,眨眼之间,就把公路修好了。万世达书记是军人出身,他对机智、干练的王麻子颇为欣赏。万书记向随车送行的汉寿县委书记详细了解了王麻子的成长经历之后,拍着汉寿县委书记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人才难得。依我看,这个抢修公路的民兵营长可以指挥一个团。”从此以后,“可以指挥一个团”王麻子开始了快速升迁。先是被提拔为太子庙公社党委书记。后来,又被提拔为汉寿县武装部长。后来,又被提拔为汉寿县委副书记。最后,又被提拔为汉寿县委书记。对于王麻子火箭式的升迁速度,汉寿县官场议论纷纷:“狗日的王麻子,就是运气好。万书记的车刚好堵在太子庙,他刚好带着民兵在路边搞训练。”“王麻子知道万书记的车队必定路过太子庙,他故意安排民兵天天在路边训练。”“你们说说看,王麻子从哪里一下子运来了那么多砂石?”“王麻子是个有心人,他知道夏季多暴雨,他提前就把砂石准备好了。”在得知王麻子当上了汉寿县委书记之后,水寨人不再称王落桃为王麻子,而是亲切地称他为“我们的王书记。”水寨人议论纷纷:“我们水寨这个地方出过两个人物,一个是宋朝的农民起义领袖杨幺,另一个就是今天的王落桃。”“王书记不简单,不但能吟诗,还能指挥一个团。”“看来吟诗还真能吟出稻谷,能吟出县委书记。”“我们这些人就是下贱,就是不能跟王书记比。王书记吟诗,我们以前还看不惯。我们是属鼠的,眼光只能看到一寸远。”“我们不能吟诗,只能作田,我们都是泥鳅命。——你们听见过泥鳅吟诗吗?” 有一次,汉寿县委书记王落桃意气风发地赶到长沙,去参加湖南省农业学大寨会议。主持会议的省委副书记是山西人,他在听王落桃汇报汉寿县农业学大寨的情况时,听得很费力,因为王落桃讲的是一口水寨话。他忍不住打断王落桃说:“王书记,你滔滔不绝说了好半天,我有一大半没听懂。”会场上的其他县委书记们都哄笑起来。他们对于靠造反派起家、火箭式升官的王落桃心生嫉妒,现在有了看王落桃笑话的机会,他们当然不愿意轻易放过,于是七嘴八舌地插话道:“王书记说话,不但北方人听不懂,我们湖南人听起来也很费劲。”“王书记这一口水寨腔,只有他水寨大队的社员才能听懂。”“王书记的普通话讲得好,为什么不用普通话汇报?”王落桃满脸通红,想要发作,却又不便发作。省委副书记对王落桃说:“王书记,既然你能说普通话,那就用普通话来汇报吧。”王落桃只好努力地嗫嚅着说起了普通话。没想到,省委副书记听了他的水寨版普通话之后,再次打断了他的汇报。他笑着对王落桃说:“王书记,你还是说水寨话吧;你说水寨话我还能懂得稍多一点。”会场上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这次农业学大寨会议结束后,王落桃气哼哼地回到了汉寿。以前,王落桃到常德、长沙开会回来传达会议精神时,总要先吟诗一首,以表达开会后的感想。这一回,汉寿县委的常委们在听王落桃传达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时,也都像往常一样,拿出笔和笔记本,等着王落桃吟诗。可是,这一回,王落桃没有吟诗。他气呼呼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高叫道:“他妈个x!秦始皇会讲普通话吗?刘邦会讲普通话吗?朱元璋会讲普通话吗?洪秀全会讲普通话吗?……”接着,他开始发泄对农业学大寨的不满:“大寨大队的经验,算什么经验?他们那里是山区,可以修梯田,可我们这里是洞庭湖区,修什么梯田?……”发火归发火,大寨还是要学的。他说:“学大寨要创造性地学,要结合当地实际,不能照搬照抄。我们汉寿县属于西洞庭湖区,我们学大寨要学出我们湖区的特点。”那么,汉寿县学大寨应该怎么学?王落桃提出了一个创造性的口号,那就是:“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王落桃解释说:“所谓全县学水寨,就是要把学大寨和破四旧、立四新结合起来,具体说来,就是整个汉寿县都要来学习太子庙公社水寨大队水寨生产队的方言,风俗,生活习惯等等。别的地方学大寨是从政治上学、生产上学。我们汉寿县学大寨是从语言上学,从风俗习惯上学,从文化上学,从精神上学,我们汉寿县学大寨比别的县要高一个层次。”王落桃关于“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的精神以文件形式下发到各个公社。文件要求各个公社,大队,生产队,工农兵学商都要学,不仅干部要学,群众要学,年轻人要学,老年人也要学。王落桃还特别强调指出,各级干部在向他汇报工作时,必须用水寨方言汇报,说不好水寨方言的干部一律不得提拔重用。汉寿县的广播系统率先行动起来,全县所有的广播员必须要用水寨方言广播。所有的广播员必须深入到水寨生产队,向水寨的社员们学习地道的标准的水寨方言。广播员只有学得像水寨生产队的社员们一样说话了,才算合格,才能回去广播。汉寿县这个地方虽说“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但是,对于水寨生产队的方言,全县其它地方的社员们还是大体能够听懂的。所以,每到广播时间,全县各公社、各大队、各生产队的广播里先是响起《东方红》的音乐声,然后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然后是湖南电台的广播节目,然后是常德电台的广播节目,接下来便是水寨口音的播音了。每到这时,社员们就苦笑一声,说:“你们听着吧,王麻子的水寨腔马上就要出场了。”汉寿县文教系统也开始紧急行动起来。汉寿县教育局规定:汉寿县所有中小学教师必须用水寨方言讲课,凡是水寨方言讲得不地道的教师一律清理出教师队伍。一时间,水寨生产队人山人海,到处挤满了来这里学水寨方言的干部、教师、广播员和社员。王落桃家里那间用芦苇和牛粪糊墙的房子,被当作圣物一样被外乡人参观和瞻仰,人们纷纷感叹:“汉寿县委书记王落桃就是诞生在这个地方啊。真是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啊。”第十章(2)
王落桃的母亲成为外乡人争抢的对象,因为王落桃的第一声咿呀学语就是向她学的。这位满头白发的母亲,指着她家的房子,操着纯正的水寨方言,向里三层外三层的外乡人,声音嘶哑地喊道:
“你们看唦,我的伢儿就是出生在这间屋里的唦。我跟你们说唦,生他的前几天呀,正是汛期,人人都说要垮垸子了,人人都劝我搬到大堤上去。我跟他们说:怕什么唦怕什么唦怕什么唦怕什么唦?!我就不搬就不搬就不搬就不搬!我怕什么唦?我肚子怀着的是龙王,我们母子俩住在龙王庙里,还怕什么水唦?……”
王落桃五个已经出嫁的姐姐也被请回了娘家,她们也成为外乡人围堵的对象,因为从她们那里可以学习到最接近王落桃的水寨话。她们用纯正的水寨话告诉外乡人:
“我弟弟王落桃这个人唦,从小就晓得造反。日本鬼子到汉寿的那一年,我弟弟才四岁,他溜进日本鬼子的食堂,朝日本人的锅里屙尿。后来唦,他年纪大些了,就造国民党的反。解放以后唦,他造走资派的反。我弟弟喜欢吟诗,他最喜欢吟农民起义领袖黄巢的诗: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时百花杀……”
更多的人无法从王落桃的亲人那里聆听到最正宗的水寨方言,于是,他们只好把目光投向水寨生产队的社员们。
水寨生产队的社员们第一次发现他们的水寨方言是如此动听,他们走起路来,头昂得像骄傲的公鸡,脚板踏得田埂咚咚响,在田间土头,颇不耐烦地纠正着那些外乡人的发音。面对着汹涌的人群,他们大发感慨:“嗨,当年,杨幺在水寨称王的时候,他的乡亲们恐怕也没有我们今天这么风光!”
不过,也有水寨人私下里苦笑着议论道:“唉,这个王麻子!当年,杨幺在水寨称王的时候,他也不会强迫他的臣民都讲水寨话。”
汉寿县和武陵县虽然同属常德行署,但两个县中间隔着好几个县,隔着好多座山,好多条河。“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在汉寿县搞得轰轰烈烈的时候,远在武陵县的桃花源人对此一无所知。大多数桃花源人终年都在田里劳动,他们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武陵公社粮站,因为他们每年都需要送公粮到粮站。他们不知道世上有个汉寿县,不知道汉寿县有个水寨生产队,不知道水寨生产队出了一个县委书记王落桃。
不过,没过几年,桃花源人就知道了世上有个汉寿县,汉寿县有个水寨生产队,水寨生产队出了一个叫王麻子的县委书记,这位王书记在汉寿县大张旗鼓地推行“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
这是因为:王落桃调到武陵县担任县委书记了。
这是因为:调到武陵县的王落桃,仍然在武陵县大张旗鼓地推行“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
武陵县,武陵公社,桃花源大队,桃花源生产队,每一级都召开了“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的动员大会,各级领导都在大会上反复强调:学不学水寨的问题,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是关系到对王落桃书记拥护不拥护,爱戴不爱戴,尊敬不尊敬的问题。
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在参加完桃花源生产队、桃花源大队、武陵公社“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的动员大会之后,大家都议论纷纷:
“狗日的王落桃,他真比秦始皇还霸道!秦始皇也只规定了一斤等于十六两,没有规定桃花源人必须讲水寨话。”
“秦始皇只规定了口里插一根长杠子就念个‘曰’,口里插一根短杠子就念一个‘日’,他也没有规定天下的臣民都要学他的家乡话。”
“从秦朝到今天,我们桃花源说了几千年的桃花源土话,他王落桃能说改就能改得了?”
为了更好地贯彻落实“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武陵县委在下发的文件中规定:全县的每一个生产队,都要派出两男两女四名社员,到王落桃的家乡去学习水寨话,同时还要学习、了解水寨的风俗习惯、风土人情等等。
桃花源生产队被选派到水寨学习的两男两女分别是丁兵、丁牛、高德英、罗肤。
这四个人到水寨学习了一个月以后,回到了桃花源。四个人在桃花源生产队社员大会上,分别向桃花源人传达了他们在水寨学习的心得体会。
丁兵说:“水寨话跟桃花源话不同,桃花源话喜欢说‘卵’,水寨话喜欢说‘**’……”
丁牛说:“我们桃花源话提到不可能发生的事时,会说‘讲天话’,或是‘连狗都有白米饭吃啦’。水寨话不同,水寨话喜欢说‘诨’,‘诨’就是吹牛皮,说大话,讲天话,水寨话骂一个人吹牛皮就是‘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
高德英说:“水寨话喜欢说‘嘿’,‘嘿’好,‘嘿’多,长得‘嘿’客气。水寨话喜欢说‘唦’,吃饭了‘唦’?急什么‘唦’?为什么‘唦’?……”
罗肤说:“王落桃书记推行的‘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是英明的运动。水寨那里的风俗习惯就是比我们桃花源好。水寨那里破四旧立四新,搞得嘿彻底。人死后,穿的寿衣都必须是红色的,孝子贤孙穿的孝衣孝帽也都是红色的。水寨那个地方的青年男女订亲之前,可以先试睡。试睡之后,男女双方都满意了,才落定,结婚。不像桃花源这个鬼地方,要求姑娘结婚之前必须是黄花闺女。而且,水寨那个地方的男人,喊自己的堂客都是直呼堂客的名字,不像桃花源这个鬼地方,男人喊自己的堂客时都只说一声‘喂!’。”
王落桃大力倡导的“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在桃花源里并没有取得多大效果,运动过后,桃花源人依旧说“关你卵事”,而不说“关你**事”;依旧说“长得蛮客气”,而不说“长得嘿客气”;依旧说“急什么啰”,而不说“急什么唦”……
桃花源人嫁女依旧要经过相亲,探家,落定,结婚四个程序,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在结婚前与别的男人试睡。桃花源人娶媳妇时依旧要求媳妇必须是黄花闺女。
桃花源的男人跟自己的堂客打招呼时,依旧不喊她的名字,而是喊一声“喂”;在别人前提到自己的堂客时,依旧称自己的堂客为“我屋里的。”
在桃花源里,只有罗肤一个人积极热情地学说水寨话。当她跟别人打招呼时,会说“你吃饭了唦?”
对方则不高兴地回应:“我还没有吃砂。”
当她夸赞某个姑娘的皮肤时,会说:“你的皮肤嘿白。”
对方听了,就会没好气地回应她:“嘿白?到底是黑还是白?你这个人真是黑白不分。”
罗肤讨了几次没趣之后,也懒得说水寨话了。
当然,也不能说王落桃开展的“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运动毫无效果,这是因为,有一句水寨话倒是在桃花源里流行开来,并最终在桃花源里扎下了根。多年以后,当桃花源人提起王落桃时,还会说起这句水寨话:
“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
这句话能够在桃花源流行开来,据丁红说,应该归功于丁忍。
在桃花源里,丁忍一向寡言少语,如果说有什么话题能让他津津乐道的话,那就是关于丁兵的儿子细佬。桃花源人一致认为,丁兵的儿子细佬是个傻卵,而丁忍最热衷于向丁红证明这一点。
丁忍曾经告诉过丁红一个秘密:
有一次,丁忍路过丁兵家的禾场,他看到禾场上摆着一条板凳,丁兵的儿子细佬正在板凳上做着一个奇怪的动作:他不断地在板凳上坐下,起身,又坐下,又起身......
丁忍问细佬:“细佬,你这是在干什么?”
细佬说:“我在试。”
丁忍问:“试什么?”
细佬说:“我试试看,看看卵子是不是能够打得板凳响。”
说完,他又开始在板凳上坐下,起身,又坐下,又起身。
丁忍走了过去,蹲在板凳边,对细佬说:“你再试试,看看我能不能听见你的卵子打得板凳响。”
他把耳朵贴在板凳上,屏息谛听。
细佬问:“听见响声了吗?”
丁忍听了半天,说:“我听不见。”他站起来,给细佬建议道:“细佬,你应该脱掉裤子,光着屁股试试。”
细佬脱掉裤子,光着屁股试了起来,试了好半天,他问丁忍:“你听到响声了吗?”
丁忍把耳朵贴在板凳上,听了好一阵,然后说:“细佬,我没听到。”他又建议说:“细佬,你坐得太轻。你应该重重地跌坐在板凳上,像打硪那样,卵子就会撞到板凳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细佬咬紧牙关,让自己的屁股像石硪那样重重地跌坐在板凳上。试了几次之后,他的屁股被跌得通红。他问丁忍:“听到了吗?”
丁忍把耳朵贴在板凳上,听了一会,他说:“只听见你的屁股打得板凳响,没听到你的卵子打得板凳响。”他又建议道:“细佬,你这样试没用,你应该掏出卵子来,把它直接板凳上砸。”
细佬试了两次,说:“疼。”然后,他穿上裤子跑了。
丁忍问他:“细佬,你怎么不试了?我听见你的卵子打得板凳咚咚响。”
细佬回头说:“你听见有卵用。我没听到。”
丁忍讲述的这个秘密,通过丁红的反复唠叨,桃花源人都知道了,桃花源人都愿意相信丁兵的儿子细佬确实做过这样的试验,因为他们希望丁兵的儿子细佬是个傻卵。他们私下里议论道:
“丁兵这狗日的就是喜欢诨,喜欢讲天话,大跃进时他就诨,说什么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结果呢?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
听完桃花源人的议论,丁红很是得意,说:“要不要我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桃花源人就竖起耳朵,听丁红说他的秘密。
丁红说,有一天中午,他背着锄头,去给月口放水。走到一片油菜田里时,看见丁忍弯着腰,一动不动地盯着一丘油菜田里。丁红觉得奇怪,他也弯下腰,像猫一样,不声不响地溜过去,想看看丁忍在望什么。等他贴近那丘油菜田,你们猜猜,丁红看到了什么?丁红看见有两个人躲在油菜田里打滚,油菜花被压倒了一大片。是哪两个人?是罗肤和丁兵。丁兵想骑在罗肤身上,罗肤拼命推丁兵。罗肤说:“你不要脸,大白天的……”丁兵说:“在桃花源,你还能逃出我如来佛的手掌?……”丁红看得怒火满腔,他真想冲上去,可他不敢。他偷偷望了望不远处的丁忍,看到丁忍勾着脑壳,不声不响地溜走了。
桃花源人又是一阵叹惋:“丁忍真能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