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记》 - 第30页 - 小说在线 - 文学博客网 - Powered by Discuz! Archiver

曾德顺 发表于 2019-6-14 10:49:15

二十二(7)
我们连队有个姓刘的妇女,她原来是在安乡县城里当老师的。她那个学校的校长,经常找一位单身女教师到他办公室谈心,总谈到深更半夜。那位单身女教师很害怕,偷偷找这位刘老师哭诉过好几次。
刘老师听了气愤不已,决心拯救这个遭到骚扰的单身女教师。她向上级写了检举信。没想到,这封检举信最后落到了校长手里。校长从她的信中找到了她“对现实不满”、向党发进猖狂进攻的句子,把她打成了右派。
不久,她丈夫也同她离了婚。
这位刘老师在工地干活时,总喜欢同我搭档,我挑土,她铲土。她经常缠住我,问一些朝鲜的事,如“在你们朝鲜也划右派吗?朝鲜也有黑五类吗?朝鲜也搞阶级斗争吗?”
有时候,趁着四周无人,她会打自己的耳光,骂自己:“唉,我怎么就这么傻呢?原来,我还想拯救别人呢。没想到没有救起别人不说,自己反而跌到了井底下!”
接着,她便是一声仰天长叹:“唉,什么时候,我才能攀上一根绳子,从这井底爬上去呢?”
就是这个刘老师,在斗争会上打我最起劲,她用脚踢我,专拣要命的地方踢。
旁边的人给她喝采:“踢得好!踢死她!她不承认就踢死她。”
我倒在地上,用双手抱住头。我想:“今晚我是挨不过去了。就算不被打死,也会被打成个残废人。我丈夫不就是因为不肯承认光复党的事,才被折磨死的吗?”
于是,我只好恳求道:“你们别打了,桂花的那五元钱是我偷的。”
我的话音一落,屋子里响起一片欢呼声。
石连长叫人把我扶起来。他一边检查我身上的伤情,一边惋惜地叹气:“唉,你要早点承认,不就可以免去这顿皮肉之苦吗?中国有句俗话,叫做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看来你还真个外国人。你也不想想:所有人都检举说是你偷的,你却不肯承认是你偷的,那岂不证明我们所有人都错了吗?你这不是犯了众怒吗?所以呢,我呀,还要好心好意地再教你一句中国话。你可一定要记住哟,这句中国话叫做:众怒难犯。”

因为我偷了钱,我的头上又多了顶帽子,叫做坏分子。
石连长决定对我实施监督改造。所谓监督改造,就是在我劳动时,旁边有一个人时刻看着我。
石连长经过一番精心挑选,决定派细妹子来负责监督我。
在工地上,我同细妹子比较谈得来。细妹子的床紧挨着我的床,她经常同我说一些悄悄话。细妹子告诉我,她的家庭出身是中农。小时候,她以为自己是贫下中农中的一员,后来,她才知道中农还分好几档:下中农,中农,上中农,只有“下中农”才是“贫下中农”中的一员,才是革命的依靠对象。而中农、上中农并不属于贫下中农,仅仅只是革命的团结对象。
读小学时,因为是“中农”,她没能加入少先队;读初中时,因为是“中农”,她没能加入共青团。学校的老师告诉她:加入少先队,加入共青团,入党,这是一个人政治生命中的三大雄关。如果一个人不能迈过这三大雄关,那么,这个人的生命是不完整的。
她对老师的话深信不疑。
为了入团,她曾一次又一次写申请书,结果总是通不过,她因此不知道哭过多少回。
这一次,到了学大寨工地,听说可以在工地上火线入团,她欣喜若狂,她拚命积极表现,想引起石连长的注意。可是,石连长好像对她视而不见。
每次到宿舍来找女社员出来谈心时,石连长总是只找那几个长得漂亮的,他找得最多的是桂花妹子。他从来不找相貌平平的细妹子。细妹子也曾主动找石连长汇报自己的思想,但石连长总是借口说自己很忙,这让细妹子又苦恼又着急。
现在,细妹子的机会终于来了。第二天上工的时候,石连长把细妹子叫到我身边,对她说:“现在,共青团考验你的时候到了!我知道你同金姬顺关系好,你们俩经常在一起聊天。现在,我就派你来监督金姬顺,只许她老老实实劳动,不许她乱说乱动。她要是有什么反革命言行,你要记在心里,到了晚上政治学习会上,你再向我汇报。以后,每天晚上的政治学习会就全靠你了。你汇报的材料越精彩,政治学习会就开得越精彩;你汇报的材料越精彩,你入团也就越快。”
听完这话,我看到细妹子两眼放出了光彩。
监督改造开始了。右派分子刘老师昨天踢得我全身是伤,今天我却仍然必须同她搭档:她铲土,我挑土。细妹子曾是我的知心朋友,今天却要监督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我挑土走到哪里,她就端着步枪跟到哪里。
这样的劳动让我既尴尬,又压抑,一分钟都显得无比漫长。
可是刘老师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她的脸上是那种幸福又自豪的神情。也许,我这根“绳子”虽然没能让她从井底爬上来,起码暂时也让她可以浮出水面透一口气吧。
看到我这个外国特务现在比她这个右派分子更加不幸,她感到了某种满足。
曾经说话轻声细语的细妹子,现在变得高声大嗓了。当我向她提出要去喝口水时,她厉声喝道:“跟我说话之前要先喊报告!”当我提出要去解手时,她瞪着眼睛骂道:“懒驴懒牛屎尿多。你就不能忍一忍吗?”
从亲密朋友转为仇敌,她的脸色转换得那么自然而然,丝毫不觉得难为情或是尴尬。
我同刘老师、细妹子三个人在一起的这种场面,是石连长特意安排的,当然也是他乐于看到的。他不时走到我们这边来,看到细妹子指着我尖声训斥,他假装用手去捋胡子,实际上是为了掩饰他嘴角得意的奸笑。
有一回,好不容易获得了细妹子的批准,我独自走到一个山坡下去解手。解完手之后,我抬头一看,猛然发现山坡上有一棵腊梅树,树上开出几枝梅花。梅花?我的思绪跳回到了我故乡的田野,山坡,眼前的梅花让我想起了朝鲜的金达莱。小时候,我在故乡的山野间游玩,经常采摘金达莱,把它们采回家,插到花瓶里。
我突然强烈地思念起我自己的故乡来了。我回想起自己在中国的这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我活得多么艰难!要是在自己的家乡,我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我嫁到中国来,是不是一个错误呢?
我把腊梅花摘下来,放到嘴边,深深地嗅了几下,把它的香气一直吸入到我的肺腑里,我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
看到腊梅花,
我想起了金达莱;
想起了金达莱,
就想到了我的家......

突然,一阵恐怖像闪电一般袭来,我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转身往山坡上望过去:在灰蒙蒙的天际间,每个社员都在挥汗如雨地劳动着,刘老师和细妹子两个人都背朝着我,她们好像在谈论什么好笑的事情,我能听到她们的笑声。
我稍稍安下心来:我刚才唱的声音很小,只是轻轻地哼唱,她们大概没有听见我的歌声。
我爬上山坡,走到她们身边,拿起扁担,准备重新开始挑土。可是,细妹子把我拦住了,她异常严厉对我说:“刚才,我听到你唱歌了。”
我的心陡地揪紧了,我说:“我没有......我是咳嗽了两声......”
细妹子呵斥道:“你还敢狡辩!你刚才不仅唱歌了,而且唱的还是黄色歌曲!别人都在劳动的时候,你以解手为借口,躲到一边唱黄色歌曲,你罪孽深重!”
刘老师在一旁拍手鼓掌,狞笑道:“好了,这下好了,细妹子今天有精彩材料向石连长汇报了,今晚的政治学习会肯定开得很精彩。”
她颇为得意地指着我说:“你以为你轻轻哼唱,我们就听不见?老实告诉你:我们耳朵里的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可紧呢。你刚才不仅唱了黄色歌曲,你还唱了反动歌曲,你唱的是:
满山开遍了金达莱,
金日成将军你快快来,
把我们从苦井里拯救出来......”
收工了,细妹子用枪押着我走回宿舍。以前,走在收工路上的时候,我和细妹子总是有说有笑的,今天怎么就变成了她押送我呢?看到四周无人,我忍不住问细妹子:“你真的要把我今天唱歌的事向石连长汇报吗?”
细妹子说:“那当然。不汇报,晚上的政治学习会怎么开?不汇报,我怎么能火线入团?”
暮色越来越浓了,想到今晚的政治学习会,我不知道会不会又挨打,看见远处宿舍隐约的灯光,我的心又揪紧了,我真想蹲下来大哭一场。
细妹子在后面催促我:“慢慢腾腾地干什么?未必你还想逃跑?”
我说:“到处都是共产党的天下,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我只是觉得自己太冤了。”
细妹子问:“你冤什么?”
我说:“难道连你也相信是我偷了桂花的那五元钱吗?”
细妹子脱口而出地说:“你当然没有偷钱。”
看见我惊讶地瞪大眼睛望着她,细妹子又补了一句:“因为桂花根本就没有丢钱。”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细妹子:“你是说:桂花假装说她丢了五元钱?”
细妹子点了点头:“现在,大家都知道她丢钱的事是假的,只有你一个人蒙在鼓里。”
看见我目瞪口呆的样子,细妹子很是得意。
细妹子一得意,就忘记了她监督我的职责,又恢复了她以前对我推心置腹的样子。她跟我解释说:“石连长同我们连队那几位长得乖的妹子勾勾搭搭,你以为他不心虚?那几个乖妹子是什么阶级成分?黑五类子女!石连长同黑五类子女勾勾搭搭,他难道就不怕有人检举揭发他?……”
我感到疑惑:“他心虚,他心虚跟桂花妹子丢钱有什么关系?”
细妹子得意地笑了,说:“你这个朝鲜女特务,到底还是不了解我们中国人的心思。我告诉你:石连长和桂花妹子担心我们连的人向上级检举他们,所以,他就同桂花妹子合演了这么一出丢钱的戏,来制造恐怖气氛,让我们连的女人们个个都提心吊胆。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叫做杀鸡吓猴。石连长就是要杀你这只‘鸡’,来吓住我们连队这些‘猴’,让我们谁也不敢去检举他。”
“可是,”我问,“为什么石连长要选择杀我金姬顺这只‘鸡’,来吓你们这些‘猴’呢?”
细妹子说:“你是黑五类,又是个外国人,还死了男人,在我们这里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所以,杀你这只‘鸡’最容易,也最安全,不会招来报复。用我们中国的另一句俗话来说,这就叫做吃柿子拣软的捏。”
“啊,细妹子,我的好妹子,我的知心妹子!像这种掏心掏肺的话,也只有你才肯讲给我听啊!”我激动又感动,差不多要扑到细妹子身上亲吻她了。
细妹子调头四顾,见周围没有外人,她把嘴巴附在我耳边悄声道:“我对你说了真心话,希望你也要对我讲真心话,好让我立下大功,火线入团。”
我问她:“你要我讲什么真心话?”
细妹子用恳求的语气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把发报机藏在哪里了?”

曾德顺 发表于 2019-6-14 10:50:03

二十二(8)



吴连生死后,金姬顺一个人带着儿子,日子过得很艰难,缺油少盐是常有的事。有几次,她没钱买盐,在家里翻箱倒柜,也找不到买盐的钱,只找出了几尺布票。她拿着布票到小卖店去卖,因为布票是不准买卖的,她只好先同小卖店的店主聊天。聊了好半天,才把话题慢慢绕到用布票换钱这方面来,最后,用每尺布票两毛钱的价格成交。
金姬顺拿着盐离开之后,店主逢人就说:“那个朝鲜婆娘真不会过日子,就连换个布票,她也要讲几箩筐的废话。换作别的堂客,一头猪都喂大了。”
其实,店主不理解金姬顺的难处:别的堂客成份好,用布票换钱时,可以实话实说。金姬顺是什么成份呀,要是被告发,那是什么样的结果在等待着她呀。
金姬顺一个人又要出工,又要照顾孩子,一天到晚,累得喘不过气来。有一天,她肚子疼得厉害,就跑到二里外的公社卫生院去看病。医生说她没什么大病,只是身体虚弱,缺乏营养。
插秧的时候,她把孩子背在背上的襁袍里,时间久了,她的腰疼得实在吃不消,就把孩子放到田埂上的箩筐里。有一次,孩子在箩筐里乱动弹,结果,箩筐滚到了水田里,孩子被泥水呛得哇哇大哭......
孩子的身体总是不好,经常生病。有一回,儿子晚上啼哭不止,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人瘦得像根火柴。金姬顺到处给他抓草药,吃了也不见效。她带儿子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病,卫生院的医生对她说:“你儿子患的是疳积,我们这里治不好,你最好去常德治疗。”
要去常德地区的大医院治病,钱从哪里来呢?金姬顺找到生产队长哭诉,好话说尽,才从生产队里预支了十元钱。从她家到常德,坐班车的路费是两块五毛钱。为了节省这笔路费,她决定搭便车去常德。
第二天清早,她就抱着儿子出发了。她走了九里山路,才走到通往常德的公路边。为了讨好司机,她花了两毛钱,在小店里买了一包“沅水”香烟。
公路边有个木材站,她恭恭敬敬地给木材站里的一位老师傅递了一根烟。
老师傅接过烟,问明了她的情况,对她很是同情,满口答应说“等一下有辆车要路过这里,我帮你说说好话,让司机载你去常德。”
她满怀信心地站在路边等车。公路上的车一辆又一辆地呼啸而过,就是不见一辆驶进木材站里来。
老师傅招呼她说:“你进来避一避风吧,外头多冷。”
她抱着儿子走进木材站的办公室,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刚同老师傅聊了两句,她就看见一辆解放牌汽车,拖着滚滚黄尘开了进来。
老师傅指着她对那位汽车司机说:“这个堂客儿子生病了,要去常德治病,你帮个忙,拉她去常德吧。”
她也赶紧掏出“沅水”香烟递了过去,司机用手挡开了她的烟,说:“我不去常德,我去汉寿。”
老师傅说:“你明明是去常德,怎么改道去汉寿呢?”
司机眼睛一横,说:“老子去哪里,难道要听从你的指挥?”说着,他开车走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老师傅和金姬顺母子,刚才还对金姬顺嘘寒问暖的老师傅,脸色突然阴沉起来,他咳嗽了一阵,把一口痰恶狠狠地吐在了金姬顺的脚边。
金姬顺只好抱着儿子到公路边去等车。在呼啸的寒风里,她一次又一次地招手,可是,没有一车辆为她停下。儿子猛烈地咳嗽起来,不行,她不能再这样站在这里吹凉风了。她只好又走进办公室,把儿子放在办公桌上,递给老师傅一根烟,恳求他帮忙照看一下儿子。老师傅接过烟,一言不发。
她独自一人走到公路边,再去招手拦车。
很快,一辆大卡车在她身边停了下来,司机把头从驾驶室里探出来,笑嘻嘻地问:“你要去哪里?”
金姬顺把香烟递过去。
司机挡住了她的烟,说:“我只抽‘黄金叶’,从不抽‘沅水’。”
金姬顺不觉心一沉,她有气无力地说:“我要去常德,能不能搭你的便车?”
司机在方向盘上猛拍一掌,大叫道:“好啊,快上车,快上车,就坐在驾驶室,同我坐在一起。”
金姬顺一阵激动,一边往办公室跑,一边对司机说:“你稍微等一下,我去抱我儿子。我儿子生病了,我要带他去常德看病。”
司机大吃一惊:“怎么?你还有个生病的儿子要上车?”
他启动汽车,朝窗外啐了一口:“你真他妈扫兴!”
他把车开走了。

金姬顺没能治好儿子的病。
儿子死后,金姬顺的整个精神垮掉了,她的头发很快变白了。
我见到金姬顺的那一年,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像是六七十岁的老婆婆。
她经常对我说:“我一个孤老婆子,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便安慰她:“中国有句俗话,叫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毕竟同吴连生曾经享受过一段好日子;有好多人,一辈子没有享受过一天舒坦日子,他们不也照样往下活吗?”
有人把金姬顺介绍给临澧县的一位单身地主。
金姬顺嫁到临澧县两个月后,她又回到了安乡县吴连生的老宅里。
对于这段短暂的再婚,金姬顺很后悔。她对我说:“我不该嫁给那个古里古怪的老地主。现在怎么办呢?我已经不是吴连生的堂客了,我死后,没有资格同他葬在一起了,我只能当一个孤魂野鬼了。”
有时,我会试着问她:“你有没有想过回到你的故乡朝鲜去?”
她愁眉苦脸地叹气道:“我哪里还回得去呢?在中国,我是朝鲜派来的特务;我要是回到朝鲜,我岂不又成了中国派去的特务?在中国,我熬过了一次又一次的运动,那是因为我年轻,再加上有吴连生陪我一起熬。现在,我一把年纪,身体不好,再加上孤苦伶仃,到了朝鲜,我还能熬过一次又一次的运动吗?怕是连一次也熬不过。”
金姬顺的生活里只剩下两件事:对丈夫吴连生的怀念,对自己死后的安排。
她对我回忆道:“在中国东北的那段日子,虽然天天打仗,但我同吴连生在一起很幸福。还是打仗好。打仗的时候,顾不上搞运动。打仗的时候,虽然也可能被枪炮打死,但那种死是干脆利落的死。搞运动时,虽说没有枪炮打你,但一天到晚心惊肉跳,长年累月提心吊胆,比真枪真炮更折磨人,活着就像是受剐刑,还不如早点死了好。”
有一回,她吞吞吐吐地问我:“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肯定愿意帮。”
她忧心忡忡地说:“我总是担心:像我这样的黑五类,死了以后没人愿意埋我。当然,我自己可以把埋我的坟坑预先挖好。我担心的只是没人往我的尸体填土。你想,我死了,躺在坟坑里,我自己没有办法往自己的尸体上填土呀......”

我到金姬顺那里去得越来越勤了。
金姬顺养了一条狗,她无论走到哪里,她的狗总是跟着她。
我拍着胸脯向金姬顺保证过:“如果我死在你后面,我一定风风光光地埋葬你,让你像儿孙满堂的人那样,有个体面的葬礼。”
但是,我没能做到这一点。

金姬顺死了。她把一瓶“一零五九”剧毒农药带到她自己预先挖好的坟坑里,她喝下了农药,然后躺下了。
她养的那条狗站在坟坑上边,当它看见主人闭上眼睛之后,它就呜呜地叫着,用自己的爪子把坟坑上边的新土往坑里扒。
后来,有社员上山捡枞树针叶时,发现了那条狗。狗用自己的爪子,差不多把坟坑填平了,但它仍在那里呜呜叫着扒土,爪子流着血......
我是在金姬顺死了两个星期之后,回到她那个生产队去探望她的。
社员们跟我说,金姬顺对她自己的死早有安排。社员们看见她背着锄头,带着狗,经常往山上跑。大概,她是在山上挖好了坟坑,在那里训练她的狗,教它如何往坟坑里扒土吧。
生产队把金姬顺的尸体挖了出来,给她做了一副棺材,重新隆重地安葬了她。
我参加了金姬顺的葬礼。
在我离开的时候,有一个老婆婆满脸疑惑地跟我说:“你这个常德佬,原来,我看你和金姬顺走得这样勤,我还以为金姬顺和你是好朋友呢。”
我一怔,忙问:“怎么,我和她不是好朋友吗?”
这个老婆婆就跟我讲了她在金姬顺临死前几天遇到的一件事:

那一天,老婆婆在田埂上遇到金姬顺,便同金姬顺开玩笑说:“你那个常德城里的老朋友,最近好像很久没来看你了哟。”
“老朋友?”金姬顺不屑地撇撇嘴,说:“这个年头,谁跟谁是朋友?人跟狗才是朋友。狗比人可靠。”
看见老婆婆一脸惊讶,金姬顺叹了一口气,问她:“你是中国人,你帮我分析分析:那个常德城里百泰堂的聂婆娘,她经常跑到我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呢?会不会也是为了从我这里找到发报机?”























曾德顺 发表于 2019-6-14 10:51:26

第二十三章刘开元



我叫刘开元,来自贵州省广顺县。
其实,要说起世外桃源,你们武陵县的这个桃花源跟我们广顺县根本没法比,我们那里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我们那里有一座白云山,连明朝的那个皇帝朱允炆也往那里躲。在古代,我们那里叫夜郞国,现在,那里还有金竹夜郞侯四世祖金庸的坟墓,还有夜郞古城池遗址,社员们在山上挖树根时,曾挖出过金剑、方印、青铜匙等文物。
广顺县夜郞公社有一座杜鹃湖,杜鹃湖四周绵亘数十里的山岭上,鲜花繁盛,春暖花开时节,白色、红色、紫色、粉红色的杜鹃花竟相开放。杜鹃花谢后,映山红又争相怒放,与毛栗树、枫树的绿叶相呼应。夏天,漫山的杨梅绿叶荫荫,红果累累。
杜鹃湖旁有一所学校,叫夜郞中学。我就在这所学校担任语文老师。我从来都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从来不敢跟学校领导发生矛盾。但是,有一天开会的时候,我还是不小心把领导得罪了。
那天召开的是一个很重要很严肃的会议。我校的唐校长正在主席做报告时,我因为吃了几个生包谷,肚子胀气,一时没忍住,在会场上放了一个响屁,引得全场轰堂大笑。唐校长的报告被哄笑声打断了,虽然他当场没有发作,但我看得出来,他很不高兴。
我感到很紧张。散会后,我到唐校长办公室向他赔礼道歉。
唐校长说:“你写份检讨给我。”
我回家写好检讨,急急忙忙拿去交给他。他看后不满意,说:“你的检讨不深刻,没有挖到根子上。你以为你就只是放了一个屁这么简单?这么严肃的会议,这么重大的场合,你当着上级领导的面放屁,你这是目无领导。当时我正在念报纸上的社论,你刚好在这个时刻放屁,你这是在借放屁发泄对报纸社论的不满。”
根据唐校长的提示,我重写了检讨,深挖了根源。唐校长看了以后满意地笑了,说:“小刘啊,你这人一点就通,是个人才。”

夜郞公社有个夜郞大队,夜郞大队有个地主子弟叫龙文。那年冬天修永库的时候,龙文同生产队的男劳力一起上了水库工地。
有一天,中午休息的时候,龙文正和社员们坐在一起抽烟。忽然,远处的山路上走过一支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于是,男人们的话题就转移到了女人身上。有一个社员指着龙文说:“狗日的龙文,都三十多岁了,他裤裆里那根家伙还从来没有用过,也不知道生锈了没有?”
另一个社员说:“生锈还是没有生锈,把他的裤子脱下来检查一下不就知道了?”
这话得到了在场男人们的一致响应。龙文听说要脱他的裤子,他拔腿就跑。无奈追他的人太多,最终,他被人追上,裤子被脱掉了。男人们用棍子撩拨着他大腿间的那根东西,没想到,才拨弄了几下,那根东西噌地一下子就挺立起来了。
一个男人说:“嗬,长得还蛮粗的嘛。”
另一男人说:“生锈倒是没有生锈,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又一男人说:“到底能不能用,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大家都说是应该试试。
可是,怎么试?大家放眼望去,看到山坡上有几头水牛正在吃草,他们决定让龙文在水牛身上试一试。一头沙牛很快被牵了过来,他们把龙文抬到沙牛身边,然后强行让龙文趴在了沙牛的屁股上......
试完之后,男人们都哈哈大笑,开心极了。
作为地主子弟,龙文一直找不到老婆,这本是他心中的一道伤疤,今天遭受如此羞辱,龙文气得满脸通红,他紧握扁担对那群男人说道:“你们等着,总有一天,老子要跟你们算这笔帐!”
男人们听了他的话,嘻嘻一笑,没有当作一回事。可是,大队的贫协主席听了这句话,却当了真,他上前一把揪住龙文,高喊道:“你这个地主崽子,竟敢威胁贫下中农,走,跟我到公社武装部去!”
龙文顿时吓得变了脸色,他抽打自己的耳光说:“我罪该万死!我不该对贫下中农讲气话!”
可是,贫协主席仍不肯松手。
龙文的父亲跑了过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贫协主席脚下,不停地磕头,哭喊道:“请你放他一马,我这个崽昨天大粪吃多了,今天尽讲混帐话。”
在场的男人们也都为龙文求情,说龙文讲的是玩笑话,不必当真。贫协主席这才罢休。
晚上吃饭的时候,贫协主席在酒桌上把他今天看到的这一场恶作剧讲给公社武装部的田部长听。田部长听了哈哈大笑,他向贫协主席打听细节:“你看清楚了吗?龙文的那根东西真的插进沙牛的身体里去了吗?”
贫协主席颇为得意地说:“我亲眼看见的,那还能有假?说实话,活了五十多岁,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稀奇事呢。”
第二年春天,靠造反发迹的胡自达当上了广顺县县委书记。新上任的胡自达到夜郞公社来视察工作,夜郞公社的田书记和武装部的田部长陪同胡自达书记到田间地头检查春耕生产。
当他们一行人走到夜郞大队的时候,遇到几个社员正在水车上车水。胡书记走到水车边,同在员们打招呼。田部长向社员们介绍说:“这是我们广顺县县委一把手胡书记,他亲自到田间来看望你们了。”
社员们从水车上下来,同胡书记打招呼。胡书记和社员们聊了几句之后,兴致勃勃地想要爬上水车亲自车水。田书记,田部长和几个社员把胡书记扶上水车,热情给胡书记做示范,告诉他怎样保持身体平衡,怎样踏水车才不会踏空。胡书记学得很快,三下两下就学会了车水,并且很快就车得相当熟练了。胡书记很高兴,车了约摸半个钟头,田书记建议胡书记歇息一下。
胡书记便从水车上下来,坐在田埂上,同社员们拉起了家常,并且还拿出了自己的过滤嘴香烟散发给社员们抽。
社员们都惊呼起来,因为他们家里穷,平时抽的都是旱烟,从来也抽不起纸烟。至于这种带过滤嘴的纸烟,他们别说抽,连见都没见过。
社员们点燃了胡书记的过滤嘴香烟之后,都纷纷称赞说:“嗯,胡书记给的烟就是不同,抽起来格外香。”
不过,有一个社员在恭恭敬敬地接过胡书记给的过滤嘴香烟之后,他并没有马上点燃抽起来,而是将这支烟夹到自己的耳朵缝里,然后抽起了自己带的旱烟。
胡书记感到疑惑,他问这个社员:“你怎么把香烟夹起来?我的香烟不好抽?”
那个社员说:“过年的时候,我女婿从部队回来,送给我几包这种过滤嘴香烟。我抽了一根,觉得味道太淡,我觉得还是抽旱烟过瘾。”
胡书记把目光转向田书记,田书记马上给胡书记解释说:“他女婿在部队当官,是个团长。”
胡书记听了微微一笑,说:“好嘛,也是个县团级。”
抽完了烟,胡书记站了起来,同社员们告别。
田书记领着胡书记向前走,没走多远,胡书记忽然停住了脚步,望着远方的田野,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刚才那个社员,他是什么成份?”
田书记马上回答:“贫农,他家世世代代都是贫农。”

曾德顺 发表于 2019-6-14 10:52:22

二十三(2)
对于胡书记的这次视察,田书记和田部长早就作好了准备,他们派人到杜鹃湖里捕来了鱼,到白云山上打来了各种野物,所以,在这天中午的餐桌上,各种山珍野味都摆满了。
可是,田书记和田部长发现,胡书记似乎并不太高兴,他的脸始终绷得紧紧的。田书记和田部长小心翼翼地劝酒,同时,头脑里也在紧张地揣摸着胡书记的心思。
酒越喝越多,胡书记的脸色开始红润起来,话也多了起来。他用筷子指着田书记和田部长,语重心长地说道:“抓革命,促生产。你们夜郞公社,生产是搞得不错的,但是不能只搞生产,不抓革命呀。”
一听这话,田书记和田部长,刹时变了脸色。
胡书记神色庄严地说:“据我看,你们夜郞公社阶级斗争的形势很严峻哪。”
田部长眉头一皱,灵光一闪,马上说:“胡书记说得不错,我们夜郞公社,阶级敌人十分猖狂,就在去年冬天,有一个地主崽子竟然奸污了集体的耕牛,并且还扬言要报复贫下中农!”
胡书记大手一挥,说道:“查嘛。要以这件事作为突破口,把你们公社的阶级斗争搞出声势来!”

于是,地主崽子龙文被抓到公社武装部接受审讯。田部长要他交代奸污耕牛一事,还必须交代他的幕后组织的名称以及组织的纲领、组织的主要头目。
龙文说他幕后没有组织。民兵们就把龙文架起来,放在火堆上慢慢烤。
龙文受不了,只好交代说他的行动是受一个蓑衣党的指使。
蓑衣党的纲领是“先杀党,后杀团,贫下中农杀一半。”
蓑衣党的主要杀人手段是往井里撒剧毒农药。
蓑衣党的主要头目是龙文的父亲和他的两个族兄。
龙文的父亲和他的两个族兄很快被抓到武装部接受审讯。
在经过一番“熏腊肉”式的烘烤过后,他们很快承认自己就是蓑衣党的主要头目,每个人又分别交代出了另外三个蓑衣党的成员。
这九个蓑衣党成员在经过“熏腊肉”式的烘烤过后,每个人又分别交代出了另外三个蓑衣党的成员......
战果辉煌。蓑衣党成员越来越多。夜郞公社夜郞大队夜郞生产队的一百多口人中,除了婴幼儿和妇女之外,差不多全部都成了蓑衣党。
“熏腊肉”式的审讯继续进行。
蓑衣党成员越审越多,从夜郞生产队向夜郞大队的其它生产队蔓延,又从夜郞大队向夜郞公社的其它大队蔓延,形势的发展充分证明了县委胡书记的判断:“夜郞公社阶级斗争的形势很严峻哪!”
一时间,夜郞公社人心惶惶,每个人都有可能被抓起来“熏腊肉”。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蓑衣党。被抓的人越来越多,白云山下的各个防空洞里都关押着嫌疑人。
为了加强对夜郞公社阶级斗争的领导,广顺县委向夜郞公社派出了工作组。工作组到达夜郞公社以后,决定在全公社范围内,更广泛地开展追查反革命组织的群众运动,公社、大队、生产队每一级都要办“交代问题学习班”,所有需要交代问题的人员分别被送进了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学习班。
作为夜郞中学的唯一代表,我也被送进了“交代问题学习班。”在学习班里,我被提审时,审讯员反复向我提出的一个问题是:“你在大会上放屁,到底受什么组织的指使?你必须交代出这个反动组织的名称、宗旨、组成人员名单。”
在进学习班之前,我早已听说有许多人在“熏腊肉”之后,或死或伤或残,所以,为了免受“熏腊肉”之苦,我便向审讯人员主动交代:我在大会上放屁,是受了地下反动组织杜鹃党的指使。杜鹃党的宗旨是向学生宣传各种反动思想,目标是努力把学生培养成修正主义的接班人。
后来,我被当作杜鹃党的主要头目,和其他反动组织的首领被转移关押到白云山的溶洞里。我们这批人的脚上被戴上了各种各样的脚镣:有的是在两条腿上分别被绑上了两把锄头,有的是脚上被绑上石头,还有的是脚上被绑上木棒。
我私下里悄悄打听到:凡是被转移关押到这个溶洞里的人,都是或多或少同公社、大队、生产队干部结下私人恩怨的人。比如夜郞大队的杨立文、杨立武两兄弟,就威胁过夜郞大队的民兵连长杨军山。
杨立文、杨立武有一个妹妹,是个远近闻名的漂亮姑娘,民兵连长杨军山虽然早已娶妻生子,却对这个漂亮姑娘念念不忘,因为有杨立文、杨立武这两位高大威武的兄弟保护,杨军山迟迟不能得手。这一次,借着深挖反动组织的东风,杨立文和杨立武被民兵抓了起来。经过“熏腊肉”,两兄弟不得不承认:他们成立了一个反动组织——还乡党。还乡党的宗旨就是暗杀夜郞大队、夜郞公社的主要领导,然后取而代之。
在溶洞里,大家情绪低落。杨立武说:“这一回,不被他们这帮人折磨死,也会被弄成个残疾人,或者是在牢里呆一辈子。”
杨立文说:“只有想办法逃出去,或许还可以保一条命。”
我说:“往哪里逃?”
杨立文说:“就往白云山上逃。你想想,白云山能藏得下一个皇帝朱允炆,还藏不下我们几个草民?”
杨立武说:“要逃就大家一起逃,让民兵一下子不知道该抓谁。”

逃跑的机会还真的说来就来。有一天,县委派来的工作组决定在白云山下召开夜郞公社万人斗争大会。为了制造声势,这次被批斗的对象,除了我们这些学习班的成员之外,全公社的四类分子也被抓来陪斗,所以批斗台上人挤人,民兵们简直有点招架不过来。
那天的万人斗争大会刚开始的时候,天边就有了隐隐的雷声,随着大会渐入高潮,雷声也越来越大,闪电从我们头上咔嚓地闪过,台下的贫下中农们发出了一声声尖叫。
眨眼之间,倾盆大雨铺天盖地砸了下来,淋得人睁不开眼睛,天地之间一片昏暗。这时,我听到站在我旁边杨立武、杨立文忽然高喊一声:“阶级敌人们,赶快逃命啊!再不跑就没有活路啦!”
我醒悟过来,拔腿就跟着杨立武、杨立文往白云山上逃跑。
我和杨立文、杨立武逃进了白云山。三个人背靠背,解开了捆绑我们的麻绳,躲进了树林里。
傍晚时分,天放晴了,我们在山上遇到了一个羊倌。羊倌告诉我们:现在各条进入白云山的路口都有民兵把守,还有民兵正准备搜山。
听了羊倌的话,我们不敢下山,只能往大山深处躲。在途中,有时能在地上看到豹子和野猪的脚印,杨立文兴奋地说:“这里有野猪和豹子,这是好事,那些民兵轻易不敢到这里来。”
到了晚上,我们三个人都不敢睡觉,只能三人轮流靠着眯一会儿。山风吹过,到处都是飒飒的声音,总觉得有人拿着梭标正急速朝我们冲刺而来。
第二天早晨,我们都饥饿难耐。杨立武说:“翻过这座山,那边有个知青林场,到那里去找点吃的。”
杨立文说:“林场周围可能早已设下伏兵。”
我说:“我们可以先悄悄在林场周边观察一阵,摸清情况了再进去。”
杨立武支持我的想法。我们便向知青林场进发。
到达林场对面的山头之后,我们爬上一棵枫树,观察了一个上午,发现林场只有两个知青在晒包谷,我们决定冒险进入林场。
林场的知青显然早已接到了上面的通知。当我们突然闯进林场晒坪时,一个知青吓得大叫着往山下跑,另一个知青准备去拿架在一边的**。
我们把这个知青绑了起来。杨立文一边踢他一边骂他:“你竟敢拿枪对我?老子真的是阶级敌人吗?老子在朝鲜战场打美国鬼子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们在林场的仓库里装了一袋包谷,然后急匆匆地离开了。

曾德顺 发表于 2019-6-14 10:59:12

二十三(3)
知青向武装部报告了我们的行踪。这天夜里,当我们在树林里打盹的时候,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忽然出现了几道手电光,我们仓皇逃跑。我只顾拼命地往草蓬里钻,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后来实在走不动了,我才停了下来。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和杨立文、杨立武兄弟失散了。
我独自一人在山上度过的这个夜晚显得特别漫长。山上蚊子多,咬得我不得安宁。山风阵阵,我穿着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冷得瑟瑟发抖。
我在山上躲了三天,从知青林场抢来的包谷吃完了。我饥肠辘辘。我想,总这样躲下去,不出几天就会饿死。我想起了我的一个学生,他是富农子弟,成绩很好,我曾冒着风险,到他家家访过几次,他的父亲十分感动。这位学生的家位于一个偏僻的深山坳里,周围没有邻居。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摸到了这个富农家的后山上。这个富农上后山砍柴时发现了我。他把我领进家里,让我吃了一顿饱饭,又让我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他告诉我:公社的广播一天要响好几回,民兵们到他家搜查了三次了。他给了我五元钱,让我乘着天未大亮,赶快逃走,躲得越远越好。
从富农家出来,我猫着腰,专挑僻静山路走,一边走一边想:“我该躲到哪里去呢?”
我想起了我的表姐,她嫁到了邻近的长鹿公社,我决定到她那里去躲一躲。
可是,这天深夜,当我轻轻叩响表姐家的房门以后,表姐却不肯开门让我进屋,她急忙催促我:“你赶快走,公社的广播已经播了好几遍了:凡是抓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公社奖励包谷一百斤,大米三十斤。你再在这里磨蹭,我不抓你,邻居也会抓你,你听听,周围的狗已经叫成一片了。”
看来,广顺县我是不能呆了,于是,我连夜逃往邻近的惠水县。
我在惠水县四处流浪。由于没有大队、公社开具的路条和搞副业的证明,我帮人家干活不敢要工钱,只求能填饱肚子。可是,就是这样的生活我也同样过得心惊肉跳。
有一回,一个生产队因为烧石灰需要大量柴禾,我帮他们去砍柴。我在山上搭了棚,一个住在那里,难得遇见一个人。有一天,我背柴到石灰窑边,烧窑师傅的外甥来看他,恰好遇见了我,这个外甥说:“你不是夜郞中学的刘开元老师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连忙说:“你认错人了。”
这天夜里,我起来小便,忽然看见山下有几只火把正朝我这个方向移过来。我想:糟了,那个烧窑师傅的外甥告密了。
我立刻拔腿狂奔。
这一次经历让我认识到:我教书十多年,学生遍布广顺、惠水,只要待在这两个县,我随时都可能被学生认出来。我必须要逃到一个无人认识我的地方才安全。
我决定逃往贵阳。贵阳是省城,那里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不敢坐车,只能走路去贵阳。有时晚上走,有时白天走。
有一次,我看到路上有一位老人在推独轮车,独轮车上装着两竹篓南瓜。我见老人累得满头大汗,便热情上前帮忙。我推着独轮车,老人跟在我身边,我向他打听贵阳城里的情况:“贵阳城里有民兵抓人吗?”
老人说:“有工人纠查队查证明。”
我问:“被抓到会怎么样?”
老人说:“那可不好说,有的会被关起来,有的会被遗送回原籍。”我们走到贵阳城郊的时候,我看到远处戴红袖章的人在盘查路人。
我跟老人说:“我身上没有路条,等一下,要是有人盘查我们,你就说我是你侄子,行不行?”
老人停下了脚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是不是个逃犯啊?”他从我手里抢过独轮车,说:“我不要你推车了,你快走开,再不走开,我就要喊人了。”
我只好离开了他,岔向一条小路。老人回过头来,朝我高喊:“你这个坏分子,还不快跑,我要叫纠察队来抓你,可以领到十个包谷的奖赏。”
我顺着小路猛跑起来,一直跑得精疲力竭,才停了下来。歇息了一阵,我才注意到我的前面是两条铁轨,我不知道这铁轨是通向何方的。一条铁轨上还停着一列火车,火车是装煤的。我想:“我何不爬上这火车躲一躲呢?如果火车能把我带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地方,我不就安全了吗?”
我爬上了火车,在煤堆上躺了下来。没有多久,我就睡着了。
我实在太累了,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才醒来。火车在一个小站停车时,我从车上爬了下来,跟一个路人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
路人说:“这里是九子冲。”
我问:“哪里的九子冲?”
路人说:“辰溪县的九子冲。”
我又问:“哪里的辰溪县?”
路人说:“怀化的辰溪县。”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我已经离开贵州了,离开夜郞国了,我已经来到湖南怀化的辰溪县了,这里再也不会有熟人告发我了。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湘西的流浪生涯。
我在湘西干的第一件糊口的活路,是和几个青壮年劳力去放木排。我们几个人把几十个立方米的木材捆扎好,做成木排,每人手拿一根竹篙,站在木排上,让木排顺着沅水向下游流去。我们的木排从辰溪县的仙人湾出发,经过泸溪、沅陵、桃源,最后到达常德的德山。
初次放排,我觉得新鲜,站在木排上,望着碧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顿有心旷神怡之感。沅水两岸郁郁葱葱,万绿丛中缀着树树枫叶,山坡上,包米、桔子挂满枝头,溪河里,鹅鸭戏水,鱼虾欢跃,到处都是祥和的景象。
在木排上,放排人闲聊时讲的大都是关于湘西土匪和沉排的往事。他们指点着沅水两岸告诉我:在以前,这一带到处都是土匪。土匪朝水里放几枪,将放排人逼到岸边,他们跳上木排,将放排人洗劫一空,甚至连衣服裤子也不放过。所以,经常会看见有的放排人全身赤裸地站在木排上,成为沅水的一道独特景观。
沿沅水放排,最险的地段是青浪滩。青浪滩的打排岩像一尊呲牙咧嘴的恶神,迎浪挺立,岿然不动,把大浪撞得粉碎,无数的木排在这里排散人亡。所以,木排到了青浪滩,按照当地的规矩,得请当地人“送短”。年轻力壮的送短人跳上木排,代替放排人,将木排飙过青浪滩。青浪滩水势凶猛,木排时而跃上浪尖,时而沉入漩涡,真是吓人。可是,世代居住在这里的送短人,他们若无其事,稳抓桡把,朝着滩礁冲去,顺利驶过险滩。
有一次,我们的木排经过泸溪县境内一个拐弯处时,土坎上的一块石头突然崩塌下来,砸到了我们木排上,木排被砸散了,一个放排人被砸死了。
经历这次意外之后,我觉得放排太危险,我决定不再放排,我在沅水的一个荒岛上帮人砍芦柴。
荒岛上,那紧密的芦柴和柳树比禾苗还密,要用柴刀砍出一条路才能进去。荒岛上可以捉到甲鱼和草鱼。在鱼类产籽期,黎明时分,只需用一根木棍,就可以打到很多产籽的鱼。这些鱼味道鲜美,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鲜鱼。到了傍晚,成群结队的水鸟飞回荒岛,遮天蔽日。有一回,我路过一处水鸟的栖息地,看到草丛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因为互相争斗而致死或致残的水鸟。我大为惊讶:原来鸟类也搞阶级斗争啊!
砍完芦柴,我又在沅陵县棋坪公社找了一份烧炭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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