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5)
走着走着,桃花突然尖叫起来:“有菌子!”她弯下身子,扒开地下的枞树枯叶,把菌子一个个往背篓里捡。看见陶慕源走来,她有意留下几个让他捡。陶慕源把菌子放在手心仔细观察,发现乳白色的枞树菌,像豆腐一样鲜嫩,好似一把撑开的小伞。
两人继续往前走,桃花像兔子一样,一会东,一会儿西,一会蹲下,一会站起。陶慕源也学桃花一样,选择在枞树底下扒着。忽然,他扒到了刺手的东西,他一缩手,喊道:“桃花!桃花!”
桃花闻声赶来,惊喜地说:“你遇到财喜了。”
他俩把地上的各种枝叶全部扒开,呀!原来是山鼠储存的一窝板栗。
陶慕源高兴极了,他把板栗一粒粒捡到背篓里。忽然,桃花按住了他的手说:“好了,差不多了,也给山鼠们留一点吧,不然,他们会伤心得哭呢。”说着,她抿起嘴唇,做出山鼠伤心的样子。
在陶慕源的印象里,大多数时候,桃花的神情是严肃的,这种严肃与她的年龄不相称,显示出一种少有的庄重。桃花很少笑,即使笑,也笑得很仓促,倏地一下,露出她那洁白的糯米牙,闪电一般,笑容不见了,脸上又带有某忧伤的神色。
陶慕源最喜欢看桃花惊讶的神情。当她感到意外时,两道柳叶眉向上扬起,露出两颗门牙,嘴里发出一声“咦?”
但这天捡菌子是个例外,桃花很开心,笑的时候多。陶慕源看见桃花靠在一棵桃树上,汗津津的脸红扑扑的,同树上的桃花交相辉映。陶慕源叹气道:“可惜没有照相机,不然,我一定要把这一幕拍下来。”
桃花笑吟吟地问:“拍下来作什么?”
陶慕源说:“留住这美的瞬间。”
桃花指着天上,问:“你能留住那朵云彩吗?”
陶慕源沉思了片刻,忽然说:“我要在你靠着的这棵桃树上刻字。”
桃花惊讶地扬起眉毛:“咦?你要刻什么字?”
陶慕源拿起砍刀,在桃花靠着的那棵桃树树干上,刻下了两行字: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桃花源里有个水碓,潺潺的流水日夜流过水碓。在桃花源大队建成碾米厂之前,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都要靠这个水碓舂米,碓屋前常常排起长队。想要舂米的社员们心急火燎,碓翘却从容不迫,慢慢悠悠地起起落落。
陶慕源和桃花每次去舂米的时候,总是选择在深夜。那时候,碓房里只有他们两人,周围一片寂静,筒车的转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碓翘有节奏地砸落到石臼里,砰然有声。
陶慕源看着桃花用竹刷子不急不慢地翻动着石臼里的米。当碓翘落下来的一刹那,他真担心它会砸到桃花的手。可是,桃花的手总是能及时躲开,就好像闪电总是能抢在雷鸣之前消失一样。
看着她那双灵巧的手,看着她那身蓝印花布小褂,他有时会陷入长久的沉默,或是耽于某种遐想。这时候,桃花就会用竹刷子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一下,喊一声:“碓翘砸到你的脚啦!”
陶慕源猛然一跳,抬眼望去,只见桃花已转过身去,依然在不急不慢地翻动着石臼里的米。
陶慕源问桃花:“你猜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桃花头也不回地说:“鬼晓得你在想什么;你们城里人就是思想重。”
陶慕源看着桃花脸上那沉静、安详的神情,忍不住问桃花:“这样用水碓舂米,会不会很辛苦?”
桃花说:“辛苦什么;桃花源里,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陶慕源说:“长沙城里的碾米厂,一担稻谷倒进碾米机,一眨眼就变成白米了。”
“咦?”桃花扬起眉头说,“这么快?”
但她的眉头很快又垂下了;她说:“那剩下的时间做什么?”
有一回,陶慕源挑了半天的石灰,出了一身臭汗,浑身不自在,他路过桃花溪的时候,准备下溪洗个冷水澡。
桃花正在溪边溪衣服,她劝陶慕源道:“刚出了一身汗,洗不得冷水澡。”
可陶慕源还是一头扎进了桃花溪。
下午糊田埂时,陶慕源开始头痛,浑身乏力,好不容易捱到收工。回到家,他饭也不吃,一下子倒在床上。他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直想呕吐。
老鼠在墙角“吱吱”叫着,陶慕源痛苦地在心中呼唤:“妈妈,你可知道你的儿子快要死了。”
朦胧中,听到有人在门外讲话:“我叫他不要洗冷水澡,他就是不听。”
接着,虚掩的门被推开了,有人进了屋,点燃了煤油灯,一只柔软的手摸到了陶慕源的额头上,很快又缩了回去:“哟,好烫!妈妈,他发高烧了。”
一块冷水毛巾敷到了他的额头上,他清醒了些,睁开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先看到桃花微微撅着嘴的焦急的脸,接着,他看到了夜郎婆。
夜郎婆对桃花说:“他这是发鸡毛痧。用鸡蛋和锅底灰拌好,再用鸡毛蘸了擦身子,可以治好他的病。”
桃花飞快跑出去了。她拿来了鸡蛋和鸡毛。夜郎婆从锅底刮下灰,同鸡蛋和了,再用鸡毛蘸了给陶慕源反复擦拭身子,一边说道:“没娘疼的崽,好可怜的……”
泪水从陶慕源的眼角涌了出来。
那一年双抢时节,陶慕源和桃花在田里割稻子。一天下午,陶慕源忽然感到全身酸痛,尤其是两条腿疼得厉害。他浑身冒冷汗,不得不坐在田埂上休息。桃花走过来问:“陶知青你怎么啦?要不要回家去休息?”
陶慕源看到所有的社员都在忙碌,他不好意思回去。休息了一会儿,他又下田割稻了。
不过,等到收工回家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走路都困难了。他只好扶着桃花,慢慢地挪回了家。刚走到禾场上,夜郎婆出来了,她看了看陶慕源的脸色,说:“陶知青,你恐怕病得不轻呢,去大队赤脚医生医务室看看吧。”
陶慕源说:“先休息一夜再说吧,我已经走不动了。”
桃花扶他到床上躺下了。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跑过来就问:“陶知青,你要紧不要紧?要不要去医务室?”
陶慕源说:“我只是有点饿。”
桃花出去了,很快,她端来了一碗酸菜,对他说:“家里没有别的东西,你先吃点酸菜垫垫肚子吧。”
吃下了半碗酸菜,陶慕源迷迷糊糊睡去。
半夜时分,陶慕源疼痛难忍,呻吟起来。睡在隔壁的桃花跑了过来,十一岁的她吓得哭了起来,大叫:“妈妈,快过来,陶知青痛得受不了啦!”
夜郎婆赶了过来,说:“桃花,你赶快去把丁癞子叫过来,让他背陶知青去大队医务室。”
等丁忍过来的时候,夜郎婆已经准备好了火把。丁忍二话不说,背起陶慕源就走;桃花举着火把给他引路。
丁忍真不愧为大力神,到大队医务室有十多里山路,他背着陶慕源一路小跑,没有歇一口气。
大队医务室年轻的女医生很快给陶慕源下了诊断:重感冒。她给陶慕源打了一针,开了几粒药,让陶慕源回去好好休养。
桃花举着火把领路,丁忍背着陶慕源一路小跑回到了家。
第二天早晨,陶慕源的病情并没有缓解。夜郎婆便叫桃花去武陵公社卫生院去请医生来。
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挎着药箱赶来了。他得出的诊断是:钩端螺旋体病。并说,这种病死亡率极高,必须马上去县城或附近的莲花镇医院治疗。
莲花镇医院距桃花源有四十多里,桃花和夜郎婆正在发愁之际,屋外忽然传来了独轮车的吱呀声。桃花出门一看,原来是丁忍推着独轮车过来了。丁忍一声不吭,把陶慕源抱到了独轮车上,然后推车就走。夜郎婆让桃花跟在后面。
出门走了几步路,问题出来了:独轮车的左边坐着陶慕源,右边是空的,车子走起来不平衡,好几次都差点倾倒。丁忍停住车,一言不发,就把桃花抱了起来,把她安放在了独轮车的右边。
就这样,丁忍推着桃花和陶慕源上路了。昨晚下了一场雨,山路泥泞,丁忍却显得很轻松。独轮车在山路上吱吱呀呀地叫着,引得路人指指点点。
丁忍把独轮车推得飞快。在路过一座石桥时,独轮车下坡速度太快,陶慕源和桃花从车上摔到了桥边的稻田里。陶慕源挣扎着从田里爬了起来,突然觉得喉咙有一股热流涌了上来。他张口就吐,没想到吐出来的竟然是鲜血。他没留意,有几口热血吐到了倒在他身边的桃花身上。
三个人都惊呆了。丁忍脸色煞白,不停地舔着他厚厚的下嘴唇。过了一会儿,他把陶慕源和桃花重新抱上独轮车,又开始急匆匆地推车向莲花镇医院赶去。
后来,桃花告诉陶慕源:当她把他吐血的事告诉母亲后,母亲吓了个半死。按照桃花源的说法:“少亡鬼”是要找替身的,它找的替身常常是自己死亡时靠自己最近的人。陶慕源当时要是摔死了,他找的替身就是桃花。
奇怪的是,经过这一阵吐血之后,陶慕源感觉自己好多了。他竟然可以心情轻松地去观察丁忍的腿:丁忍的腿飞快地跑着,腿上的青筋有蚯蚓那么粗,汗水从腿上滚滚而下。
终于到达莲花镇医院了。一直闭口不言的丁忍刚进医院大门,就不停地高喊:“钩端螺旋体!钩端螺旋体!钩端螺旋体!”
医生们急忙跑了出来,陶慕源马上被送进了急诊室。
入院后的第四天上午,陶慕源才从昏迷中醒来。当他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接着,他看到了桃花那削瘦的脸。
“妈妈,你看,他醒来啦!”桃花欣喜地喊道。
夜郎婆拍了拍手中的那件血衣,对陶慕源说:“多亏你朝桃花身上吐了这一滩血。医生说,你把血吐出来了,钩端螺旋体病就容易治了。这四天,医院就死了三个钩端螺旋体病人呢。”
陶慕源身体还很虚弱。醒来后的第二天,他让桃花把他扶到室外去,让他在院子里坐着。他双手放在腿上,望着天边的晚霞,他从来没有觉得生命是如此美好。他感到自己好像活在一幅画中,站在他面前的桃花近在咫尺,似乎又远在天涯。朦胧中,他觉得她像远在天边的一朵祥云,又像近在身边庇护他的一个微笑的菩萨。
二十五(6)
二十五(6)
有一年春天,陶慕源跟着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上山扯青苔作猪饲料。太阳在头顶上照着,在桃花山的灌木丛中,芭茅草割人,树枝刺人,陶慕源只觉得周身又痛又痒。到了中午,别人都扯了满满一担青苔,陶慕源扯得慢,还只扯了不到半担。桃花源人挑着青苔下山回家,路过陶慕源身边时,他们打趣道:
“陶知青,照你这样扯猪草,只怕猪都长大了,你还没有扯满一担猪草。”
“到底是城里人,干不惯乡下活。”
陶慕源满脸通红,羞愧难当。山上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躲在山上继续扯青苔。他感到又热又饿,不过,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不扯满一担青苔,绝不回家吃饭。
他独自一人扯着青苔。
不知道过了多久,朦胧中,他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喊他。他停下来,侧耳谛听,的确是有人在山下喊:
“陶知青——陶知青——”
他听出来了,这是桃花的声音。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他爬上一棵大树,在树巅,他看见桃花正从山脚下往山上爬。烈日当顶,她上身穿一件蓝印花布小褂,头上搭着一条毛巾,手里提着竹篮,竹篮里放着一个饭钵。她是给陶慕源送饭来了。
桃花时不时仰头向山上眺望,时不时高喊:
“陶知青——陶知青——”
陶慕源明明听得很清楚,可他不愿意回答。
“陶知青——陶知青——”
桃花手搭凉棚,满脸是汗,她朝这边山上喊了一阵之后,转向山的那一边去了,她的呼唤声仍然不断传来:
“陶知青——陶知青——”
陶慕源的眼泪猛然哗哗地涌了出来。
桃花的这一声声呼唤,让他想起幼年时,当他在外面疯玩,忘了回家时,他母亲对他的声声呼唤。
桃花的声音消失以后,陶慕源含着热泪,饿着肚子,开始勇猛地扯起青苔来。他再也不怕茅草和树枝划伤身子了,他横冲直撞,四处寻找着最好的青苔。
最后,他挑着满满的一担青苔,走在了桃花源的田埂上。在社员们的赞美声中,他把青苔挑到了生产队养猪场。
在桃花源,烧柴问题最令人头疼。
有一回,陶慕源拒绝了桃花的同行,他要独自一人去砍柴,要为桃花家里承担一个男子汉应该承担的责任。他独自上了桃花山,砍了满满的一担柴。挑着柴往回走的时候,陶慕源觉得肩上的柴有千斤重。他的肩膀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磨练。他呲牙咧嘴地走在山路上,每走一步都像世界末日,源源不断的汗水不停地往他的眼睛里灌。他摔了一跤,柴散了架,散落一地,他一个人躺在这暮色渐浓的山坡上,顿时觉得做人怎么这样艰难。
他躺了好久,觉得自己恢复了体力,他爬起来,重新捆好柴,继续挑着柴往回走。在经过一个山坡时,他的脚板忽然一阵钻心的疼。他放下柴,蹲下身一看,原来一个竹桩把他的脚底刺破了。他撒了一泡尿,淋湿地上的泥土,再将尿湿的软泥敷在伤口处,然后,他跛着脚,挑起柴往回走。
他一路走,一路愤恨自己,愤恨自己为什么这样无能;他一路走,一路诅咒,诅咒这不公的苍天。走了好久好久,他发现自己竟然又走回了那个竹桩刺破他脚板的山坡!
他迷路了。他放下担子,瘫坐在地上,双手不停地抽自己的耳光。一边抽,一边骂自己:“你这狗日的陶慕源!你这没用的家伙!你这该死的家伙!”直到把自己的脸抽得麻木,直到把自己抽得筋疲力尽,他才停下来。
愈来愈浓的夜色像一张巨大的网,把他笼罩在这片山林里。周围的一切暗淡下来,这时候,他心中的愤恨消失了,看着眼前的山影,树影,石影,在朦胧中慢慢变得像狰狞的小怪兽,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刮风了,山风呼啸,周围的树木在向他张牙舞爪,远处好像传来了狼的叫声。他顿时毛骨悚然,他陡地站了起来,紧紧握住扁担,睁大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就这样,他在恐惧中不知捱了多久,忽然,有一个隐隐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鼓。他侧耳谛听,对,是桃花!是桃花的声音!
桃花在呼喊:“陶知青——你在哪里?——”
陶慕源一阵狂喜,他几乎是跳起来高声回应:“桃花——我在这里——”
不,他嫌自己声音不够大,他飞快爬上悬崖,站在悬崖巅一块突出的大石头上高喊:
“桃花——我在这里——”
他看到一个小红点在缓缓向他这边移过来。他知道,那是桃花打着火把来接他回家了。他兴奋得捂着嘴哽咽起来。
不过,等桃花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已经擦干了眼泪,只是用很平淡、镇定的声音对桃花说:“嗨,今天不小心迷路了。”
桃花满脸是汗,脸蛋被火把照得通红。桃花看上去也很平静,她始终没有去打量他的脸。
她一声不响地把柴捆成两部分,她担七成,他担三成。十五岁的桃花个子高挑,身强力壮,她担着柴安静地走在前面,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羞愧的陶慕源也一声不吭,他们在沉默中走回家去。
桃花十六岁了。
关于她和陶慕源,桃花源里开始有了各种议论。向媒婆曾经指着走在一起的桃花和陶慕源,悄悄对夜郎婆两公婆说:“你们看,多般配的一对!”
夜郎婆说:“鸡蛋跟鸡蛋滚在一起,鹅卵石跟鹅卵石滚在一起,鸡蛋不能跟鹅卵石滚在一起。”
夜郎佬说:“陶知青迟早要回长沙的,桃花只能开在桃花源里。”
不管桃花源人如何议论,陶慕源还是喜欢和桃花在一起放牛。有一天,下雨了,桃花跑到山坡上的稻草垛边躲雨,她朝陶慕源招手说:“陶知青,快过来躲雨。”
陶慕源跑到稻草垛边,发现稻草垛没有檐,没处遮雨。这时,他看见桃花弯下腰,像一匹狼一样,大把大把从稻草垛里往外掏稻草。陶慕源见状,也帮着她一起掏。很快,稻草跺里被掏出了一个洞。桃花先钻进洞,蹲下来,然后向陶慕源招手。
陶慕源稍一犹豫,也蜷缩着身子钻进去,紧挨着桃花蹲下来。
桃花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她的刘海拂了下来,差不多要把她的眼睛遮住了。陶慕源想伸手去帮她撩一下头发,但他忍住了。
他还是第一次与桃花这样身子贴着身子紧紧挨在一起。十六岁的桃花身体里发出一种奇异的体香,让他心潮起伏。他暗自不动声色地做着深呼吸。外面的雨下得很大,洞内的世界安全而又温馨。
桃花似乎也第一次感到有些尴尬。她努力避开陶慕源的视线,似乎是十分专注地望着洞外的世界。
陶慕源也不做声,暗自深深嗅着桃花身上的体香。
桃花觉得两个人都这样沉默不语是不对的,于是,她似乎是愁苦地打破沉默说:“唉,好大的雨!”
“是啊,”陶慕源也假装愁眉苦脸地说:“好大的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草垛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可陶慕源心里还嫌雨下得不够大,因为雨声几乎无法掩盖他咚咚的心跳。
陶慕源忍不住把脸转向桃花。
桃花嗅到了他呼出的热气,可她别过脸去,向外指了指,说:“你看我们的牛。”
是的,他们放牧的那一头牯牛和那一头沙牛在暴雨中停止了吃草,他们并排站着,两双黑幽幽的眼睛望着挤在洞中的陶慕源和桃花,那神情仿佛在说:“嗯,你们其实巴不得落一场大雨呢。你们两个人这样躲在里面蛮舒服,我们两头牛这样看着你们也蛮舒服。”
陶慕源担心桃花看懂了牛的眼神,便假意咳嗽了一下,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桃花也指着牛说:“是啊,看这雨把牛淋成什么样了!”
陶慕源附和说:“是呀,这雨把牛都淋成鸡了。”
“咦?”桃花蓦地转过脸来,扬起眉毛正视着陶慕源问:“什么鸡?”
陶慕源说:“落汤鸡。”
桃花轻轻地笑了一下,她雪白的牙齿像闪电般很快又消失了。她又转过脸去了。
雨一直下个不停,桃花在洞中似乎有些不安,她随手抓起一根稻草,说:“要是在家里,落雨天可以打草鞋。”
陶慕源说:“那你现在就打草鞋呀。”
桃花说:“没有打草鞋的架子。”
陶慕源乘机把两个膝盖转向桃花,说:“你就拿我这膝盖当草鞋架子吧。”
桃花转过身来,低着头,假意在他的膝盖上打起草鞋来。
陶慕源想:但愿这场雨一直下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