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
本帖最后由 卢楠 于 2012-11-5 00:30 编辑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浣溪纱.晏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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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初秋,覃沅县长途汽车站。
毒日如火,白亮亮的阳光啃噬着裸露着的一切。磨蚀得只余下卵石的水泥地面,灼得隔着鞋底的脚板刺疼不已;胶质雨篷板搭成的巴掌大的候车棚里,挤满了湿漉漉的脑袋;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的《黄土高坡》唱得人心直发慌。我坐在待发的开往桐雨市的长途汽车上,焦急地等待雨兰。
雨兰比我小一岁,和我是同村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我们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是同窗共读,连住集体宿舍也是同床而眠。填写报考志愿时,雨兰竟然也和我一样填报了A师大,并双双中榜,拿雨兰的话说这是“永不分离”。今天是我们前往师大报到的日子。刚坐上汽车,闷热的车厢里充满的难闻的汗臭味儿让她受不了,说要买两支冰棍,跑下车半天就没回来。眼看发车的时间就快到了,还不见她的人影儿,真急死人了。
司机是个胖胖的中年人,蓝色的背心都泛起盐白了。他摇着把油纸扇,猫腰钻进驾驶室,“哐啷”一声拉上车门,回头问售票员:“都到齐了吗?”售票员扫视了一周,没好气地说:“还有个小姑娘不知道疯到哪儿去了!”
我忙说:“师傅,她买东西去了,马上就来!”心里直骂雨兰误事。
好不容易,才看见雨兰嘴里咬着冰棍,手里还拎了好几支,风风火火地跑来。一踏进车门,忙不迭的说:“对不起,对不起,耽误大家了!对不起!”售票员白了她一眼。雨兰不以为怪,一坐下就把几支冰棍塞到我手里。
“吃吧。我一趟工夫吃了五支,挺解渴的!”她从嘴里取出冒着冷气的冰棍,黑溜溜的眼眸闪着得意的神采,齐颈的秀发在耳后来回飘动。我可不敢像她那样,纂着凉丝丝的冰棍不知怎么办好。只一会儿工夫,那支冰棍在她嘴里就只剩下根竹签了,回头见我愣着,吃吃地笑了。
“给我拿着吧,”她嘲笑道,“你少臭美了,这么大热的天,吃根冰棍解解渴还会丢掉风度不成?”她撕掉一支冰棍的包装纸,塞到我手里,自己又咬上一支,扭头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我咽了咽口水,嗓子的确干得要命,便低着头将冰棍放到嘴边,薄荷味儿的清凉一下子弥漫到了全身。雨兰回头望着我笑了笑,没再取笑我了。
车行驶了几个小时,雨兰一路唧唧喳喳就说了几个小时,一点也不觉得累。而我的头开始眩晕了,既而痛得像要炸裂一般,胃却又如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得要命。雨兰见我难受的样子,终于闭上了嘴,让我靠在她肩膀上休息。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雨兰摇摇我说:“紫芸姐,到了!到了!”
我抬头向一看,窗外已是暮色苍茫了。谢天谢地,车终于到站了。
雨兰扶着我下车后,又到行李架上取行李。我蹲在车旁,胃还难受得要死。
“请问,有没有A师大的同学?”
忽然,耳边响起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一仰头,迎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后面跟着一群二十来岁的男女孩子,其中一个手里还举着个牌子——“迎接A师范大学92级新同学”。
“我们是A师大的!”雨兰吃力地提着行李,喘着气嚷道,“还不来帮帮忙?”
领头的男孩子看了看我,眼里涌出一丝嘲讽:“晕车呢?”然后轻舒长臂,一把拎过雨兰手里的行李,回头招招手,“大家快把行李搬到车上。”
两个男孩子跑上来,扛起行李往不远处的一辆客车走去,车的挡风玻璃上贴着几个醒目的大字:“A师大新学生接送专用车”。我艰难地直起身来,脚下却软绵绵的。那个男孩子伸手想扶我一把,我避开了,在雨兰的搀扶下向车子走去。刚才他眼里的嘲讽刺痛了我,看着他愣了一下的尴尬样,我有一丝报复后的快感。
雨兰回头看了看那个男孩子,偷偷在我耳边说:“喂,姐姐,我们今天遇到了只热情的长臂猿呢!”说完吃吃地笑了。我一愣,既而想笑又忍住了。这鬼精灵,亏她想得出来。
车行在繁华的街道上,雨兰和那些同学一会儿就熟了,清脆的声音一路洒落。从他们的自我介绍里,我知道那个领头男孩叫沁枫,A师大中文院学生会主席。雨兰自我介绍完后,却拿我开蒜。
“对了,我向大家隆重介绍我的姐姐——紫芸!”她拉着我的手,骄傲地说,“我姐姐可是我们覃沅县的才女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的诗歌、散文……”
“雨兰——”我打断了她,“别瞎说!”
在家里,我们曾约法三章,要求她不要将我的一切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不幸,因为我需要四年平静的大学生活。雨兰转头向我伸了伸舌头,不再言语了。
其他人都没有在意,沁枫却盯着我,带着很深的判研意味儿。我扭头看车窗外的璀璨夜灯——这座美丽的城市,那所父亲曾经执教的大学,我在你这里的四年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到了宿舍,几个女孩子将我们的行李搬到寝室,还帮着雨兰给我们铺好了床铺,打来开水。这时,那个叫崔嫣的女孩子拎了个袋子进来。
“雨兰,你们的待遇是最好的了!”她开玩笑似的,“我们主席亲自为你们买了晚餐,还给紫芸带了药呢!”她从兜里掏出两支“藿香正气水”,搁在桌子上。
“哎哟,这主席可真好!”雨兰一副感动的样子,“代我们谢谢他哦!”
等她们都走了,雨兰狡黠地笑了笑:“姐姐,小心哦,主席看上你了!哈哈哈!”
“雨兰,你老毛病又犯了?”我责备道,“老是胡说八道,小心我不理你了!”
看我认真的样子,她做了个鬼脸。“好了姐姐,我不说了。”她顿了顿,“不过,那个主席还是蛮不错的,又英俊又体贴。嘻嘻……”
我白了她一眼,懒得理她了。雨兰觉得没趣,胡乱扒了几口饭,三五两下洗漱完毕,便躺下呼呼大睡了。寝室里另外两位回来得较晚,洗漱后也都安静地入睡了,只余我在黑暗里瞪着眼难以入眠。
大学的环境,绝不仅仅是整天囚禁于题海的枯寂牢笼,而是尽情展示每个人才华的多角度的大舞台。在这个人才济济的大舞台,每个人都必须淋漓尽致地发挥自己所有的、潜在的能量,否则,只凭几科优异的成绩,是很难在舞台上站得一席之地的。于是,每个人都在激发自己所有的能量,散发自己所有的光芒,希望有朝一日成为令人眩目的星辰。雨兰充分发挥了她能歌善舞的特长,加之她天生丽质,秀美娇艳,男孩子们都把她供在系花的宝座里呢。只有我,静静地生活,静静地写作,静静地享受内心的淡泊。
记得那是个月色清幽的夜晚,学生会组织了一场舞会,寝室里的姑娘们都忙着梳妆打扮。我懒懒地靠在床栏上,翻弄着学院上个月的《三月诗苑》。沁枫的那首《邂逅心雨》又映入了眼帘:
“星夜沙哑的弦子
掏空青鸟的渴思
干枯得化不开的心雨
锈蚀追忆的锁扣
邂逅那一痕含烟的远黛
空锁津渡凄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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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缆绳开启
千回百转的心旅
卸不掉忧郁的行李
触动一袖风花雪月
碾碎香尘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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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你三月的花季
沾一身清香习习
自你冰冷的窗棂
守侯故事的轮回”
我曾经发表过《邂逅津渡》《花季轮回》《一袖香尘》等散文诗,沁枫的这首诗里竟然暗嵌了这几篇散文诗的题目,是巧合还是……我一阵恐惧,不敢继续往下想,忙不迭的丢开了诗卷。记得雨兰昨天给我看这首诗,撇撇嘴说:“大才子在暗恋谁呢!”她那时的声音有些异样,抬头便看见她眼里轻轻漾开的迷蒙。
“喂!书呆子,看我这裙子好看吗?”雨兰冲我嚷道。抬头一看,眼前的雨兰着一袭淡黄色的连衣裙,衬托出她修长苗条的身段,柔美袅娜的体态;娟美的秀发剪出她颈项柔润的线条,纤秀的弯眉下,微微上翘的黑睫毛拢着那双黑亮的眼睛,简直若天仙下凡,亭亭玉立、妩媚可人!
“简直太美了!”我由衷地赞叹道,“我以为芙蓉仙子坠落凡尘了呢!”
雨兰两颊腾起淡淡的红晕。“姐姐又取笑我了!”见我没有穿戴打扮,非常诧异,“姐姐怎么还不换衣服啊?”
“你自个儿去吧,我不想去凑热闹。”我淡淡地。
“姐姐!”她坐到了我床边,搂着我的脖子撒娇,鼻息间萦绕着她幽幽的茉莉香水味儿,“你就陪我去一次嘛,我一个人多不自在呀!”
我摇摇头,实在是不喜欢那种场合。雨兰使劲摇着我的肩膀:“姐姐,陪陪我吧,求你了!”
“好吧。”我无可奈何,雨兰这招对我很管用的,“但我不能保证能陪你一个晚上哦。”
我换上了那件白底碎花的裙子,梳了梳头发,再绾上那条绣有黄菊暗花纹样的洁白发带,没化妆,也没有用香水。
“姐姐真是丽质天生,不化妆也这么美!”雨兰赞叹不已。
来到学院礼堂,霓虹灯的光辉闪烁迷离,轻悠悠的乐音舒缓而幽雅,一对对朝气蓬勃的少男少女,在舞池里旋啊旋啊,翩翩若仙。我们几个姑娘一进大门,还没回过神来,便被一群男孩子风一般旋入舞池了。我歉然拒绝了男孩子的邀请,悄然坐到一旁的角落里,看我的雨兰妹子如花仙般飘飞在人群里,美丽的脸上荡漾着迷人的笑容——呵呵,姑娘们这个年龄啊,真是色彩缤纷的花季!
我猛然被自己吓了一跳,仿佛我是已近迟暮之年了,正老气横秋地叹羡少女们的豆蔻年华了,心里不免弥漫起一丝苦涩,怅然若失。
“美丽的公主,能请你跳一曲吗?”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一愣,是沁枫,身着黑色的西装,英挺而洒脱地站在我面前。
我刚想拒绝,可他已经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用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旋进了舞池。我感到一阵眩晕,当那带着温暖热度的手轻轻揽住我的腰时,一丝颤栗如电一般袭来,直透心尖儿。
“这里没有人比得上你的美丽!”他目光有些发烫有些迷离,有磁性的嗓音很温柔。我躲开他的目光,低低地垂下眼帘,默然无语,心里却荡开了圈圈涟漪,带着一丝丝润润的蜜意。
“你不喜欢和我跳舞吗?”他语气里透出淡淡的忧郁。
抬起头,我捕捉到了他眼里的一丝落寞。我摇摇头,没有回答。我们都沉默了,互相静静地对视着。
还是他打破了沉默:“学校生活还习惯吧?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可以帮你的!”
“还好。”我感觉嗓子有点涩,“上次的事,得谢谢你……”我十分真诚。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他淡淡地说,俄尔,他又笑道,“知道吗,车站里,雨兰两手提着那么大的包,像什么?”
“像什么?”我十分好奇。
“像企鹅!”他笑得很开心,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企鹅?”我也笑了,反问道,“那你知道雨兰叫你什么吗?”
他饶有兴趣:“叫我啥?”
“长臂猿!”我看了看他,又笑了。
“噢——”他没有我意料之中的惊讶,只轻轻看着我的眼睛,眼神恍惚,“你的笑容真美!可你为什么很少这么舒心地笑呢?”
我吃惊地睁大眼睛,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冒出这样的话来。细细咀嚼他的话,仿佛他时时刻刻就在我身边,对我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十分清楚。他用略带沧桑的眼神,探视着我的内心,我羞怯地接受着他的探询,那目光几乎抚遍了我心底每一个柔软的角落,那么轻柔,那么温暖……曲终了,我们依然这样对视着。
“再陪我跳一曲吧!”当那曲凄美的《葬花》响起时,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我艰难地摇摇头,却不知为何。当我款款退出舞池时,他依然呆在原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当我再次抬头张望时,那朵清秀迷人的幽兰已伴着他潇洒的舞步开始翩跹了。雨兰双颊微红,秋波流转,步态柔美,红唇曼启;沁枫则面色端庄,一边不紧不慢地踏着舞步,一边和她轻轻地交谈着。全场的人都向他们张望。两人都是院里的明星,共舞的姿态又那么完美优雅,怎不令人注目?
悄然,一缕无形的怅惘和失落在心里弥漫开来。我低着眉,匆匆出了礼堂。不,应该说是逃,我在逃避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以后,我还是淡淡地过我自己的生活,没有人打扰的生活。那份时时跟随我的目光也渐渐远离,远离得没有影痕了。
就这样,我和沁枫的相识其实极为平淡,平淡得不能再平淡。至今我仍不明白,他怎么会闯入我紧紧封闭的心扉,让我痴迷,让我矛盾,让我痛苦,让我悲戚?就因为他帅气,是全中文院女孩子公认的王子?还是因为他才华出众,是文学界小有名气的诗人?他唇边常挂着的淡淡嘲讽意味,对人忽而冷若冰霜的高傲,一开始还让我对他怀有反感,我怎么会陷入他的感情陷阱而不能自拔呢?我一直想不明白,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的出现,搅乱了我平静的生活,并从此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第三章 谁见幽人独往来
本帖最后由 卢楠 于 2012-5-14 23:04 编辑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卜算子.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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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不快不慢。几场凉凉的秋雨过后,满校园的槐树便开始纷扬金黄的落叶,秋天就这样真真切切地来到我身边了。在这样的季节里,我开始牵挂母亲了:没有我的日子里,不知母亲是否孤单,是否冷暖自知,老毛病是否曾犯过……
就在一个斜雨霏霏的黄昏,母亲的信伴着这浓浓的秋意来到了我的手中。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娟秀的字迹,对母亲的思念愈加浓郁。展开信笺,母亲在信中写道:
“……
……芸儿,我们母女一别,不觉已是两月多。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不能习惯没有你在身边,早上不自觉地总想着到你房里叫你起床上学;晚上又总想着看看你脚下的热水袋是否已经凉了……每次都是到了你房门前,才想起你已远在重山之外……看来妈妈是真的老了……”
读到这里,我心里一阵酸楚。那小院里翻飞的秋叶,阁楼里昏黄的夜灯,和着母亲染霜的鬓发,沧桑的脸颊,孤戚的身影,一起在我眼前闪现、闪现……抹抹泪水,我继续往下读。
“……芸儿,天已经转冷了,要注意及时添加衣服,不然,妈妈没在你身边,你老毛病犯了,谁来照料你啊!我前几天在菜园里打整那几畦莴笋时,只宽了一会儿外衣,没想到就犯病了,咳得比以前厉害一些,心口也痛得难受,即使服了药也无济于事。其实你爸爸在九泉下也挺寂寞的,昨晚他还在我梦里催我快去陪他呢!唉……芸儿,你可不要难过,你是知道的,妈妈的日子可能不多了!只是你,我可怜的芸儿啊,妈妈遗传给你的祸根,什么时候医学界才能攻克啊!我只求老天让这一天早点到来,救救我苦命的芸儿!
……”
“妈妈——”我心里一阵剧烈的疼痛,泪已如雨滂沱。我可怜的妈妈,一辈子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那可恶的病魔就怎么就不肯放过她呢!因为遗传,母亲是外祖母的影子,我是母亲的影子,死亡时时刻刻都笼罩着我们。本来,母亲在1973年的那个冬天前,一直没有犯过病,外祖父还曾经庆幸祸根已断。没想到,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击垮了母亲,那祸根却魔影般附在了她的身上。
那时,我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父亲是小有名气的作家,母亲是省乐团的小提琴手,我还有位比我小两岁的可爱的妹妹,一家人过着温馨和睦的日子。没想到。那场席卷全国的政治狂飙,吹散了我们的幸福。
记得那年我七岁,父亲的几个搞文学的朋友都出事儿了,说是“有组织的反革命集团”,还扬言说父亲就是“反革命集团”的“头子”,迟早要动他。可能是慑于父亲的影响力吧,他们迟迟没有动手。我们一家人都感到了风雨欲来的阴森恐怖,父亲却说:“我一辈子只专心于写作,对党,对人民,我问心无愧,怕什么?!”依然专心看他的书,写他的文章。那年残冬,可怕的一天终于来了。
那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寒风呼啸着,扯得窗户“吱呀”直响。我和妹妹都睡了,父亲在灯下写文章,母亲坐在父亲旁边的竹椅上织毛衣。挂钟刚刚敲过九下,屋外便传来极其粗暴的敲门声,震得窗户都在发抖。我一骨碌爬起来,看见窗户外晃动着灯光,院子外边一阵嘈杂声。
一个破嗓子吼道:“反革命头子紫苏滚出来,接受人民的审判!”
父亲沉着地对母亲说:“别怕。先把孩子们带到阁楼去,这里我来应付!”
母亲一手抱起妹妹,一手牵着我,满脸泪水地对父亲说:“紫苏,你可要小心啊,千万别顶他们,他们狠着呢!你千万要记住啊!”父亲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上了阁楼,我和妹妹惊恐万状地紧依着母亲。这时,听见院门“咿呀”一声开了,随即传来父亲的怒吼声:“我紫苏一生堂堂正正,何来反党反人民?”
那个破嗓子冷笑一声:“紫苏,有你同伙的供词在,容不得你狡辩!来人哪!给我捆了押回去!!”
接下来便听见扭打声,父亲的怒吼声,交织在一起。一阵混乱之后,人声渐渐远去,只剩下风吹院门“吱吱”的响声。自始自终,母亲都紧咬着嘴唇,双手紧紧搂着我和妹妹,一串串泪珠滴到我在脸上,冰冷。
就这样,父亲被他们野蛮地绑走了。一个月后,传来父亲受尽折磨,不堪羞辱,含愤自尽的噩耗!父亲托人带给母亲的只有短短的几句话:“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何当济沧海,此心挂云帆!”母亲手捧血泪斑斑的信笺,昏死过去三次,每次都是叫醒后,马上又晕过去了。那天,母亲满头的秀发瞬间花白——她被彻底击垮了!
可灾难并未就此结束。第二天,外祖父闻听父亲的噩耗,悲痛过度,撒手人寰。几天后,一伙人蛮横地闯进家里,砸碎了所有家具,打伤了母亲,还将父亲几千册藏书和数百万字的手稿付之一矩!他们还不肯罢休,又将我们母女三人赶出小院,在院门上贴上封条,说什么“没收反革命头子的一切家产”。母亲欲哭无泪,怀抱外祖父和父亲的骨灰盒,拖着我们姐妹俩,寄居到覃沅县乡下亲戚废弃的破屋里。可能是感染了风寒吧,母亲一到乡下便病倒在床,高烧不退,咳嗽不止,最后竟发展到不断咯血的地步。母亲以为自己时日不多,加之积蓄所剩无几,母亲做出了她一生最艰难、也让她悔恨终生的决定——将妹妹送给他人抚养。
当母亲下定决心告诉我时,我哭着闹着,怎么也不肯。妹妹身体不好,但乖巧可爱,我特别喜欢她,什么事儿都让着她、护着她。记得我6岁那年和妹妹在乡下走亲戚,妹妹嘴谗,成天吵着让我带她到野外摘桑葚。我背着她漫山遍野地跑,不小心踩到了一条毒蛇,差点让我丢了性命。母亲责打妹妹时,我拖着伤腿拼命护着她——我是姐姐,我是她的保护神!这种儿时强烈的亲情意识使我无法割舍对妹妹的爱!如今要我离弃她,这比让我死还难受啊!母亲在我倔强的哭闹里悲痛欲绝,泣不成声。母亲说:“我这身子骨快挺不住了,你们又小,看现在我们这样的景况,妹妹跟着我们只会挨饿受苦,她身体不好,经不住煎熬啊!我怕我走后,她……”我虽然年纪尚幼,却在风雨飘摇的岁月里变得出奇的懂事。我知道,母亲做这样残酷的决定是多么的艰难和无助啊!我不敢再闹,只能背着母亲和妹妹哭,苦捱着即将失去妹妹的日子。
可那时,谁也不愿意沾上紫家的边,更无人敢领养妹妹了。后来有个姓胡的省城小贩因膝下无子女,愿意收养妹妹,要求是不留任何姓名和地址,以后也不能相认。母亲无奈,只好答应。
记得送妹妹走的那天,漫天飘洒着鹅毛般的大雪。一大早,母亲为妹妹煮了碗荷包蛋,给她穿上漂亮的新衣服,哄她说是走亲戚。母亲一边给妹妹换衣服,一边偷偷流泪。那时妹妹才五岁,不谙世事的她不知内情,只沉浸在穿上新衣服的快乐里。我躲在里屋里,流着泪从门缝里看妹妹,看她瘦弱的身子穿上略大的花袄子,看她发黄的辫子绾上美丽的蝴蝶结……我也看见母亲无数次背过身抹眼泪,我几乎要冲出去拦住母亲了。可我不敢,怕母亲更伤心,只好趴到床上捂着被子伤心地大哭。
终于,姓胡的夫妇来了。母亲叫了我,我们一家人来到门外。母亲一下子紧紧搂住妹妹,把泪水纵横的脸贴在妹妹的头上:“紫薇啊……你先跟胡叔叔去……妈妈……妈妈和姐姐,一会儿就来……一定要乖,一定要听胡叔叔的话……”
妹妹使劲儿摇了摇头,蝴蝶结随着小辫子忧伤地摆荡着。她撅起了嘴:“不!我要跟妈妈、姐姐一块儿走!”我躲在母亲身后,流着泪悄悄地看妹妹,我怕这辈子再也看不到她了。我越看越伤心,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
我感觉到母亲闻声一阵颤栗。她艰难地站起身,对姓胡的夫妇说:“你们快抱她走吧……”转身一手拽着就我冲进屋里,反手把门关上。
屋外传来妹妹伤心的哭喊:“妈妈——妈妈——姐姐——姐姐——”
我哀求:“妈妈,别让妹妹走,好吗……”
母亲一把抱住我,失声痛哭,哭得肝肠寸断。我挣开母亲的手,打开房门,发疯似的冲出去。远远地,我看见妹妹被姓胡的抱着,美丽的蝴蝶结不见了,散乱的头发沾在泪痕历历的脸上,她拼命挣扎着向我伸出无助的双手:“姐姐抱我,姐姐——我要姐姐——”
“妹妹——”我在雪地里奔跑,跌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我多么想抱回可怜的妹妹啊!可是,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大雪里,只余妹妹隐隐约约的哭喊声在天地间久久回荡。我无助地跌坐在雪地里,望着妹妹远去的方向,哭得嗓子都哑了……
老天真的不公啊!就在那么短短的几个月里,我一下子失去了那么多的亲人,失去了那么多的欢乐!
从此,我和母亲就靠着自己的双手艰难地生活。在与母亲相依为命苦难日子里,我早早地成熟了,我的人生却从此蒙上了沉沉的阴影……
……
“哗啦——”寝室的窗户被风吹开了,吹得我手中的信笺瑟瑟作响。我抹抹满脸的泪水,痴痴地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发呆。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晚都被噩梦缠绕,每晚都在噩梦里泪湿枕巾。一种不详的预感紧紧揪住了我的心,让我恐惧,让我窒息!果然,不幸的消息终于传来了。
元旦前夕的一天上午,我刚要去听讲义,在教学楼外,雨兰匆匆赶来,声音急促地说:“紫芸姐,快,我妈妈打电话给我,说伯母病重,让你尽快赶回去……”
我一听,犹如晴天霹雳在我头顶炸响,手中的书和笔记本“哗啦”一声散落一地。顾不了许多,我转身就疯狂地向校外跑去。到车站,买票,上车……一路我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家的。望见那熟悉的小院,泪水和着汗水迷糊了我的眼睛。
冲进家门,我看见许多邻居都围在里屋里。我的心被紧紧地揪住了。我扑到母亲床前,看到母亲花白头发里苍白如纸的脸。
“妈——”我紧紧抓住母亲瘦弱的双手,双膝跪下,泣不成声。
母亲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我,欣慰地笑了笑:“芸儿……回来了……”
我点点头,泪水纷落。
母亲抬起颤巍巍的手,轻轻抹着我的泪,疼怜无比。“傻孩子……别哭了,妈妈这不……好好的吗……看到你……妈妈真……高兴……可是,薇儿……妈妈好,好想她……”她眼里滚出了一串泪珠子。我哭得更厉害了。
母亲眼神有些散乱:“芸儿啊……你,一定要……一定要找到妹妹……看她……过得……好不好……啊……”
我使劲儿点点头,这是母亲一辈子压在心头的石块啊!
母亲用她颤抖的双手捧着我的脸,眼里透出无尽的慈爱和依恋:“芸儿……妈妈真的……不能再……守着你了……你的病……妈妈好担心……好担心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像微风轻轻拂落昙花的残瓣,飘飘悠悠地……就在那一瞬间,她的手忽然僵直了,像断桅的风帆,从我眼前无奈地垂落下去,垂落下去,那双沧桑的眼睛顷刻间失去了光华——我无比依恋的母亲,她真的撇下我一个人走了!真的就这么走了!!
“妈妈——”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我眼前一黑,失却了知觉……
第四章 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曹雪芹.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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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哪里呢?
我看到自己一动不动地躺在青青山野的百花丛中,巧蜂粉蝶在周遭翩翩飞舞,淙淙的小溪从身旁轻轻淌过,蓝蓝的天宇悠悠地飘着洁白的云朵,俊俏的燕子擦着云端斜过……我就那么静静地躺着,感觉生命的泉水在暖融融的阳光下,惬意地、缓缓地蒸发……我看到我的灵魂飘飘悠悠地升了起来,恋恋不舍地萦绕着我如花的脸庞……一对美丽的天使,身缀缤纷的花儿,胁下生出的洁白轻柔的双翼扑扇着,遥遥地向我飞来,轻轻地衔着我的灵魂,绕着山腰的那棵翠翠的枫树旋舞、旋舞……然后腾升、腾升,腾升至云朵之上……
“芸儿啊——”母亲痛不欲生的呼唤,像一缕轻烟,从遥远的山谷底涧里飘来,撞击在我的胸口,好痛好痛!天使的翅翼消失了,我坠入无边的黑暗……骤然,一道闪电如刺目的金剑,狂乱地撕破了黑沉沉的天幕,顷刻间暴雨如注,狂风呼啸!我感觉自己的脚步急促地奔跑着,闪电偶尔照亮了我的周围,是一线狭小却无一星灯光的小巷,死一样沉寂的小巷。除了风声雨声雷声,只余我令人窒息的脚步声在小巷里空空回荡。我恐惧地感到,我的身后有尾随而来的魔影吐着长长的芯子,我想逃,却不知逃向何方。前方的路诡异莫测,却是我唯一的路,我别无选择!我拖着自己僵硬的躯体,跑啊,跑啊,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曙光。我腿脚早已极度酸软,我的身心早已极度疲惫!我不断地跌倒,不断地碰撞,不断地呐喊,不断地泪流……
一道闪电异常的凄丽耀眼,照亮了我的前方!前方赫然静立着一个修颀的身影,长发如瀑,貌美似花,笑容那般柔美、那般恬静,是母亲!她缓缓地向我伸出修长而白皙的手,风里飘来她温柔的呼唤:“芸儿……芸儿……芸儿……”一边缓步向我走来,一步一步,踩下一个个血红的脚印……“妈妈——”我委屈极了,拼命向她奔去。然而,看似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我怎么也牵不到她的手啊……母亲在那个瞬间,“轰然”一声倒下了,如昙花雨夜里的花瓣,片片飘散、飘散……我疯狂地四下里追寻,可电光瞬间熄灭,只余深深如海的黑夜……
“姐姐——,姐姐——”无边的黑暗里隐隐传来妹妹凄厉的哭喊,“姐姐——,我要回家呀……姐姐——”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么飘渺,那么辽远……
“紫薇——”我含泪呼唤,声音却微弱如丝,被风雨声无情地淹没……妹妹的呼喊声渐渐远去,远去……天哪,我连呼唤的声音都不再拥有了!我被魔影缠住了,缠得我一阵窒息!我愤怒,我挣扎……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我开始慢慢地沉入黑暗的深渊,恶臭的污泥开始漫上来,淹没了我的胸脯,我的咽喉……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的死神,用它沉甸甸的魔杖摁住了我的头,将我往死亡的黑泥潭里使劲的摁……我绝望了,我舒展了挣扎的肢体,冷冷地看着死神嘴角的阴笑,任凭恶臭的污泥渐渐将我吞噬,直至没顶!
就在这个时候,一张脸清晰地出现在我头顶的天空,那双微微皱着的剑眉下,一双眼睛里已不再是嘲讽,却凝满了无尽的怜悯。这陌生而又熟悉的眼神啊!仿佛就是为了我这一刻,上帝才造就了这一张脸和这一丝眼神。“你是在可怜我吗?我很可怜吗?”我心不甘,禁不住艰涩地问。他没有回答我,还是那般看着我。忽然,雨兰那张美丽的脸也出现在旁边,她伤心不已:“紫芸姐姐太可怜了!她再也见不到她日夜思念的紫薇妹妹了……”
“紫薇?!”我听到自己的骨骼在“啪啪”作响,“不!我不能丢下紫薇!不能!!不能!!!”
我使尽全身力气一挣,便听见耳边石破天惊一声巨响,那死神、泥潭、风雨如击碎的浪花,忽悠悠地飘散了,只余眼前一片刺目的光……
……
“紫芸姐,紫芸姐……”
“紫芸,紫芸,快醒醒……”
我耳畔回荡着许多人的声音,亲切而真实。朦朦胧胧中,我眼前出现了和刚才一模一样的两张脸。我的意识渐渐清晰,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是雨兰和沁枫,一个紧皱着眉头,一个如带雨的梨花。他们身后是好几个同学:崔嫣、晨曦、薛月、慕清……
“紫芸姐,你可醒了……”雨兰哑着嗓子,声音急剧地颤抖着,泪珠儿“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紫芸姐,你吓死我了……”话未说完,搂着我的脖子,“呜呜”地哭着。
我张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挣扎了几下想站起来,浑身竟没有一丝力气。雨兰和沁枫扶住我的手臂让我立起身来,我看到院子里昏黄的夜灯亮着,堂屋里,青色的幡布挂了起来,简易的灵堂搭好了,母亲静静地躺在那块新割的木板上,一张洁白的床单遮去了她一生的沧桑。
我在他们两人的搀扶下,艰难地、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仿佛度量着阴阳两界残酷的距离。我的泪沥在了脚下,几乎成了飘起我痛苦灵魂的溪流!在母亲面前,我缓缓跪下,想想曾经的苦难,想想一个个逝去的亲人,想想阴阳两隔的悲苦,那破天一声哀哭冲破了黑夜的铁幕!那一瞬间,天空一道霹雳,倾盆大雨“哗啦啦”地灌注下来!
这漫天的寒雨,就这么一直地下着,伴着母亲的入殓,伴着母亲的出殡,伴着母亲的下葬……老天啊,你终于睁开眼了,你终于为我母亲的苦难哭泣了吗?!
送走了母亲,我病倒了。
从回家的那一天起,我粒饭未进,悲痛抽吸着我的泪泉,抽得心田都干枯了。我想,我这一生的泪,怕是被吸干了,连同我的情感、我的梦想,我的精神已然支离破碎,碎得无法再拾掇了。我躺在床上,木然地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痕迹,思绪停止了飘动,感觉停止了张翕,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躺着,再也不愿起来……
门轻轻地开了,雨兰进来了,她的眼睛红红的,极度疲惫的样子。她将手中的那碗米粥搁在我床头,再坐到我身边,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动作那么轻柔,仿佛害怕一不小心,就会惊散我的花瓣似的;她的手好温暖,好深情,仿佛要捂化我心帘上的重重寒霜。
“姐姐,吃点东西吧?你再不吃,你会被拖垮的!”雨兰满眼都是心疼和忧郁。以前,雨兰遇到什么伤心事,总是我这样牵着她的手,用这样的眼神看她。雨兰和我比邻而居,从小都俊俏可爱,母亲和我都喜欢她,疼她,她成了我和母亲对妹妹思念的寄托了。我忽然觉得自己挺可悲,生活挺可笑,无论什么样的抗争,命运它总是按照上帝的约定布置着一切,我真的无法选择的。我没有回答她,也不想再说话,命运让我失去了思维和语言的渴望。雨兰在我的漠然里哭了,好看的头发垂下来,随着抽泣剧烈地抖动着。
一会儿,沁枫进来了,还有崔嫣他们。他们脸上都挂着同情的神色,我被这样的神色刺了一下,仅一瞬间,这种感觉就消失了。沁枫径直走到我床边,俯下身子,用他那双与众不同的深刻的眼睛盯着我。我看到那双眼睛里云涌着那种略带责备质询的神情,如只大手沉沉地敲击着我的心门。
“你就这样被击倒了?”他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得让我莫名地烦躁,“你想抛开一切随你母亲而去?”
雨兰慌了,拉了他一下,示意他别那么说。沁枫没有理会,他把脸几乎都凑到我脸上了,逼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你就去吧!”他冷漠地、一字一句地说,“你放心,你的学业完不成就算了,改天我给学院说说,说不定能给你个肄业证什么的……”我的心开始莫名地悲愤。
他仍不肯罢休,拂开雨兰拉他的手,直起腰,踱了几步,竟说出了让我伤心欲绝而又无比愤怒的话来:“至于你的妹妹紫薇,我们这些不轻易糟蹋生命的人,会竭尽全力找到她的,帮你了却你母亲的心愿吧!你说呢?”转头看着我。眼里竟然又是那高高在上的、让我极为不满的嘲讽!
我被激怒了,我流着泪“呼”地弹坐起来,沙哑着嗓子骂道:“你,你混蛋……”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满屋子的人都惊呆了。我无力地倒回床上,干涸的泪泉复活得丰盈无比。我真的只能把我的一切,包括母亲的心愿就交给这个可恶的家伙吗?
那个可恶的家伙还在继续着他的自以为是:“我混蛋?可我就比你强,我做得到,你却做不到,怎么,不服气?可笑!”
“沁枫,你别说了!”雨兰生气了。几个同学也上前阻止他。
我的肺几乎被气炸了,头一阵昏晕。我无力地抬起手来,哆哆嗦嗦指着他:“你,你可恶……我,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指手画脚……用不着……”
“嘿嘿,”他冷笑两声,“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呆床上而已!你能干什么?你站起来呀!你站起来我看看哪!!”
“沁枫,你,你给我出去!”雨兰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难看极了。
“真没用!哼!”沁枫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我气疯了,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的背影,恨不得扑上去把他撕得粉碎!雨兰气呼呼地安慰我:“姐姐,你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我们自己的事,我们自己做!”她端起那碗粥,岔开话题,“姐姐不喜欢吃粥,那我另外做点你喜欢吃的吧。”
“不!我吃!”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坐起来一把夺过碗来,“呼啦呼啦”直向嘴里灌,眼泪也不断地洒落在粥里,被我一股脑全吞了,感觉吞吃的就是沁枫那可恨的家伙!我就这臭脾气,别的无所谓,谁要是藐视我、嘲弄我,我会气得无以复加,并强烈地进行反击!雨兰和几个同学呆呆地看着我,被我那狠狠的神态弄懵了,继而回过神来,他们都相视而笑,开心都写在脸上了。
不吃不说,一吃却感觉饿得要命。吃完了,我搁下碗,怔怔地望着他们满脸的喜悦。我顿然醒悟:我上当了!这个可恶的沁枫!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了刚烈的父亲、苦难的母亲、可怜的妹妹,想到了母亲临终的遗言,想到了可恶的沁枫……沁枫的话又回荡在耳边:“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呆床上而已!你能干什么?你站起来呀!你站起来我看看哪!!”“真没用!……”我真的就只能呆在床上一无所用,置母亲的遗愿而不顾吗?我不能!我要振作起来,我一定要寻找到妹妹,看她过得好不好,还要带她来看看母亲,讲给她母亲的悔恨和牵挂……
第二天早上,当同学们还在睡梦中时,我早早地起床了。我在厨房里为我这些可亲可敬的同学们准备点早餐,没有他们,还不知道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从心里感激他们啊!
我煲了锅绿豆粥,煎了几个鸡蛋,再拌了盘泡菜。弄好了,该叫他们吃饭了。一转身,看到他们不知什么时候都站在门口了,静静地看着我。见我回头,他们都跑进来,端碗的端碗,拿筷的拿筷,还七嘴八舌地夸我厨艺好。我心里热乎乎的。
但有一个人没动,是沁枫。他双手揣在裤兜里,远远地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虽然我知道他是在以他特别的方式帮助我,但我感觉他在侵略我的思想,在试图驾驭我的情感,我是不会不轻易认输的。
上午,天气转晴,我到母亲的墓地,含着泪整理了周围的杂草,在坟前栽种了几棵黄菊,我知道母亲喜欢洁净的。然后,一个人静静地立在那儿,默默地陪伴着母亲……沁枫不让雨兰他们打扰我,只和他们远远地看着我,远远地看着。
下午,我让同学们都回了师大,我则把自己关在母亲的屋子里清理她的遗物。在母亲那个檀香木的匣子里,珍藏着母亲一生的幸福和牵挂:一张泛黄的全家福,一张我和妹妹的合影,两只父亲生前买给她的翡翠色的发卡。她一辈子珍藏的幸福和牵挂如此简单而又辛酸啊!
第三天早上,我在那沉厚的院门上挂了只大锁,锁去了那些岁月,锁去了我半生的牵挂……然后,我回到了师大,去继续我的学业,去完成母亲未了的心愿。
第五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李商隐=============================================================================
回到师大,已是入夜时分了。路灯昏黄,通往宿舍的石子路上铺满了落叶。沐着清冷的夜风,踏着软软的落叶,我的心好宁静。来到寝室门口,里面居然无半星灯光。打开房门,拉开灯,寝室里也空无一人。“人都疯到哪儿去了?”我纳闷极了,往日这个时间,寝室里正是热闹的时候呢。在我的内心其实很希望见到这些朝夕相伴、亲密无间的同学,没料到却是这般的冷冷清清,心里很是失落。
我搁下背包,转身看见桌子上留着雨兰的便条:
“紫芸姐:今晚长臂猿在听雨轩请客,看到留言马上赶来哦!我们都等着你呢!”
沁枫请客?这家伙又在玩什么花样?我眼前又出现了他那似笑非笑的坏样儿,心里直发闷。但想到他默默的关怀,想到为了我的振作而煞费苦心,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匆匆洗漱一番后往“听雨轩”赶。
“听雨轩”是个格调高雅餐馆,店主把餐馆的装修弄得古色古香的。进入餐馆大门,早有位笑容可掬的服务生恭迎上来:“请问是紫芸小姐吗?沁枫先生正候着您呢。请随我来吧。”我跟在他身后,穿过翠色红影掩映的大厅,沿大厅边的曲折木梯拾级而上,再斜进一条彩灯溶溶的通道,来到“清风荷雨”厅的门前。服务生打开门,里面却静悄悄的漆黑一片。
正纳闷,忽然,《生日快乐》的音乐响了起来,侧门缓缓地打开了,沁枫和雨兰推着一个大蛋糕从里面出来,五彩的蜡烛摇曳着润润的光辉,如水般涂满了整个房间。他们后面闪出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祝紫芸,生——日——快——乐——”
我惊呆了!恍惚中才记起今天正是我22岁生日。我呆呆地看着一张张温馨的笑脸,感动的潮水冲决了心堤,汹涌而来,顷刻间淹没了我……暖暖的泪水悄悄地从我的脸颊划过了,一缕缕涟涟不断……
雨兰走过来,拉着我的手,眼里闪动着幽幽的亮光:“姐姐,你知道吗?你回来了,我们多么开心啊!我们都牵挂着你呢!”
她拉着我来到他们面前。沁枫静静地看着我,嘴角的笑纹温柔无比。薛月、崔嫣、丁蕾都围上来,同样亲切的笑容,同样温暖的话语,捂得我这颗冰冷的心热乎乎的!呵,这群我以前忽略、今天才感知的温馨的朋友啊!
“好了,”沁枫终于开口了,“让紫芸先许个愿吧!”
“对对对!一定得好好地许个愿!”
大家把我簇拥在蛋糕前。我看着蛋糕上精致的奶油玫瑰花瓣,和摇曳不定的烛影,22个春秋的凄风冷雨从心空里纷扬掠过……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非常虔诚地说:“上帝保佑我找到我可怜的紫薇妹妹,让我们姐妹俩早日团聚吧!”蜡烛吹熄了,在袅袅升起的烟雾里,我眼前出现了雪地里妹妹向我哀哀哭泣的样子,禁不住又一阵潸然。
餐桌上,伴着《高山流水》优美的乐曲,酒瓶“啵”地一声打开了,玫瑰红的葡萄酒斟进了晶莹剔透的酒杯里,映着色彩斑斓的灯光,闪烁着妩媚迷人的光辉。
雨兰向我举杯:“紫芸姐,妹妹要谢谢你多年来的关怀!愿我们的姐妹情谊地久天长!祝姐姐永远美丽,永远快乐!妹妹我先干了。”说完,仰头便一饮而尽,豪爽之极。
我豪情顿起,也举起杯一饮而尽。接着,薛月向我举杯,翠嫣向我举杯,慕清向我举杯……我喝得晕乎乎的,感觉真有些飘飘欲飞了。沁枫站起来,什么也没有说,只与我轻轻地碰了一下杯子,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仰头便干了。我也干了杯中酒,不过他给我斟的酒特别少,甚至连嘴唇都未曾打湿,竟使我弥漫起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用完餐,我们一个个都有些醉意朦胧了,然而兴致却丝毫不减。沁枫把大家带到了楼上的歌厅,歌厅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正好供我们疯。趁着酒兴,雨兰要唱歌,点了那首《在水一方》。音乐响起来了,飘飘悠悠的,很柔美。在迷离的彩灯里,雨兰那好看的大眼睛里,竟然含着如烟的惆怅,她红唇一张,那略带忧伤的纯净的嗓音一下子吸引了所有的人:那幽怨如诉的歌声,仿佛溶溶月色笼罩下的幽泉,一丝一缕浸入听者的心田,令人心神摇曳,如痴如醉:
“绿草苍苍
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
在水一方
绿草萋萋
白雾迷离
有位佳人
靠水而居
==============
我愿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又远又长
我愿顺流而下
找寻她的方向
却见依下佛
她在水的中央
……”
曲已尽,而那歌声却在耳畔久久萦绕,挥之不去……
“好!”不知是谁突然喝彩,众人才回过神来,掌声在赞叹声里久久不绝。
接下来,大家让我点首舞曲。鬼使神差,我想也没有想,脱口就点了《梁祝》,那是母亲喜欢的曲子。小提琴优美的声音轻轻的铺展开来,慕清邀了丁蕾,吴桐挽了崔嫣,晨曦旋走了薛月……舞池之外,竟然只剩下我、雨兰和沁枫了。这个场面谁都未曾料想到,沁枫看看我,又看看雨兰,十分尴尬。
“咳咳,”沁枫清清嗓子,漫无边际地,“紫芸点的这曲《梁祝》真是特别好听……”天哪,不是好听,是伤感呢!我听着乐曲,想着母亲,都越听越伤心了。我无语,雨兰不知在想啥,也没吱声,弄得沁枫更加尴尬。
“我,我上洗手间……你们先聊着……”沁枫狼狈地逃跑了。我莫名其妙,这个沁枫,跳舞而已,随便请我们其中一个就行了,犯得着这样?这当主席的也太窝囊了,处理这样的事情还搞得这么狼狈!
我端起茶杯,扭头看舞池里的那几对人儿曼舞,心在音乐里开始迷蒙。眼前浮现出母亲,身着白色长裙,站在眩目的舞台上纵情演奏,黑缎子般的秀发一甩一甩,那么美丽,那么迷人……
“姐姐。”雨兰叫我。一回头,看见雨兰神情有点落寞。她把茶杯推到一边,怏怏不快地:“这长臂猿真可恶,丢下我们姐妹俩躲了,真没劲儿!”
我未置可否,只慢慢地品那杯碧螺春茶,余味悠长悠长……
转眼,元旦到了。学校把元旦晚会放到1月11日的校庆日举办,各学院各系都忙不停地排练节目,节日气氛浓郁起来。
这天在学校餐厅里吃午饭,我和雨兰坐在一起。雨兰眉飞色舞地描述周末去莲湖划船的情形,我听得津津有味,待她讲完,我还意犹未尽。忽然,我意识到这次活动少了那个倡议者沁枫。
我脱口问道:“咦,‘长臂猿’怎么没有去?”
“他?”雨兰撇撇嘴,“都关在家里呢!说是构思一首长诗,愁得像只苦瓜……”
“谁像只苦瓜了,小企鹅?”忽然,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我们耳边响起,吓了我们一跳。“长臂猿”端着碗,幽雅地在我们对面坐下,眼里又泛起淡淡的嘲讽意味。
“没说谁呀!”雨兰向我眨眨眼睛,“我们在说动物园那只大马猴呢!”
“大马猴?”沁枫摸不着头脑,嘴里嘀咕着,“不知谁又遭殃了,被冠了这个名号……”
雨兰“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我也笑了。
沁枫悻悻地看了看我俩,正色地说:“得了,我们言归正传。我这次找你们可是有事相求,还望两位不要拒绝,鼎力相助才是。”
“什么事啊,还劳烦主席你这么礼贤下士?”雨兰睁大了眼睛,戏谑道。她没有想到沁枫也会有事求我们。
“是这样的,”沁枫看了看我们,“校庆这事儿你们听说了吧?我们文学院得出三个节目,候选节目虽然多,但质量好的太少了。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你们了,不知二位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
“别,别!”我一听,急忙摆手,“这方面我外行一个,雨兰不错。”我把皮球踢给了雨兰。
“紫芸姐,你……”雨兰急了。
我打断她的话:“你别急,你那段《孔雀舞》如果在台上一亮相,保管倾倒一大片!”
“《孔雀舞》?”沁枫惊喜之情溢于言表,“这舞蹈我也看别人表演过,雨兰表演起来肯定不错。就这样定了,啊?”
雨兰嗔怪地瞪了我一眼,勉强应了下来。
沁枫可没有放过我。他看着我,笑得有点坏:“不过,我不轻易求人的,今天既然开口了,我也不能收获太少。我们文学系的《百草》刊物,短篇小说稿件奇缺,这可非紫芸莫属的。”
“我?!”我忙不迭地推辞,“我不行的!我写文章就头疼,更别说小说了。”
“你别上她当!”雨兰恶作剧地冲我眨着眼,我暗呼“苦也”。
雨兰快语如珠,我想阻止都来不及:“紫芸姐姐写文章可棒了,这任务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你不知道,紫芸姐姐她……”我狠狠瞪了她好几眼,她才急急打住。
“她咋啦?”沁枫兴味盎然,穷追不舍。
“好吧,让我试试。”我无可奈何,怕雨兰还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但写出来的东西你是否满意就另当别论了。”
“啊哈!”沁枫兴奋得扔下筷子,“我今天才知道什么是‘一箭双雕’,收获大大呀!”
我和雨兰你看我,我看你,才知道中了这家伙的圈套。雨兰“呼”地站起来,喝道:“长臂猿,你……”
沁枫忙端起碗,丢下一句“一言为定”,溜了。剩下我和雨兰懊恼不已。
第六章 彩笔新题断肠句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贺铸=============================================================================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雨兰才真的成了苦瓜。
课余时间,雨兰得忙不停地排舞蹈,制作演出服装,连周末的烟霞山看红叶都去不了;我呢,愁眉苦脸地写那个短篇,图书馆也没时间去了。只要我一抱怨,雨兰就悻悻地说:“这就是内讧的代价!”弄得我有苦难言。
临近校庆了,雨兰更忙得不得了,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我离交槁的时间也不远了,虽已完成构思,可还得加班加点尽快脱稿,因而常常写到深夜。待到写完最后一个字,雨兰的舞蹈也临近彩排了。这时,深冬的寒冷格外逼人,我被风寒之苦悄悄地缠上了,咳嗽和发烧不断地折磨着我。
彩排那天,院里的一些老师和学生会的几个负责人都来了。沁枫坐到我旁边,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雨兰的《孔雀舞》真的棒极了,沁枫看完后被感染了,动情地说:“太美了!太美了!这是我平生看过的最好的舞蹈了!”
然后,我如约交了小说槁。他看了看题目,细细读了前面两页,抬起头来,目光有些恍惚:“呵,《古楼》,笔法细腻,文风空灵、柔美……怎么这样熟悉?我一定读过你的作品。”他搔搔头,像在回忆什么。
“是吗?”我移开目光,看远处的落光叶子的槐树,“你肯定弄错了,我从来没有发表过什么作品的。这篇是出于无奈,赶鸭子上架,瞎凑合的。”
我们刚好站在礼堂外边的道口,一阵剔骨的寒风窜过来,卷起漫天的落叶。一股强烈的寒意刺进了我每个毛孔,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接着就是剧烈的咳嗽,扯得五脏六腑都在痉挛。沁枫回过神,眉头一下子便皱了起来,眼里涌出了浓浓的怜惜之意。他的手突然抬了起来,仿佛要将我深深地拥进他的怀里。我警觉地后退了两步。
他的手僵在了空中,片刻后才缓缓地垂落下来。他声音有点涩:“我送你回去吧,这是风口,挺冷的。”我点点头,转身与他并肩向宿舍走去,一路风急叶舞,我们却默默无语。宿舍门口,我停了下来。
“你请回吧,谢谢你送我回来。”说完,我转身上楼。
他叫住了我,却欲言又止。最后,他哑着嗓子说:“好好照顾自己。最好抽点时间去看看医生,啊?”我点点头,默然转身。我感觉他的目光一直把我送到楼上。
开门刚在窗前坐了一会儿,雨兰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刚卸完妆,手臂上还搭着那套翠绿色的演出服装。她一进门,劈头就埋怨:“怎么一转眼你们就不见了?也不等等我,给我提点意见啥的!”一副极度委屈的样子。
是了,只顾和沁枫说话,把雨兰给忘了。我歉然:“实在对不起,我刚才有点不舒服,所以没等你……”说着,又咳了起来。
“还咳嗽啊?”雨兰忙轻轻捶着我的背心。
我摆摆手,示意她没什么。我认真地说:“我和沁枫都看了你的舞蹈,太美了!沁枫说这是他平生看过的最好的舞蹈呢……”
“真的?他真这么说?”雨兰兴奋极了,双手拍拍胸脯,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下总算放心了!”
让雨兰期待而又忐忑不安的校庆晚会终于在1月11日晚如期举行了。那晚,师大礼堂里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全校师生和附近高校的部分师生共万余人都汇集到这里,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演出前,我和崔嫣、薛月在后台陪着雨兰,帮她整理头发,描眉化妆,和她说说笑,缓解她的紧张情绪。该上场了,雨兰又紧张起来。
她一把搂住我:“姐姐,我好紧张……”
我拍拍她的背:“别紧张,有我们在呢!你那舞蹈无人可比的。去吧,好好表演啊!”
说也奇怪,雨兰在我怀里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她理了理额前的几缕头发,看了看我们几个,转身从容地走上台去。我们急忙跑到台下,去目睹雨兰舞台上绝美的舞姿。
在舒缓的乐曲里,幕布缓缓拉开了,粉红色的灯光映照着雨兰柔柳般的身姿,她用她奇妙绝伦的姿体语言,述说着一个古老而凄凉的童话故事:一只快乐的绿孔雀,翩翩地扇动美丽的翅膀,在三月如诗的春光里自由自在地飞翔、飞翔……有一天,她栖上了国王桃园里的枝头上,看到英俊的王子在桃花丛里散步,她一下子就爱上了王子,悄悄地飞翔在他身后,痴痴地看着他……就这样,她每天都默默地守着桃园的春色,守着她心爱的王子。蜂儿、蝶儿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在绿孔雀的守护里,桃花谢了,鲜红的果实挂满了枝头。然而,果实累累的桃园里却酝酿在着可怕的阴谋。王后——王子的后母,为了让自己的亲生儿子继承王位,她要谋害绿孔雀心爱的王子。她把南角那个又大又红的桃子涂上了剧毒,只等第二天邀王子尝桃时毒死他。绿孔雀好焦急啊,她在桃园里上下飞舞,却无半点办法。第二天,心爱的王子来了,王后引着他往南角走来了,绿孔雀在王子面前飞舞,想阻止他走过去,但王子一点儿都不懂啊!王后吩咐仆人用棍子驱赶绿孔雀。绿孔雀伤心极了,眼看心爱的人儿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她含泪飞到南角的一棵桃树上,等王后吩咐仆人去摘那桃子时,她疯狂地飞过去,用翅膀拍落了毒桃,并啄了大片果肉吃下去……她挣扎着飞到王子跟前,坠落在他漂亮的鹿皮靴边……王子得救了,绿孔雀却永远离开了她心爱的王子……
音乐的余音缭绕不绝。雨兰以最后那悲凉的姿态,在舞台上定格了,那张美丽得令人心碎的脸庞上竟挂着历历的泪痕!这舞的精灵,这舞的灵魂啊,用她绝美的舞姿,流漾的眼波,把人的心都揉碎了……整个礼堂一片寂静,每个人都沉浸在故事无尽的凄凉里,久久回不过神来……半晌过后,雷鸣般的掌声铺天盖地而来,许多人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含着泪为雨兰精彩的表演鼓掌、喝彩。我也是热泪盈眶,崔嫣更是感动得抹了一把又一把的泪,最后干脆伏在椅子上“呜呜”地哭了……这用舞姿诠释的爱情竟也如此震撼人心啊!
在经久不绝的掌声里,雨兰频频谢幕,好不容易才让观众放过了她。我们几个怀着激动的心情向后台跑去,要把最真挚的祝福传达给她。就在转进通向后台过道的那一刹那,我们都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在昏黄夜灯笼罩的下,在过道的拐弯处,雨兰正紧紧地搂着沁枫的脖子,伤心地啜泣,娇弱的肩膀轻轻地颤抖着;沁枫温柔地拍着她的肩背,一边说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沁枫猛然抬头看见我们,忙不迭地推开雨兰,脸“唰”地涨得通红。他神情极度窘迫,嘴唇嚅嚅着却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弄得手足无措。雨兰更是羞臊难当,美丽的脸颊红得像朵娇艳的玫瑰,只得掩着脸往后台跑去……
雨兰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通道里渐渐消失了,大家却一时半晌都回不过神来,通道里的气氛窒闷难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就在此时,我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莫明的痛觉,一丝一缕快速地分支,游走,顷刻间窜遍了全身,与寒冷的触觉搅和在一起,疯狂地啃噬着周身的骨髓,浸漫出难以言状的痛楚。我终于忍不住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大家在我的咳嗽声里才骤然惊醒过来。
沁枫脸红得像猪肝,双手不自在地搓着:“咳咳,紫芸,薛月,崔嫣……我……我……刚才,雨兰可能演得太,太投入了……看见我,就,就……”
薛月和崔嫣你看我,我看你,一脸的茫然。见我咳得难受,她俩忙上前扶住我。
崔嫣关切地问:“紫芸姐,咳得这样厉害,感冒还没有好啊?”
薛月忙说:“崔嫣,这通道里冷着呢!咱们先送紫芸姐回宿舍吧。”
两人扶着我向通道口走去,在转身的那一瞬间,我看见沁枫远远地望着,眼里疼惜的神色却显得那么沧桑和痛厥!这眼神迅速刺进我的灵魂,深深地扎进我的心坎里……
熄灯已经很久了,夜静得如潭冰冷的死水,只有窗外的北风掠过枝桠,“嘶嘶”做响。
我瞪着眼睛躺在床上,心情烦躁无比,怎么也睡不着。眼前老是晃动着沁枫的影子,怎么赶也赶不开。我突然忆起来了,在母亲灵前伤心守夜的时候,是沁枫一直在旁边默然地守护着我;在我伤心绝望、心如死灰的时候,是他的当头棒喝唤醒了我枯槁的心;在我剧烈咳嗽、疼痛难忍的时候,是他投给我无比疼惜的眼神……这一幕幕历历在目,一遍遍温暖着我的心;可脑海里忽又闪现出通道里的情景,心中又泛起一阵阵的惆怅……我怎么啦?我究竟怎么啦??我脑袋里乱糟糟的,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忽然,身边钻进来一团热气,鼻息间飘来雨兰那淡淡的茉莉香水味儿。
“紫芸姐,睡着了吗?”雨兰搂着我的肩,在我耳边轻轻地问。
“怎么啦你,睡不着啊?”我拍拍她的肩,知道她现在的心情一定乱糟糟的。
“我……心里乱极了。”雨兰显得十分娇弱疲惫,“今天,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她把头害羞地靠在我的肩膀上,“不知为什么,跳那舞蹈的时候,我立刻就想起了他……想起他,我,我就想流泪……感觉自己就是那绿孔雀,他,他就是那……王子……”
我明白了,我的雨兰妹子对沁枫已心生爱慕了。我也想起来了,半年来,凡是沁枫组织的活动,雨兰必定参加,回来必定会向我讲述,说到最多的也必定是沁枫呵!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啦……只要一闭上眼睛,满脑子全是他的影子……天天都想看到他,天天都想听他说话……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笑了笑,打趣地提醒她:“你还不知道吗?你可能已经爱上那个‘长臂猿’了。”
她的身子激烈地震颤了一下,喃喃地:“我……这,这怎么可能呢……”
我附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他把你的心都占满了,还说不可能……”
“我……”雨兰沉默了半晌,竟抽抽噎噎地哭了。
这下我可慌了手脚——这夜深人静的,要是惊醒了其他人可不好。“有话好好说,别哭啊!你说,他是不是欺负你了?”我忙搂住她,轻柔地抚着她的背。听她哭得更厉害,我急了,“你别只是哭啊,有什么委屈你给姐姐说,他要是真敢欺负你,我一定饶不了他!”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努力抑制着哭声,半天才缓过来。她幽幽地说:“姐姐,你不知道,和他在一起时,他问得最多的就是你,老打听你的情况……可他从不正眼瞧我,那眼神,真让人受不了……”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天哪,雨兰把我当什么了?而沁枫又是在玩什么花样?其实,在整个文学系的女孩子里边,无论是容貌还是才能,雨兰都是出类拔萃的,有意和无意中靠近她的男孩子多着呢。可她毫无知觉,不理不睬,却把一颗纯洁的芳心搁在了沁枫的身上。沁枫呢,对她总是漫不经心,若即若离,这怎么不让雨兰伤心难过呢?我眼前又出现了那微皱的剑眉、嘲讽的眼神,心里一阵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