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王落桃 王落桃的老家在汉寿县太子庙公社水寨村。 王落桃在家中排行老幺,他上面有五个姐姐。因为是家中唯一的儿子,早年守寡的王落桃母亲和他的五个姐姐将他视为珍宝,倍加宠爱。虽然出生在农家,从小到大,王落桃却几乎不事稼穑,终日斗鸡走狗,打牌赌博,游手好闲。在水寨那个地方,乡民们把不事农耕、不务正业的人叫做水老倌或是麻子。王落桃在乡民们口中便有了一个外号,叫王麻子。 不过,这位王麻子和别的水老倌有一个不同之处,那就是王麻子喜欢吟诗。 白天在外游荡一天之后,回到家中的王麻子开始安静下来,常常独自一人,坐在煤油灯下高声吟诗。 对此,水寨人很是不以为然,他们说: “吟诗有个**用?吟诗能吟出稻谷来?能吟出堂客来?” “一个作田的人,不老老实实在田里劳作,真是个没出息的二流子。” 王麻子每晚吟些什么诗?水寨人不感兴趣。有时,他们从王麻子窗前经过,偶尔也会停下来听一听,但他们实在听不懂他吟的是什么。水寨村里有一位老秀才,有一天忍不住好奇心,偷偷溜到王麻子的窗前听他吟诗。老秀才听见王麻子高声吟道: ······· 世胄蹑高位, 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 由来非一朝。 金张籍旧业, 七叶珥汉貂...... 老秀才听了,心中暗自惊叹:“莫非,这个王麻子胸有鸿鹄之志,将来能一飞冲天?” 王麻子十八岁了。 在水寨,男人到了十八岁就该娶亲了,可王麻子丝毫没有娶亲的打算,照样白天游荡,晚上吟诗。村里的好事者见了王麻子的母亲,就问她:“你的伢儿看上了谁家的妹子?打算什么时候娶亲?” 王麻子的母亲高昂着脖子,满脸不屑地回答:“不急唦不急唦不急唦不急唦,急什么唦?我的伢儿还没有遇到他看得上的妹子。” 一眨眼,十年过去了。 王麻子二十八岁了。在水寨,二十八岁还未结婚的男人被称为老光棍。二十八岁的王麻子依旧没有娶亲的迹象,照样白天游荡,晚上吟诗。村里的好事者见了王麻子的母亲,就问她:“你的伢儿打算什么时候娶亲?有没有哪家的妹子不嫌他老?” 王麻子的母亲高昂着脖子,满脸不屑地回答:“不急唦不急唦不急唦不急唦,急什么唦?我的伢儿要干大事,哪里顾得上讨堂客唦!” 又是几年过去了。王麻子还是个光棍。 水寨村里的人私下里议论道: “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是个光棍水老倌,能干什么**大事唦。” “看来,王麻子这一辈子只能打光棍了。” “跟他爹一样,是个不成器的二流子。” “你们等着瞧吧,这个水老倌有一天会拄着拐棍四处讨米。” 王麻子没有拄着拐棍讨米。后来的一次运动给王麻子创造了机会。王麻子加入了一个叫“湘江风雷”的组织,并且当上了该组织的一个小头目,后来他进入汉寿县太子庙公社革委会,当上了民兵营长。 王麻子当上民兵营长的那一年夏天,常德地委书记万世达到汉寿县来考察工作。考察结束以后,万书记的车队离开汉寿返回常德。在路过太子庙公社时,由于山洪暴发,公路被冲垮,万书记的吉普车队无法通行,只好停在路边。 就在大家都一筹莫展之际,王麻子突然带领民兵们出现了。 王麻子指挥民兵,运来砂石,眨眼之间,就把公路修好了。 万世达书记是军人出身,他对机智、干练的王麻子颇为欣赏。万书记向随车送行的汉寿县委书记详细了解了王麻子的成长经历之后,拍着汉寿县委书记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人才难得。依我看,这个抢修公路的民兵营长可以指挥一个团。” 从此以后,“可以指挥一个团”王麻子开始了快速升迁。 先是被提拔为太子庙公社党委书记。 后来,又被提拔为汉寿县武装部长。 后来,又被提拔为汉寿县委副书记。 最后,又被提拔为汉寿县委书记。 对于王麻子火箭式的升迁速度,汉寿县官场议论纷纷: “狗日的王麻子,就是运气好。万书记的车刚好堵在太子庙,他刚好带着民兵在路边搞训练。” “王麻子知道万书记的车队必定路过太子庙,他故意安排民兵天天在路边训练。” “你们说说看,王麻子从哪里一下子运来了那么多砂石?” “王麻子是个有心人,他知道夏季多暴雨,他提前就把砂石准备好了。” 在得知王麻子当上了汉寿县委书记之后,水寨人不再称王落桃为王麻子,而是亲切地称他为“我们的王书记。”水寨人议论纷纷: “我们水寨这个地方出过两个人物,一个是宋朝的农民起义领袖杨幺,另一个就是今天的王落桃。” “王书记不简单,不但能吟诗,还能指挥一个团。” “看来吟诗还真能吟出稻谷,能吟出县委书记。” “我们这些人就是下贱,就是不能跟王书记比。王书记吟诗,我们以前还看不惯。我们是属鼠的,眼光只能看到一寸远。” “我们不能吟诗,只能作田,我们都是泥鳅命。——你们听见过泥鳅吟诗吗?” 有一次,汉寿县委书记王落桃意气风发地赶到长沙,去参加湖南省农业学大寨会议。主持会议的省委副书记是山西人,他在听王落桃汇报汉寿县农业学大寨的情况时,听得很费力,因为王落桃讲的是一口水寨话。他忍不住打断王落桃说:“王书记,你滔滔不绝说了好半天,我有一大半没听懂。” 会场上的其他县委书记们都哄笑起来。他们对于靠造反派起家、火箭式升官的王落桃心生嫉妒,现在有了看王落桃笑话的机会,他们当然不愿意轻易放过,于是七嘴八舌地插话道: “王书记说话,不但北方人听不懂,我们湖南人听起来也很费劲。” “王书记这一口水寨腔,只有他水寨大队的社员才能听懂。” “王书记的普通话讲得好,为什么不用普通话汇报?” 王落桃满脸通红,想要发作,却又不便发作。 省委副书记对王落桃说:“王书记,既然你能说普通话,那就用普通话来汇报吧。” 王落桃只好努力地嗫嚅着说起了普通话。 没想到,省委副书记听了他的水寨版普通话之后,再次打断了他的汇报。他笑着对王落桃说:“王书记,你还是说水寨话吧;你说水寨话我还能懂得稍多一点。” 会场上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这次农业学大寨会议结束后,王落桃气哼哼地回到了汉寿。 以前,王落桃到常德、长沙开会回来传达会议精神时,总要先吟诗一首,以表达开会后的感想。这一回,汉寿县委的常委们在听王落桃传达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时,也都像往常一样,拿出笔和笔记本,等着王落桃吟诗。 可是,这一回,王落桃没有吟诗。他气呼呼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高叫道:“他妈个x!秦始皇会讲普通话吗?刘邦会讲普通话吗?朱元璋会讲普通话吗?洪秀全会讲普通话吗?……” 接着,他开始发泄对农业学大寨的不满:“大寨大队的经验,算什么经验?他们那里是山区,可以修梯田,可我们这里是洞庭湖区,修什么梯田?……” 发火归发火,大寨还是要学的。他说:“学大寨要创造性地学,要结合当地实际,不能照搬照抄。我们汉寿县属于西洞庭湖区,我们学大寨要学出我们湖区的特点。” 那么,汉寿县学大寨应该怎么学?王落桃提出了一个创造性的口号,那就是:“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 王落桃解释说:“所谓全县学水寨,就是要把学大寨和破四旧、立四新结合起来,具体说来,就是整个汉寿县都要来学习太子庙公社水寨大队水寨生产队的方言,风俗,生活习惯等等。别的地方学大寨是从政治上学、生产上学。我们汉寿县学大寨是从语言上学,从风俗习惯上学,从文化上学,从精神上学,我们汉寿县学大寨比别的县要高一个层次。” 王落桃关于“全国学大寨,全县学水寨”的精神以文件形式下发到各个公社。文件要求各个公社,大队,生产队,工农兵学商都要学,不仅干部要学,群众要学,年轻人要学,老年人也要学。王落桃还特别强调指出,各级干部在向他汇报工作时,必须用水寨方言汇报,说不好水寨方言的干部一律不得提拔重用。 汉寿县的广播系统率先行动起来,全县所有的广播员必须要用水寨方言广播。所有的广播员必须深入到水寨生产队,向水寨的社员们学习地道的标准的水寨方言。广播员只有学得像水寨生产队的社员们一样说话了,才算合格,才能回去广播。 汉寿县这个地方虽说“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但是,对于水寨生产队的方言,全县其它地方的社员们还是大体能够听懂的。所以,每到广播时间,全县各公社、各大队、各生产队的广播里先是响起《东方红》的音乐声,然后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然后是湖南电台的广播节目,然后是常德电台的广播节目,接下来便是水寨口音的播音了。每到这时,社员们就苦笑一声,说:“你们听着吧,王麻子的水寨腔马上就要出场了。” 汉寿县文教系统也开始紧急行动起来。汉寿县教育局规定:汉寿县所有中小学教师必须用水寨方言讲课,凡是水寨方言讲得不地道的教师一律清理出教师队伍。 一时间,水寨生产队人山人海,到处挤满了来这里学水寨方言的干部、教师、广播员和社员。王落桃家里那间用芦苇和牛粪糊墙的房子,被当作圣物一样被外乡人参观和瞻仰,人们纷纷感叹:“汉寿县委书记王落桃就是诞生在这个地方啊。真是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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