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文斯《弹蓝色吉他的人》

I
那人俯向他的吉他，
裁缝的样子。白天是绿的。

他们说，“你有把蓝色的吉他，
却没弹奏如其所是的事物。”

那人回答，“如其所是的事物
在蓝色的吉他上被改变了。”

于是他们说，“弹，就必须弹
出乎我们之外又是我们自身的曲子，

一支在蓝色吉他上
完全如事物所是的曲子。”

（译注：弹蓝色吉他的人与裁缝关联，蓝色吉他的声音与“白天是绿的”关联，诗的起始语调随便日常，却有生涩的陌生感。裁缝引出下节“缝补”的变奏。）

II
我不能带来一个完整的世界，
虽然我尽量缝补它。

我歌唱一个英雄的头，巨大的眼睛
和长胡子的青铜，却不是一个人，

虽然我尽量缝补他
并通过他几乎达到人。

如果弹奏小夜曲几乎达到人
由此却失掉如其所是的事物，

就可谓是一个人的小夜曲
在弹奏蓝色吉他。

（译注：小夜曲弹奏蓝色吉他或可喻为艺术而艺术。）

III
啊，要弹就弹人第一号，
将匕首捅入他的心脏，

将他的脑子摊在板上
剔出那些刻毒的颜色，

将他的思想钉到门上，
让它的翅膀展向雨雪，

击打他活的“嘿”“嗬”，
叮之，当之，将它变成真实，

撞击它，从一种野蛮之蓝，
弦之金属的刺耳噪杂……

（译注：此节或可喻尼采的血写书。）

IV
如此即是生命，那么：事物如其所是？
它在蓝色吉他上试探着。

百万人在一根弦上？
并且他们所有的样子都在这事物里，

所有的样子，对的和错的，
所有的样子，强的和弱的？

情感疯狂狡猾地呼喊
像秋日蝇虫的一阵嗡嗡，

如此即是生命，那么：事物如其所是，
这蓝色吉他的嗡嗡。

（译注：此节或可喻艺术呈露之真实样态：挣扎和向死。）

V
不要对我们讲诗的伟大，
摇曳于地下的火把，

一点光亮上的拱顶结构。
我们的太阳中没有阴影，

白天是欲望，夜晚是睡眠。
任何地方都没有阴影。

大地，对于我们，是平坦赤裸的。
没有阴影。诗——

非常之音乐，必须取代
空洞的天堂和赞美它的圣歌，

我们自己必须在诗中取代它们，
即使在你吉他的嘈切中。

（译注：“上帝死了”的回声。）

VI
一支如我们所是出乎我们之外的曲子，
丝毫未被蓝色吉他改变，

我们自身在曲中如在太空中，
丝毫未被改变，除了如其所是之事物的位置，

和只是你弹奏它们的地方。
如此置于蓝色吉他上，

超越变化的范围，
在一种终极的大气中被感知；

因为瞬间的终极，在艺术的思想样式里
似乎就是终极，此时

上帝的思想是如烟的露珠，
曲子是太空。蓝色吉他

变成如其所是之事物的所在，
变成一种吉他感觉之构成。

（译注：终极和瞬间为一种思辨——艺术活的思想形态。）

VII
是太阳分有我们作品。
月亮什么也不分有。它是一片海。

何时我来说说太阳，
说它是一片海，什么也不分有，

太阳不再分有我们的作品，
大地满是爬行的人，

无一丝温热的机械甲虫？
那时我会站在太阳里，像现在

我站在月亮里，称其为善，
无瑕且仁慈的善，

超然于我们，超然于如其所是的事物？
不欲为太阳的一部分？欲立在

远处并称其为仁慈？
蓝色吉他上弦是冷的。

（译注：或可喻情感与理智的对立。）

VIII
生动的，发红的，肿胀的天空
滚过湿漉漉的雷声，

仍淹没在黑云里的黎明
辉光动荡，沉重的情感

在冰冷的和弦中
向激情的唱诗班挣扎，

呼喊于云层间，被大气中
金色的对抗者所激怒——

我知道我的懒散，滞重的弹拨
就像一场暴风雨中的原因；

然而却带来要承受的暴风雨。
我将其弹拨出来并弃置在那里。

（译注：艺术的人生与人生的艺术可互渗到怎样的程度？）

IX
还有那颜色，天空阴沉的
蓝色，蓝色吉他于其中

是一种形式，被描述却艰深，
而我只是一个影子，弓于

箭直的、静止的弦上，
一个待造之物的创造者；

那颜色像一个思想
从一种情绪中长出，演员的

悲剧长袍，一半手势，
一半说词，其意义的外衣，丝绸

浸透他忧郁的话语，
他舞台的氛围，他自身。

（译注：悲剧似乎是艺术的最高形式。）

X
竖起根根最红的柱子。敲响一口钟
并拍击充满锡的空洞。

将纸页抛到街上，死者的
遗嘱，庄严盖着他们的封印。

还有漂亮的长号——看哪，
他走近了，他，没有人信，

他，所有人信所有人信的，
漆亮的轿车里一个异教徒。

在蓝色吉他上咚咚擂鼓。
从尖塔倾身。高叫，

“我就在此，我的对手，我
直面你，呜呜吹着圆滑的长号，

却怀着一丝琐屑的痛苦
在心里，一丝琐屑的痛苦，

这序曲永远为你送终，
这触碰倾覆人和岩石。”

（译注：此节似在描述一个送葬仪式。异教徒为何人？他身后留下了什么送终序曲——倾覆人和岩石的触碰？）

XI
石头上的常春滕
缓缓变成石头，女人们

变成城市，孩子们变成田野，
波浪中的男人们变成海。

这是琴弦的篡改。
海返回男人们的身上，

田野诱陷孩子，砖是杂草，
所有的苍蝇被捕获，

无翅并枯萎，但生命鲜活。
仅仅不谐在放大。

时间从岩石上长出
腹部的黑暗更深了。

（译注：人因艺术而自我歪曲和弱化，也是历史的一种形态。）

XII
手鼓，是我。蓝色吉他
与我是一体的。管弦乐队

将蠕动的人塞满大厅
与大厅同高。一团旋动的噪声

逐渐变小，一切表达
都化为他的呼吸，躺在夜里醒着。

我意识到那胆怯的呼吸。
我在哪里开始和结束？而当我

乱弹之际，我在哪里拾得
那庄重地表明其自身不是我

而又必然是我的事物。
别的它什么也不能是。

（译注：鼓、吉他、我实为同一体。我即是主动者，又是被动者。）

XIII
蓝色里灰白的闯入
败坏着灰白之色，呜呼，

蓝色的蓓蕾或漆黑的花朵。满足吧——
膨胀，扩散——满足于

无瑕低能的幻想，
满足于那蓝色世界的

有上百个蓝色富态下巴的传令官中心，
那滥情者炽热的形容词……

（译注：或可喻浪漫主义所滥觞的浮夸习气。）

XIV
起初一束，而后又一束，而后
上千束辉耀天空。

每束既是星星又是球体；白昼
是它们气化的财富。

海添加褴褛的色彩。
海岸是雾裹的堤。

有人说一个德国吊灯——
一根蜡烛就足以照亮世界。

它使它清楚。甚至中午
它也闪烁在必要的黑暗里。

夜晚，它照亮水果和葡萄酒，
书和面包，如其所是的事物，

在一种明暗对照法中，
坐于其间的人弹奏蓝色吉他。

（译注：艺术的真实在影像中，并无绝对者。）

XV
是毕加索的画吗？这“毁灭的蓄积”，
我们自身的一幅画，

现在，是我们社会的形象。
我坐着，一个剥皮的畸形蛋，

接受秋分满月的告别，
并未看到收获或月亮？

如其所是的事物已然被毁。
我已被毁？桌上的食物是冷的，

我是死于桌旁的一个人？
我的思想是一个记忆，不是活的？

地板上的污渍，那里，酒或是血，
无论什么，是我的吗？

（译注，艺术即为毁灭的积蓄，终极和瞬间不断在其中和解累积。而创造艺术之人却一个个被剥离，回到俗物。）

XVI
大地不是大地而是一块石头，
不是人倒下去时护住他们的母亲

而是石头，而是像一块石头，
不：不是母亲，而是暴君，而是

像一个暴君，吝惜他们的死
如同吝惜他们活着的生计。

在战争中活，在战场上活，
猛击沉郁的古弦，

通开耶路撒冷的阴沟，
让雨云电闪——

将蜜放到祭台上并死去，
你们，内心充满仇恨的热爱者。

（译注：战争、仇恨皆是一种自然的正义。）

XVII
那人有一个模子。但
不是兽。天使般的人们

谈起灵魂，精神。它是
一头兽。蓝色吉他上

它的爪提出它荒凉的日子，
利牙清楚地将其表达。

蓝色吉他，一个模子？那个壳？
好吧，毕竟，北风吹着号角，

覆盖如此这般的胜利
——一个蠕虫在一根稻草上作曲。

（译注：一般人心目中的艺术，与实存与艺术合一、呈露真理的艺术，并不是一回事。后者可参读海德格尔《尼采》一书。）

XVIII
一个梦（称其为一个梦），梦里
我会相信眼前之物，一个

不再是梦的梦，一个如其所是之
物中的物，就像某些夜晚

长久乱弹的蓝色吉他
触摸感觉，不是触摸手，

但正是这感觉，如触摸
风之光滑表皮。或如白昼来临，

峭壁反映中的光
升起于海的前身。

（译注：此节或可喻灵感的一刻。）

XIX
我可以将这怪物缩减成
我自己，而后，面对这怪物，

也许我自己就不只是它的部分，
不只是野蛮的鲁特琴的

野蛮演奏者，不是独个的，
而是缩减这怪物，且成两物，

如一物般在一起的两物，
并弹奏这怪物和我自己，

或根本不弹奏我自己更好，
而是弹奏其智慧——

鲁特琴里的狮子
在锁入石头之前。

（译注：所谓怪物即XVII节中天使其表兽为其里者。）

XX
活着有什么？除了人的观念，
好天气，好朋友，活着有什么？

观念是我相信的吗？
好天气，我唯一的朋友，相信，

相信会是满怀爱的兄弟，
会是一个比我唯一的朋友，

好天气，更友爱的朋友。
可怜苍白的，可怜苍白的吉他……

（译注：信仰为最后的依靠，然而却是动摇的。）

XXI
一个所有神的替代者：
这自我，不是那空中的金色自我，

独一的，被放大的人的影子，
身体的主，俯视着，

就像现在被称为最高的
乔克鲁山的影子

在一个更大的天国里，在空中，
独一的，大地之主和生活于大地的

人之主，崇高的主。
人之自我与人之大地的山脉，

没有影子，没有壮丽，
肉体，骨头，尘土，石头。

（译注：这个所有神的替代者，或可喻尼采的超人。）

XXII
诗是这首诗的主题，
这首诗由此流出

并回返于此。两者之间，
流出与回返之间，

实际上有一个虚无，
如其所是的事物。或我们说如此。

但这些是分离的吗？它是否是
诗所依存的虚无，以获得

其真实的显现，在那里，太阳是绿的，
云是红的，大地感觉，天空思想？

从这些它取。也许予，
在整体的**中。

（译注：一首言说诗的诗，所有言辞对象必然都是借代，如其所是即虚无。一沙一世界的那个世界。）

XXIII
几个终极的答案，像伴随
送葬者的二重奏：一个声音在云中，

另一个在地上，一个以太之音，
一个带着醉酒的气味，

以太之音周遍着，雪里的
送葬者的歌声膨胀如隐身的花环，

云中宁静的和终极的声音，
接着，宁静的和终极的

咕噜的呼吸，想像
与真实，思想与真理，

诗与真，所有的困惑
被消解，就像在一曲

人年复一年唱着的
关涉如其所是之事物本性的副歌中。

（译注：诗涉入轮回的意义，出自人，又似乎是非人的，并为人所依赖。）

XXIV
一首诗如泥里发现的
一本弥撒，一本年轻人的弥撒，

学者最为渴望的那一本，
正是这本书，或少一点，一页

或，再少点，一个短语，那短语，
生命之鹰，那拉丁短语：

去认识；一本孵化视力的弥撒。
去迎接鹰的眼睛并退缩

不是因为那眼睛，而是它的欢乐。
我弹奏。但这就是我所想。

（译注：诗是孵化鹰之视力者，但却要回避无视死的欢乐。）

XXV
他将世界举到鼻子上
这方式他给出一掷。

他的长袍和标志，唉噫噫
那方式他转动事物。

冷杉般阴郁，猫们如液体
无声地移动在草里。

它们不懂草的轮转。
猫生猫而草转灰

世间生多世间，唉，这一方式：
草转绿，草转灰。

而那鼻子是永恒的，那方式。
事物如其曾是，事物如其所是，

不久事物如其将是……
一个肥手指敲击出唉噫噫。

（译注：智者以戏谑的方式对待生死异常。）

XXVI
世界在他的想像里洗着，
对于他回返的想像，

世界是岸，无论声音、形状
还是光，是别离的遗迹，

岩石，带着告别的回声，
它加速洗着，从太空的一个栅栏，

云中堆积的沙子，以及
对抗那致命的所有字母的巨人：

蜂拥的思想，蜂拥的
不可企及的乌托邦的梦。

山一般的乐曲
似乎一直降落和逝去。

（译注：虽为乌托邦之梦，但想像于其中受的挤迫却是诗的。）

XXVII
它是使屋顶变白的大海，
漂流过冬天的大气的大海。

它是北风造出的大海，
降落的雪里的大海。

这阴郁是大海的黑暗。
地理学家和哲学家，

凝视吧。若不是含盐的杯，
若不是屋檐上的冰柱——

大海就是一种戏谑的形式。
冰山的底座讥讽

不能成为其自身的魔鬼，
游走着去变换那变幻的现场。

（译注：由变幻之物领会到腾空的无形的海——诗和音乐。相对的可成其为自身的是教堂里的偶像。）

XXVIII
我是这世界的一个土著，
在其中思想，像一个土著那样思想。

耶稣，一个非土著的心灵
思想着我称之为我自己的思想，

土著的，一个土著在这世界里
并像一个土著在其中思想的思想。

它不能是一个心灵，波浪
在水草的涌动中

可是却凝固如一张照片，
风在死叶的吹动中。

这里我吸入渊深的力量
并如我所是，我说和动

且事物如我想其所是的
并说他们在蓝色吉他上。

（译注：诗在未被遮蔽的自我中。）

XXIX
在大教堂，我坐在那里，独自一人，
读一篇瘦瘠的评论，而后说，

“这些拱顶里的品味
对抗往昔和节日，

超越了大教堂，在外面，
平衡着婚礼的歌曲。

因此，它是坐下来，平衡事物
一点一点直到那静止的点，

以便说出它像一个面具，
以便说出它像另一个，

以便了解平衡并没有完全静止，
面具是怪异的，无论多么相像。”

外形不当，声音有假。
钟声是公牛的吼叫。

甚至圣方济各会的教主
在这象征的玻璃中也不更是他自己。

（译注：似乎说的是一个人在教堂的拱顶下阅读一篇丝丝入扣却恰恰显露自身荒诞不经的宗教文章。）

XXX
由此我演化一个人。
这是他的本质：古老的木偶

悬着披肩在风上，就像
舞台上的某物，臌胀着，

故作高大地穿过一个个世纪。
最后，不顾他的态度，他的眼睛

——公鸡在一根杆子的横木上
杆子支撑着沉重的缆线，延向

奥克斯迪亚，乏味的郊区，
分期付款的一半已付清。

楚楚的露珠，钟锤的陷阱，
闪耀于机械的脆皮堆。

看哪，奥克斯迪亚是种子
从这琥珀——琥珀荚掉出来。

奥克斯迪亚是火的煤烟，
奥克斯迪亚是奥林匹亚。

（译注：奥林匹亚为众神的居住地。奥克斯迪亚指现代工业文明。）

XXXI
野鸡睡多久，多晚睡……
雇主与雇工争论，

斗争，构成他们古怪滑稽的事务。
起泡的太阳将冒出，

春天闪耀，雄鸡打鸣。
雇主和雇工会听到

并继续他们的事。鸣叫声
将折磨灌木丛。这里，

这天空的博物馆里，没有地方，
给固着于心灵的云雀。公鸡

将爪抓睡眠。早晨不是太阳，
它是这承受紧张的姿式，

就像一个麻木的弹奏者
突然抓住蓝色吉他的精微，

它必然是这狂想曲，如其所是之事物的
狂想曲，或什么也不是。

（译注：生存憋闷出的不是革命，必然是狂想曲。）

XXXII
扔掉那些灯光，那些定义，
说说你在黑暗中看到的，

它是这个，或它是那个，
但别用腐朽的名字。

你将怎样在那个场合行走
并对那场合的疯狂一无所知，

对它滑稽的生殖一无所知？
扔掉那些灯光。当外形的壳

被毁之时，没什么必须站在
你和你取的外形之间。

你如你所是？你是你自己。
蓝色吉他令你惊奇。

（译注：历史的沉积在人与诗之间结了太厚的壳，咫尺天隔。哪句诗能脱开我们酱于其中的外形？）

XXXIII
一代人的梦，污损于泥里，
污损于周一秽浊的光线里，

这个梦，他们知道的唯一的梦，
终末的时间，不是

未来的时间，两个梦搅扰在一起。
这是未来时间的面包，

这是它实在的石头。面包
会是我们的面包，石头

会是我们的床，夜间我们睡去，
白天我们遗忘，除了我们选择

弹奏想像的松树，
想像的松鸦的时刻。

（译注：吃好睡好堂而皇之地居于时代的最高梦想，一个俗众的时代已到来。）

※译文参考了周琰的《有把蓝色吉他的人》的译文和其译文后的注释。
※译文的I——X节，由程佳校译。尤其第X节，多个句子完全由程佳改译，使这节诗有了连贯的气韵。

（李景冰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