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眼里的新鲜事

在叔伯兄弟中，我最敬重的人是大哥。他人高马大的时候，我还是个跟在大人身后屁颠屁颠的娃娃。大哥终生以木匠为业，为了养家糊口，成家后他一直在外奔波，只有农忙季节才回家帮大嫂干一阵子农活。随着一年四季的轮回变化，侄儿们都成家立业了，大哥也老了，现在他和大嫂一起住在乡下。
我退休的第一件事就是回乡看望大哥，平时寡言少语的大哥见到我，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谈得最多的是大武汉的变化。大哥木匠手艺精湛，参加过重建黄鹤楼的工作。飞檐斗拱模板的制作，是工艺复杂，精度高，难度大的活，只有能工巧匠才能胜任，通过考核，工程师选中了大哥。大哥说：当飞檐斗拱一层一层出现在蛇山上的时候，我心里的那种滋味呀，不知道有多舒坦。黄鹤楼封顶的时候，我上去了，我看到了长江天际流的壮观，看到了一桥飞架的雄伟。那一刻我真的像骑在黄鹤背上的吕洞宾，将武汉三镇林立的高楼，如镜的湖泊，如带的马路，葱翠的山林尽收眼底，那滋味真像神仙。
大哥又说：老了不中用了，想为国家，为儿孙做点事，力不从心了，八十了，阎王爷叫我走就得走，只是有件事搁在心里不踏实。大哥看了我一眼继续说：想到汉口走走看看，想再看一眼黄鹤楼，那里有我的劳动成果，不想让伢们陪我，跟他们谈不拢。你退休了，咱哥俩投缘，到汉口、汉阳、武昌转转，行不？
我和大哥坐侄儿的轿车进城，大哥特别兴奋，话也多。我年轻的时候，描述最美好的日子是种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些都实现三十多年了，有些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都实现了。过去我以为会在田埂小路上走一辈子，没想到如今马路纵横交错，做梦都没想到我这一生还可以坐上自己家里的轿车。
车进了城区，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大哥的话题又转移到高楼大厦上。你看，你看，那些楼房都伸到半天云里去了。老五，我眼睛不中神，你看看前头跑的公汽是几路呀？我回答说，那是八么八路。我的天哪，往日一路公汽从易家墩到黄浦路，还坐不满，现在只怕有上千路公交车了。我不懂公交车编号的含意，这样的大都市上千路公交应该有。
大哥坐在车里东张西望，见到的一切都感到惊讶，不停地抒发感概。一会，他突然问我，这地底下听说还修了好几条地铁，是不是啊？我说己经开通了的地铁大概有十来条吧，正在建设的还有好几条。他说，这次你一定要带我坐一次地铁，不然这辈子我就亏了。大哥越来越兴奋，喋喋不休地感慨，昏花的老眼闪着亮光。开车的侄儿，朝大哥翻了几次白眼，企图阻止父亲的唠叨，我使了几次眼色他才没有开口。车开到我住的小区，我搀扶大哥下车，大哥一边东张西望，一边问我，你住几楼？我回答住十八楼。他笑着说，那比黄鹤楼还高咧。
走进电梯，大哥站在操作面板前看了又看，我指挥他按下“关门”和“18”楼的按钮。到家了，屁股没落板凳大哥就急着往凉台上走，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左手抓住栅栏，右手指指点点，东张西望，两只眼睛像两台摄影机，记录着眼前的一切。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那是长江、那是黄鹤楼、那边是武昌、那边是汉阳、东南边是青山……，过了好一阵子，大哥像想起了什么，问我，老五，现在我们武汉有几座长江大桥呀？我想了想，现在通车的应该有八九座吧，还有几座正在建设中。听说还有过江遂道是吧？我回答说把地铁遂道加在一起应该有三条。大哥做了个深呼吸，感慨地说，这武汉三镇变得真快呀！
也许是累了，大哥走进客厅坐下了，我伸手想开电视，他摇摇手，表示不看电视。不一会他又站起来，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瞧，我紧随其后。在厨房里大哥瞧了一阵以后问我，没看见你们的煤气坛子呢？我回答，现在不烧煤气，烧天燃气，天燃气像自来水一样，扭开开关就源源不断地往家里流，不用坛子装。洗澡的时候我怕大哥发生意外，陪他一起洗。打开水龙头，不一会热水就来了。大哥把卫生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奇怪地问，这热水从哪来的？我说，从厨房来的，厨房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小柜子，柜子里通着天燃气和自来水，我这里水龙头一开，天燃气就自动点燃了，一会热水就来了。
我以为这一辈子都离不开劈柴、挑水、生炉子，没想到，如今这些事只能当故事讲，小辈们再也看不到了，大哥说。
亱幕降临，城市变得比白天更靓丽，灿烂的灯光，将武汉三镇妆扮得金壁辉煌。江面上碧波荡漾，流光异彩；大桥上珍珠飞渡，彩虹满天；电视塔丽剑出鞘，直指苍穹；街面上人来车往，花灯闪亮；五颜六色的雷射灯在亱空招手，向世界宣告，我是中国武汉，我在这里！
大哥坐在凉台上，看着这座美丽的城市，一言不发陷入沉思，久久不愿离开。我说，大哥，不早了，咱们睡吧。他没有起身，屁股仍然粘在椅子上。我知道大哥年轻的时候爱奇思妙想，不然他的木匠手艺不会那么精湛，现在他的脑子里肯定在联想这样那样的问题。不出所料，没过三分钟他就向我提问。
老五，有两件事，我一直想不通，看你能不能说清楚。木匠是我们家祖传的手艺，前几辈人都是家具、建筑、木雕行业的高手，为什么到我们这一辈就退化了呢？你本来可以在家具和木雕行业鹤立鸡群，可你硬要半途而废。我那二小子，被我教得差不多了，可以独挡一面了，他嫌吃亏不赚钱，不干了，去做生意。是不是我们这门技艺国家用不着了，要淘汰了，不然这么好的祖传手艺为什么越来越不值钱呢？
我呆呆地望着大哥，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事。大哥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不等我回答，继续说。还有，如今吃穿不愁，手机电脑通天，出门水陆空无阻，工作轻松愉快，回家舒适清闲。我搞不懂，为什么我们的后辈总是怨声载道，牢骚满腹，不知哪来的那么多怨气。我说呀，现在我们是在天堂里过日子，这日子越过越有味。我说不怕死，那是假的，现在这么好的光景，我们的前辈人做梦都想不到。我刚活出点滋味来，就要死，你说我甘心吗？不行呀，长命百岁是哄人的，世界万物，逃不出轮回，生死也一样。前辈人为后辈人创造好光景是责任，是义务，但后辈人不能不珍惜，你说是不？
大哥的话使我思绪万千，像块石头堵在我的心里。他能想这么多，这么深，这么远，不能不让我敬重。有人说，老人是社会、家庭的天德星，看到大哥我看到了天德星。我常随声附和地与孩子们一起发泄对现实的不满，跟大哥比我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