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丁君 如果你向桃花源人打听:在解放前,丁君干的是什么职业? 对于这个问题,桃花源人还真不好回答。丁君是土生土长的桃花源人,不过,他却不像其他桃花源人那样,一年四季都在田土里劳作,而是游走四方,唱花鼓戏,唱渔鼓,唱傩愿戏,唱辰河高腔,唱堂鼓,干的似乎是唱戏人的行当。然而,如果哪里死了人,需要做道场,他摇身一变,又成了道士,给死人做法事,扎纸屋纸钱。若是有湘西人在常德这边死去,需要运尸回家安葬,他又变成了赶尸匠,帮助湘西人把死尸赶回老家。 应该说,在解放前,丁君的日子过得还算滋润,经常有酒有肉。 解放后,丁君的好日子到头了,他不得不回到桃花源里,做一个终年在田里辛勤劳作的社员,再也没有人请他唱戏了。唱戏的场合被开会学习所取代了。赶尸也被禁止了。偶尔还有些偏远的地方会偷偷请他去做道场,但所得的报酬跟以前相比,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后来,土改工作组进驻桃花源,丁君被划为上中农。刚开始那几年,丁君并没有觉得上中农有什么不好。当别人问起他的成份时,他甚至还曾自豪地说:“桃花源里只划了我一个上中农,谁也不能跟我比。” 本来,按照政策,上中农是团结对象,不是革命对象。不过,随着政治运动的不断升级,他这个上中农也逐渐和贫下中农拉开了距离。每当工作组到桃花源里来搞运动时,都会要召开群众大会。刚开始那几年,在台上作为斗争对象的人,只有一个右派分子刘痒痒。后来有一回,也许工作组的干部觉得只有一个斗争对象的大会显得不够隆重,不够激烈,于是,把地主崽子宋春和上中农丁君也拉到台上去陪斗。 有了先例就会形成惯例。从此以后,每次搞运动,站在台上挨批斗的,永远是刘痒痒、宋春和丁君了。丁君这才意识到,他这一辈子大概都要以一个被斗争的对象生活在桃花源里了。用丁君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唉,‘上中农’这件湿衣服,老子怕是一辈子也脱不下来了!” 所以,每当上面的工作组即将来桃花源搞运动的时候,桃花源里都会提前响起丁君堂客的哭声。这时,桃花源人就会议论说:“丁君又开始打堂客了,看来,工作组快到了。” 生产队长丁牛曾经劝丁君说:“同一个枕头上睡觉的人,你怎下得了手?” 丁君翻着多白的眼睛,恨恨地说:“她让老子一辈子穿湿衣服过日子,老子不打她,浑身不舒服。” 据说,丁君之所以被划为上中农,就是因为他堂客的两只手镯。丁君的堂客以前在一户大地主家做过侍女,由于她侍候地主的母亲尽心尽力,地主的母亲就送给她两只手镯。土改工作组进驻桃花源以后,发现桃花源里除了宋木之外,家家户户都穷得叮?响,只能划为贫农,这样的阶级成份实在显得有些单调,也似乎让工作组的人脸上无光。 有一次,工作组的组长看到丁君的堂客在桃花溪边洗衣服,她的左右两只手上都戴着闪闪发光的银手镯,工作组长大脑中灵光一闪:“贫下中农手上能带银手镯吗?” 于是,后来工作组开会讨论的时候,丁君被划为上中农。 不过,也有桃花源人认为,丁君被划为上中农,跟他堂客的手镯无关,而是跟他家的擂茶有关。 桃花源里家家户户喜欢喝擂茶。一般人家都用齿面擂钵擂茶,再用陶壶中的沸水冲兑。丁君家用来烧开水的壶不是陶壶,而是铜壶。这只铜壶引得许多桃花源人眼红。丁君喝的擂茶也比一般人家讲究,别人家的擂茶里只有盐和姜,丁君家的擂茶里还要加上红枣,花生仁,甚至鸡蛋。 丁君当年就曾用这样的擂茶招待过工作组的干部,给干部们留下了一个不好的印象,觉得丁君讲究吃喝,贪图享受,不太像一个贫下中农。曾有桃花源人听到工作组的干部议论丁君:“一个贫下中农会舍得用鸡蛋冲擂茶?一个贫下中农怎么会有铜壶烧开水?” 除了“上中农”这件湿衣服让丁君浑身不自在以外,丁君对另外两件事情的态度也使得他跟其他的桃花源人格格不入。 “‘人七劳三’,这不是鼓励社员多生崽少干活吗?”他愤愤地说。 人民公社化以后,生产队的粮食在交完公粮之后,余下的粮食分为70%和30%两部分,70%按人头均分,30%按工分的多少分配。按照这种分配制度,谁家孩子多,谁家分的粮食就多。 丁君应对这种分配制度的方法就是打堂客。 他把自己堂客的一条腿打成了残废,让她行走困难。他说:“让她走不了路是为她好,她不用下田出集体工了,天天呆在家里享清闲,不好吗?反正分粮食是按人头分的,她出去挣那点工分有卵用!” 对上交“任务猪”,丁君也颇为不满。 所谓“任务猪”,就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每户每年必须向公社食品站出售一头猪,猪的重量不少于132斤,售价为每斤4角4分。由于卖猪所得的钱款,还不足以抵消养猪成本,所以,社员们都不愿意上交任务猪,能赖掉就赖掉。但丁君必须交,因为他是上中农。 丁君一声长叹:“自己养大的猪,自己不能杀了吃肉,桃花源里几千年也没有过这样的事!” 丁君不信邪。他把自家养的猪杀了,准备留作过年的腊肉。就在他正给猪褪毛的时候,公社食品站的人带着民兵到他家里来了。食品站的人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狗胆包天的上中农,你还没交任务猪,怎么就敢私自宰杀生猪?” 丁君说:“我杀自家的猪,犯了什么王法?” 食品站的人说:“自家的猪?你脚下的地是国家的,你头上的天是国家的,你的猪吃的猪草是国家的,你的猪喝的水是国家的,你的猪栏是国家的,你的房子是国家的,你这个人都是国家的,你敢说你杀的是自家的猪?” 丁君说:“我想杀头猪过年吃肉。” 食品站的人说:“你这个上中农就是要比贫下中农私心重。我问你:你过年要吃肉,城里的工人过年要不要吃肉?城里的干部要不要吃肉?都像你这样不肯交任务猪,我们这个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社会主义还怎么搞?” 不由分说,食品站的人要把丁君的猪拉走。丁君举着杀猪刀喊道:“谁敢拉我的猪,老子一刀砍死他!” 食品站的人笑了:“好嘛,竟敢威胁国家机器。” 最终,丁君没敢杀人,他的猪被食品站的人拉走了,他自己被民兵捆绑起来,送进了公社的学习班。 丁君在公社武装部办的学习班里学习了两天。从学习班出来以后,他回家躺了四天,吐了三碗血。到了第五天,他憋得慌,便从床上爬起来,捂着胸口,慢慢踱步到丁忍家去,他要同丁忍交流一下在学习班的心得体会。 令人惊讶的是,一向少言寡语的丁忍,这一回竟然对丁君说的每句话都作出了积极回应。 丁君说:“国家是石臼和铁杵,我们是稻谷,国家想把我们舂成米就舂成米,想把我们舂成糠就舂成糠。” 丁忍说:“你脑壳再硬,铁杵也可以把你捣碎!” 丁君说:“国家是石磨,我们是黄豆,国家想怎么磨我们就怎么磨我们。” 丁忍说:“你**再硬,也拱不起石磨。” 丁君说:“国家是天,我们是草,天要枯死我们,我们就只能枯死。” 丁忍说:“你**再长,也日不破天。” 丁君说:“只有堂客儿女是自己的,其他都是国家的。” 丁忍说:“老子打自己的堂客,国家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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