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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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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发表于 2018-5-7 11:06:41 显示全部楼层

桃花源记 第四章(5)

有一天出工的时候,罗肤悄悄告诉桃花:“我们家丁忍听榨油坊的人说,今晚枫树坳的解放军驻地要放电影,听说要放两部片子呢。”
桃花听了心花怒放。这天干的是积肥的活,她和罗肤干得特别起劲,只盼着早早收工。可是高德英告诉她们:“今天大队的干部要来检查春耕积肥的情况,请大家把红宝书准备好,大队干部一到,大家赶紧拿出红宝书来,高声朗读语录。”
桃花盼望检查组快点到来。可是,太阳快落山了,检查组还没有来。罗肤对高德英说:“高队长,今天检查组不会来了,我们还是收工吧,家里的猪饿得嗷嗷叫呢!”
高德英说:“再等等吧,说不定他们快到了。”
太阳落山了,暮色降临了,检查组还是没有来。高德英跑到桃花洞去瞄了一眼,不见检查组的影子,这才回来宣布收工。
桃花和罗肤急匆匆赶回家,饭也顾不上吃,换了件衣服,就往枫树坳的解放军驻地赶。她们走出一里路之后,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罗肤说:“糟了,电影快要开演了,走熟路肯定赶不上电影了,只有抄近路。”
于是,桃花跟着罗肤抄近路,她们翻山越岭,从树林和刺蓬里穿行,桃花的手脚被芭茅草和树枝划出一道道血痕,可她们并没有赶到枫树坳,她们迷路了。她们在山林里转了好多圈,总是找不到出口。
这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罗肤和桃花急得团团转。现在,对她们而言,已经不是能不能及时赶到解放军驻地的问题,而是能不能从这迷宫一样的山林里走出去的问题。
一阵山风吹来,桃花不由感到一陈寒意,她说:“这山上有没有野猪呀?”
罗肤立刻往桃花身上靠:“桃花,你可不要吓我哟。”
两个人靠在一起,望着空中的月亮发呆。过了好久,罗肤自言自语道:“现在,靠我们自己是走不出去了,此刻,我们需要一个拯救者。”
桃花小声嘀咕道:“我们现在又不是在演电影,在这深山老林,哪里会有什么拯救者出现?别把狼和野猪招来就烧高香了。”
罗肤却异常坚定地说:“桃花,目前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在这里等到明天,二是寻找一个拯救者带我们出去。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寻找拯救者?”
桃花茫然地点了点头。
罗肤带着桃花四处寻找,最后,她们找到了一棵高大的枫树。两人爬上了树顶。罗肤说:“来,桃花,我们一齐喊‘有人吗’这三个字。记住: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喊。”
刹时间,整个山林都响起了桃花和罗肤的声音:
“有——人——吗——”
山风把她们的声音传到远方:
“有——人——吗——”
没有人做出回应。没有拯救者出现。
罗肤并不气馁,她鼓励桃花:“我们继续喊。”
“有——人——吗——”
“有——人——吗——”
“有——人——吗——”
两人喊到第二十遍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声狗叫。
桃花和罗肤激动得差点流下眼泪:这是她们一生中听到过的最亲切的狗叫声。
罗肤和桃花又接着喊:
“我——们——迷——路——了——你——快——来
拯——救——我——们——”
不久,远方的树林里出现了一个小红点。桃花和罗肤怀着激动的心情,看着小红点在那里缓缓地移动,她们第一次看到如此美丽的画面。桃花望了罗肤一眼,说:“现在,我们就好像在看电影。”
罗肤望了桃花一眼,说:“不,我们现在正在演电影。”
桃花说:“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电影。”
罗肤说:“电影里的两个女主角正在等待着她们的拯救者的到来。”
小红点像蜗牛一样,移动得十分缓慢,不过,桃花和罗肤并不着急,因为她们俩一个在看电影,一个在演电影。看电影的桃花希望电影放得久一点,演电影的罗肤希望电影拍得久一点。
小红点越来越近了。眨眼间,一只狗跑到她们身边来了,亲呢地嗅着她们的裤脚。此时,桃花才发现,她全身上下差不多湿透了。一阵山风吹来,她感到神清气爽。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山花的香气,她贪婪地呼吸着花香,一边环顾四周,她看到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到处都是花,都是白色的花。
为什么所有的花都是白色的?她抬头眺望天空,发现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
“拯救者”终于走到她们跟前来了。这是一个花白胡子的瘦小老倌,他显然走得很急,大汗淋漓。还未等这个老倌走到跟前,罗肤就跑着扑到他身上去了。她抓住他的手,大叫道:“拯救者,可把你盼来了!”
“拯救者”歉疚地笑道:“今晚我喝了一杯红薯酒,一下子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他踢了踢身边的狗,说:“我是这片禁山的护林员。前几天,有几个长沙知青在外面看完电影后,在返回知青林场时,也在这里迷了路,是我把他们送回知青林场的。那几个长沙知青感激得不得了,都叫我拯救者。我问他们什么是拯救者,他们给我解释了好半天。其实,我不是拯救者,我只是一个护林员。”
在得知桃花和罗肤要去枫树坳看电影后,“拯救者”一拍大腿说:“哎呦,那要抓紧赶路。我带你们抄小路过去。”
说完,他带着桃花和罗肤在山林中一路小跑起来。最后,他把她们带到一条公路边,说:“顺着这条公路往前走半里路,就到部队驻地了。”

桃花和罗肤告别了“拯救者”,顺着公路没走多远,就听到电影里人物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接着又是吹冲锋号的声音。桃花想:“吹冲锋号了,仗打完了,电影大概快要结束了吧?”
当她们走到部队电影放映场地时,桃花发现这里异常安静。银幕是架在山坡上的,银幕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道白光。银幕的正面是排着整齐的队伍盘腿而坐的解放军战士,银幕的背面坐的是附近的社员,银幕两边的观众都不做声,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她们两人。桃花想:“大概是我和罗肤披头散发的鬼样子把他们吓到了吧?”
桃花跟着罗肤向银幕的背面走去。就在这时,银幕正面的解放军战士当中,一个首长模样的人向她们打招呼说:“老乡,过来这边看电影嘛。”
桃花站住了,她看看罗肤,罗肤也看看她。犹豫片刻之后,罗肤对桃花说:“去就去,怕什么?军民鱼水情谊深。”说完,她领着桃花,走到那一群席地而坐的解放军战士旁边。
那位首长模样的人跟一位战士耳语了几句,很快,那位战士就跑向营房,搬来了一条板凳。那位首长请桃花和罗肤坐在板凳上,他自己也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桃花挨着罗肤坐着,罗肤挨着首长坐着。
首长对罗肤说:“你们来迟了,第一部片子刚好放完,现在,第二部片子马上要开演了。第二部片子叫《柳堡的故事》,你们以前看过这部片子吗?”
罗肤摇了摇头。
首长说:“我就猜到你们没看过,只有在部队才能看到这样的片子。”
电影开演了,桃花坐在板凳上看《柳堡的故事》。不过,桃花看得并不专心。她觉得自己坐得太高了,她的脚下坐着解放军战士,她的对面坐着附近的社员,这种高高在上的位置让她感到心慌。电影开演好久了,首长还在同罗肤讲悄悄话,桃花偶尔听到他问:“你们是哪个大队的?哪个生产队的?”首长还耐心地给罗肤介绍电影的情节,桃花偶尔听他提到“二妹子”、“副班长李进”。
桃花无法专注地看电影。她感到银幕背面那些席地而坐的社员们也都没有认真地看电影,而是嫉妒地望着她。桃花脚下坐着的那些解放军战士们,虽然他们一个个好像都目不斜视地望着银幕,但她总觉得他们眼睛的余光都在注视着首长,注视着罗肤,注视着她。他们的耳朵听不进电影里人物的对话,他们一心想听的是首长和罗肤的悄悄话。
桃花感到后背上好像有蚂蚁在爬。她没有看明白电影演的是什么内容,她偶尔听到罗肤在哧哧地笑。她想:罗肤的心思也不在电影上。首长的心思也不在电影上。
好不容易等到电影结束了。战士们排着队,喊着口号,操着正步,走进军营里去了。这时,桃花意外地听到首长对罗肤说:“你们还没吃晚饭吧?怎么样?在我们这里吃了晚饭再走吧。”
桃花有些犹豫,但罗肤拖着她说:“军民一家亲,吃顿饭是应该的。”
桃花只好跟着罗肤和首长往军营里面走。军营并不大,但好像到处都是站岗的哨兵,每个哨兵见了他们三人,都会咔嚓一个敬礼。三人来到了食堂,炊事员见到首长,又是咔嚓一个敬礼,然后,十分热情地揭开一个大锅盖。桃花目瞪口呆地看到,大锅里层层叠叠地码着饭钵,每个饭钵里全是满满的白米饭!
炊事员拿出两钵饭,放在桌子上。白米饭的香气立刻让桃花的嘴里盈满了口水。让桃花更加没想到的是,炊事员不知从哪里拖过来一只大铁桶,他揭开铁桶盖子之后,让桃花惊呆得差点尖叫起来的画面出现了:铁桶里面竟然盛着大半桶红烧猪肉!
“天哪!”桃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红烧猪肉可以用铁桶来装吗?”
炊事员满不在乎地用大铁勺舀出两大碗红烧肉,放在饭钵边上。首长用歉疚的口气说:“今天你们来得急,我们没做准备,只能请你们吃顿便饭,请你们将就一下。下次你们早点来,我们一定好好招待你们。”说完,他朝炊事员使了个眼色,拉着炊事员出去了,并且悄悄地把门关上了。
厨房里只剩下桃花和罗肤,还有那一大锅白米饭,还有那半桶红烧肉。
桃花望着罗肤,罗肤望着桃花,两人呆了好半天。过了好久,罗肤忽然对桃花说:“桃花,你掐我一下”。
桃花说:“为什么?”
罗肤说:“你别问,你掐我一下就是了。”
桃花轻轻掐了罗肤一下。
罗肤说:“不疼,你用最大力气掐。”
桃花在罗肤的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把,罗肤尖叫一声,然后大笑着喊道:“桃花,这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
她又在桃花的脚上狠狠踩了一脚,桃花疼得跳了起来。罗肤拍手笑道:“桃花,你也不是在做梦呢!”
两人开始吃饭。桃花用红烧肉下白米饭;罗肤光吃肉,不吃饭。
罗肤把桃花的饭钵端走,从铁桶里舀了满满一碗红烧肉,放在桃花面前,说:“有了红烧肉,还吃白米饭干什么?”
桃花望着锅里的白米饭,无限怜惜地叹道:“大可惜了!”
罗肤问:“可惜什么?”
桃花说:“这么多白米饭,不在里面掺红薯丝,太浪费了。“
罗肤命令桃花:“今天只许你吃肉,不许你吃白米饭。”她自己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流油。吃了两碗红烧肉之后,她忽然停住了,望着眼前的红烧肉发呆。
桃花问她:“罗肤,你怎么啦?”
罗肤满脸疑惑地问:“桃花,你刚才是不是看见我吃了两碗红烧肉?”
桃花点点头,说:“是啊,怎么啦?”
罗肤说:“我怎么没吃出红烧肉的味道?”
桃花说:“你吃得太快了。”
罗肤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开始重新慢慢地品尝起红烧肉来。在吃完第三碗红烧肉之后,罗肤呆了一会儿,忽然说:“哎呀,要是有什么法子让时间停止下来就好了,那我们俩就可以永远在这里吃肉了。”
桃花说:“永远吃下去,你的肚子不撑破了?”
罗肤神情暗淡地点点头,说:“哦,我都吃糊涂了。”
两个人终于吃饱了红烧肉,饱得不能再饱了。
桃花望着罗肤,罗肤望着桃花。
罗肤说:“还是部队好。在桃花源里,十年也吃不到今晚这么多肉。”
桃花说:“可是,我们不是部队的人啊,我们是桃花源人啊。”
罗肤若有所思地说:“唉,我年轻的时候,有一回,我差点就成了部队的人。”
桃花知道罗肤又回想起了过去的日子,桃花不做声了。
罗肤望着桃花,桃花望着罗肤,两人又发了一阵呆。
想到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罗肤眼里充满了无限眷念,她望着大锅的白米饭,忽然说:“我为什么不挟一钵饭回去给丁忍吃呢?”
说着,她走到锅边,拿起一鉢饭,把它挟在腋下,问:“桃花,你能看出我腋下挟着饭钵吗?“
桃花说:“太明显了。”
“怎么办?”罗肤皱起眉头
桃花摸了摸钵子里的饭,想了想,说:“反正饭又不烫,你不如把鉢里的饭掏出来,装进裤袋里。”
“对!这个办法好。”罗肤开始伸手掏饭,往自己的左右两边裤袋里装。在两个裤袋各装上一钵饭之后,她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一边问桃花:“你能看出我裤袋里装了饭吗?”
桃花反复打量一番,然后说:“不明显。”
罗肤对桃花说:“你也装两钵饭回去吧。”
桃花说:“我不装。”
马上要离开厨房了,两人看了看锅里的白米饭,铁桶里的红烧肉,然后依依不舍地往外走。她们每走过一道岗哨,桃花都会揪心,担心岗哨会发现罗肤口袋里的白米饭。可是,岗哨们的眼光根本就不往罗肤的裤袋上,他们只是咔嚓一声,给她们敬礼。
马上就要顺利走到营房的最后一道岗哨了。就在这时候,那位首长忽然出现了,他好像一直在这里等着她们。桃花有些紧张,可那位首长却笑嘻嘻地同她们打招呼说:“我们这里每个周末都会放电影,希望你们以后经常来。”
说着,他迎了上来,和她们肩并肩地往外走。桃花注意到,同罗肤并肩走着的时候,首长的手在罗肤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首长把她们送到大门外,挥手说:“下次你们来看电影,如果有人为难你们,你们就跟岗哨说是来找武团长的。”

曾德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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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发表于 2018-5-7 11:08:43 显示全部楼层

桃花源记 第四章(6)

桃花和罗肤踏上了归程。刚开始,她们很兴奋,激动地谈论着今晚的神奇经历。
桃花说:“今晚遇到的事,好像只有电影里才会发生。”
罗肤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嘛:我们今晚在演电影。”
桃花说:“人真是好奇怪:平常吧,天天念叨着想吃白米饭,今晚有一钵一钵的白米饭摆在眼前了,我们却懒得吃它。”
罗肤说:“谁让白米饭旁边摆着红烧肉呢。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红烧肉,一辈子的肉一顿吃了。”
桃花说:“那个武团长,他可真是个好人。”
罗肤说:“他还长得蛮客气呢。不是吗?”
桃花说:“以前,我以为世上的人都跟桃花源人一样,顿顿都吃红薯饭。今天才知道:原来还有人不把白米饭当一回事的。”
罗肤说:“所以呀,桃花啊,你将来嫁人一定要挑对人家。嫁对了人,就会连白米饭也懒得吃了,顿顿吃红烧肉。”
二人走在山路上,经山风一吹,她们热烘烘的脸上渐渐有了凉意。她们大步走着,很快进入了桃花源大队的地界了。随着离家越来越近,两人的话越来越少,两人的兴奋也一点一点地地消退着,两人逐渐从部队营房梦幻般的生活中清醒过来。她们知道,在前方等待她们的是桃花源,那里不是电影,不是部队食堂,那里是一个终年吃杂粮饭的地方。
罗肤好长时间不说话了;走到一座木桥边,罗肤忽然又感叹起来:“想当年,我差点就嫁了个军官......唉,我的命不好,嫁到桃花源里,永远只有吃红薯的命。”
停了一会,她又叹道:“女人哪,就是要有个拯救者,你看今晚电影里的那个二妹子,要不是副班长李进拯救她,她就要遭殃了。”
二人走上木桥,罗肤望着桥下的流水,她忽然蹲下来,双手抱着头,嘤嘤地啜泣起来。
桃花慌了:“你怎么啦?”
罗肤哭了好一阵子,然后站起来,擦干了眼泪,笑着对桃花说:“今晚过了一次共产主义生活,也算不枉为一世人。”

当天夜里,桃花就为她的“共产主义生活”付出了代价,她不停的往厕所跑,把肠子都差点拉出来了。第二天出工的时候,她看到罗肤也是面黄肌瘦、没精打采的。
“唉,天生是吃红薯的命,昨天吃的红烧肉拉了个精光。”罗肤苦笑着对桃花说。
可是,等到下一个周末来临的时候,罗肤又兴致高涨地对桃花说:“走,去武团长那里吃红烧肉。这一回不会拉肚子了,肠胃已经适应红烧肉了。”
没想到桃花却说:“我不想去那里看电影。”
罗肤大感意外。
桃花不喜欢到部队驻地看电影,那种环境太规矩了,太安静了,她愿意呆在那种大呼小叫、吵吵闹闹的社员中间看电影。
罗肤说:“你不想吃白米饭?不想吃红烧肉?”
桃花说:“那是他们的白米饭,那是他们的红烧肉,我担心吃惯了他们的白米饭,他们的红烧肉,回到桃花源里吃红薯会不习惯。”
罗肤有些生气,她独自一人去部队驻地看电影了。
她独自一个人去了三次,后来她也不再去部队看电影了。桃花很好奇,问她为什么不去了。
罗肤说:“一个人看电影没意思,还是不能少了你这个伙伴。”
桃花打趣道:“武团长那里不是有白米饭和红烧肉吃吗?”
罗肤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唉,天底下哪有白吃的白米饭呢?”

桃花和罗肤最喜欢看的电影是《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洪湖赤卫队》,因为这几部电影里都有大量的唱段。桃花和罗肤都喜欢唱歌,两个喜欢唱歌的人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她们经常会齐声把《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洪湖赤卫队》里面的唱段一段一段地唱下去,惊得树林里夜宿的小鸟四处乱飞。
唱累了,她们就会聊一聊电影的内容,到了这个时候,往往是罗肤在说,桃花在听。
罗肤说:“桃花,你注意到没有?我们看的电影里,差不多都有压迫者,被压迫者,还有拯救者。黄世仁、南霸天、彭霸天都是压迫者,喜儿、吴琼花、韩英是被压迫者,八路军、洪长青、张副官是拯救者。电影里的每一个女主角都有一个拯救者来拯救她。”
桃花没有做声,她内心暗自惊讶不已。以前,她看这些电影时,只是觉得电影里的歌好听,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电影里有压迫者、被压迫者、拯救者。看来,读过高中的人就是不一样。
罗肤又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红色娘子军》里是怎么唱的?‘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我们女人从来都是受压迫的,压迫我们女人的人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
桃花有点听不懂罗肤的话了。
桃花只是断断续续地读过几年小学,她要煮饭,放牛,砍柴,割猪草,洗衣服,所以,她上起学来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桃花源里的长沙知青陶慕源曾劝夜郎佬姜央不要让桃花荒废了学业,姜央却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书读多了思想重,有害无益。在我们桃花源里,罗肤书读得多,她最后落一个什么结果?你陶慕源书读得多,不也从长沙下放到桃花源来了?”
桃花对广播里、报纸上、大大小小的会上出现的那些词语从来没有用心听过,不过,现在听了罗肤的话,她还是隐隐约约觉得罗肤的有些说法,和报纸上、广播里讲的有些不同。美帝国主义、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地主、资产阶级这些压迫者不是都被赶走了、打倒了吗?如今是新社会了,怎么还会有压迫者?
在桃花的印象里,压迫者总出现在很久远的年代,在很遥远的地方。于是,桃花小心地问:“现在是新社会了,真的还有压迫者吗?”
罗肤斩铁截地回答:“现在怎么会没有压迫者?从世界范围看,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受压迫,等待我们去拯救他们。在我们中国,也有压迫者。我们的干部队伍中混入了阶级异己分子,蜕化变质分子,这些阶级异已分子、蜕化变质分子就是压迫者。”
曾德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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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发表于 2018-5-7 11:09:48 显示全部楼层

桃花源记 第四章(7)

接着,为了让桃花相信她的话,她给桃花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老家是阖家山公社的,那里是山区,我们那个地方在大跃进年代出了一件奇事,那就是社员劳动时必须打赤膊。冬天挑河泥,修水库,要求男女社员都必须打赤膊上阵。开始,社员们思想不通,议论纷纷:“男社员打赤膊还说得过去,堂客们打赤膊也还勉强说得过去,让没出嫁的黄花闺女也打赤膊劳动,这是几千年都没有的事!”
我们公社的曹书记召集社员开万人大会,曹书记在万人大会上说:“现在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关键时期。怎样才能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必须轻装上阵。穿着棉衣怎么跑得动?只有打着赤膊才能跑得动,跑得快。有人说女人不应该打赤膊,这是抵抗大跃进的反动言论!难道只准男人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难道妇女和姑娘们就不应该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旧社会把女人包裹得跟粽子一样,那是封建社会的旧搞法,落伍了,今天,我们的口号是:干劲冲天看赤膊,政治空气看山歌。女社员不仅要打赤膊,而且要打着赤膊,一边挑土一边唱山歌。”
于是,所有的男女社员们都光着上身,一边挑土,一边唱山歌,曹书记和民兵们站在山坡上,一边观看,一边指指点点,议论着谁家堂客奶子大,谁家姑娘奶子紧,谁家女人山歌唱得好。
也就是在水库工地上,曹书记看上了我娘,当着所有人的面夸奖我娘的脸盘子好看,奶子大,山歌也唱得好。
那时候的大会战,白天顶着太阳干,夜里打着火把干,谁也别想轻易请到假。妇女们来月经了,照样必须下到河里挑河泥。有妇女吃不消,跑去跟曹书记请假,于书记一口拒绝。于书记还在大会上说:“有的堂客想偷懒,以来月经为借口,说是不能下冷水挑河泥。现在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关键时期,你们这些女人为什么要来月经?来月经是封建社会的旧习俗,我们要彻底消灭月经!”
曹书记的话音刚落,台下一片议论:“啊?连月经都可以消灭吗?”
曹书记的话传到了他母亲和他堂客耳朵里。
他母亲骂他:“你是我生出来的还是畜牲养的?”
他堂客骂他:“你现在不准女人来月经,下一步是不是不准女人生崽呀?”
县里下来的工作组批评他:“你这是极‘左’……”
曹书记这才意识到,不准女人来月经是行不通的,月经是消灭不了的。不过,如果有人来月经了,想请假,必须要经过他的严格审查。
有一天,我娘来月经了,腰酸背痛,实在顶不住,就跑到工地指挥部去找曹书记请假。我娘跟曹书记说:“我今天身上的来了,不能下河挑泥,我跟你请假,想在坝上填土。”
曹书记笑嘻嘻地对我娘说:“我怎么知道你是真来月经了,还是假来月经了?”
我娘说:“这来月经还能作假吗?”
曹书记说:“你要是借来月经偷懒,那怎么办?所有的女社员都像你这样,人人都不下河挑泥,那不乱套了?”
我娘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只是反反复复重复一句话:“我是真的来月经了。”
曹书记说:“你说了不算,你来没来月经,我要亲自查验过了才算。”
于是,他让民兵把我娘按住,强行把手插进我娘的裤裆里……
自从曹书记亲自给我娘查验月经之后,他从此就上了瘾,凡是女社员来月经要请假的,都必须经过他亲自查验。
遇上那些长得丑的,曹书记懒得查验,也不准她们请假,还骂她们是利用女人的生理特点偷奸耍滑。遇上那些长得乖的,曹书记命令她们脱掉裤子给他查验,伸手在她们身上摸上好半天。到了晚上喝酒的时候,曹书记就会在酒桌上高谈阔论,说谁家的堂客月水多,谁家的姑娘奶子大。
曹书记给每个女人检查完月经之后,都会把她们的姓名、年龄登记下来,他甚至还会把女人的丈夫、父亲的姓名,以及他们所在大队、生产队的名字也详细记录下来,建立起全公社妇女的月经档案。哪个女人应该在哪天来月经,都记载得清清楚楚,有案可查。如果哪个女人月经提前来了,要找曹书记请假,曹书记就会骂她道:“你这个偷懒婆,使了什么阴招?月经怎么会提前来?”
全公社的男人和女人恨曹书记恨得牙痒痒,但他们不敢冲曹书记发作,他们只能把火发到了我娘身上,说我娘是第一个被曹书记摸月经的女人,我娘开了一个坏头。他们由恨我娘又转而恨上了我爹。
那时候,公社的公共食堂,一年到头难得吃上白米饭,总是吃红薯。刚开始还能吃红薯干,到后来,就只能喝红薯汤了。说是红薯汤,其实只是一锅水里放了几块红薯片。就连这样的红薯汤,还不一定顿顿都吃得上。我娘家那个地方,社员们都住得散七散八,这个山坡住几户,那个山坳里住几户,可全村只有一个公共食堂。每次吃饭,社员们要走七、八里山路,去晚了的人,只能喝上一碗红薯水,因为红薯汤里的红薯渣早被人捞尽了。
我们家子女多,遇上刮风下雨,全家人要去公共食堂吃顿饭,就像进行一次长征。全家人都饿得发晕,我爹为了不让我们饿死,就跑到集体里地里偷萝卜,结果被民兵抓了。其实,在那个年代,偷萝卜的人很多。为什么别人没有被抓?为什么偏偏只有我爹被抓走了?
因为我娘把社员们得罪了,有社员检举我爹;
因为曹书记惦记上我娘了,觉得我爹碍眼。
我爹被抓去学习班关了五天,回来之后,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老是吐血,吐了三天就断气了。
我娘把我爹埋葬后还不过两天,曹书记就找上门来了,当着我们几个女儿的面,要跟我娘搂搂抱抱。我娘哭着把推开他,说:“你这是干什么?我男人才死两天,你就这样胡来,叫我在村里如何做人?”
曹书记笑嘻嘻地说:“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修水库的时候,你的奶子让全公社的社员都看过了;来月经的时候,你的身子让我摸也摸过了。”
我娘只是抱着头嘤嘤地哭。
曹书记说:“你哭什么哭?你男人可以搞你,难道我就不能搞你?你男人能让你舒服,难道我就不能让你舒服?你放心,我会让你更舒服!”
我站在一旁,肺都要气炸了,跑到门口大喊:“快来人啦!曹书记欺负我娘啦!”
曹书记听到一阵狗叫声,吓得放开我娘,指着我说:“你们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就跑出门了。
第二天民兵就上门了,说是接到村里的保管员反映,说是我娘偷了集体仓库里的稻种,要把我娘抓走。我娘看着几个哇哇大哭的女儿,对我说:“我要是被关进了学习班,你们都得饿死。”
她叹了一口气,很平静地对民兵说:“我没偷集体的种谷。你们叫曹书记来吧,我依了他就是。”
第二天,曹书记来了,他一进屋就要扯我娘的裤子。我娘对我说:“罗肤,你带妹妹们到外面去玩一会,我叫你们回来你们才回来。”
我带着几个妹妹到屋外去。外面下好大的雪,我和妹妹们在雪地里走了好久,好久。等我娘把我们叫回去的时候,我的最小那个妹妹都快冻僵了。回到家,我们母女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桃花,你说说看,像曹书记这样的人,是不是混进共产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是不是欺压我们广大妇女的压迫者?
后来,武陵县新调来一位县委书记,这个新来的县委书记姓邱,这个邱书记是个好书记,他根据群众反映的情况,开除了曹书记的党籍,罢了曹书记的官。
邱书记把曹书记这个压迫者打倒了。邱书记就是我们阖家山人民的拯救者。
桃花,我跟你说,不仅阖家山公社有压迫者,我娘家那个村子里也有压迫者。
我们罗家在那个村子里是杂姓人家,再加上我家没有男丁,生产队、大队,人人都可以欺压我家。每次公社、大队搞水利建设,每个生产队都要出伕。到水利工地出伕是个苦差事,劳心劳力,有时几个月不能回家,对这份差事,村子里的社员们能躲就躲。可是,我家永远躲不过,每年出伕,都少不了我家。我家没有男丁,生产队就把我娘派去出伕。等我年纪大了,就派我出伕。
每一回,生产队里分红薯的时候,队里都会把离家最远的那个山坡上的红薯分给我们家。别人家的红薯只要跑两个来回就挑回家了,可我家的红薯呢,我们母女几个要挑十个来回,才能把红薯挑回家。
生产队里分稻草,也总是把离家最远的那丘田的稻草分给我家。为了把稻草挑回家,我娘和我们几个姐妹要一直挑到深夜。有一回,我娘挑着稻草走在田埂上,一不小心,连人带草跌到了水田里。稻草浸了水,糊了泥,我娘再也无法把她那担稻草挑上田埂了。
我娘干脆一股屁坐在烂泥里,大哭起来,我们几个姐妹也都陪着她一起哭。我娘拉着我的手说:“罗肤呀,你是长女,你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跳出这个鬼地方,为我们罗家争口气啊!”
不仅生产队欺负我家,生产队里的大姓人家也欺负我家;
不仅生产队里的大姓人家欺负我家,连生产队里男丁多的杂姓人家也欺负我家。
生产队的一户杂姓人家的猪,老是跑到我家的自留地里,吃我家的菜。有一回,我忍无可忍,拿起扁担,把猪打跑了。结果,这户杂姓人家的五个儿子手拿锄头,跑到我家里,说是我打伤了他家的猪,逼迫我家赔一百斤稻谷……
桃花,你看看,到处都有压迫者。
自古以来,人类社会永远都存在着压迫者和被压迫者,连那个满嘴仁义道德的孔老二都会杀害少正卯。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盗跖、庄蹻会反抗,陈胜、吴广会反抗,刘邦、黄巢会反抗,我也要反抗。
只不过,作为一个女人,我要想反抗成功,我还需要一个拯救者都来帮助我。
桃花,我跟你说,桃花源里也有压迫者和被压迫者,桃花源里的人也分三六九等。丁兵是第一等,丁牛、高德英是第二等,其他贫农是第三等,下中农五保户丁根是第四等,上中农丁君是第五等,右派分子刘痒痒和地主崽子宋春是第六等。在平时,你看不出桃花源里人和人有什么差别,一到关键时候,这些等级差别就显现出来了,就会产生压迫者和被压迫者。
桃花,我告诉你,桃花源里最可怜的被压迫者是向媒婆,最可恨的压迫者是丁君。
曾德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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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发表于 2018-5-13 10:03:06 显示全部楼层

桃花源记 第五章

第五章   向媒婆
和罗肤一样,向媒婆经常挂在嘴边的一话就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罗肤在念完这条语录之后,总会补上一句自己的话:“作为一个女人,要想反抗成功,她必须要有一个拯救者助她一臂之力。”
向媒婆在念完这条语录之后,总会补上一句自己的话:“哪里有反抗,哪里就会有镇压。”
在桃花源,向媒婆和罗肤,这两个女人都历经坎坷,两人都未曾生育,没有子女的拖累,所以两人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闲聊。她们认为,在任何时代,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斗争,官民之间,贫富之间,族人之间,乡邻之间,夫妻之间,兄弟之间,姐妹之间,翁婿之间,婆媳之间,斗争是永远存在的。聊完了理论,她们就会用亲身的经历来说明理论的正确性。
向媒婆说——
我丈夫被国民党杀害以后,我躲到永绥县钟佛山的尼姑庵里吃斋念佛。
钟佛山景色秀丽,峰岭交错,丹崖星列,山上的云霞庵楼阁华丽,佛殿辉煌。“善恶昭彰”的灵宫殿,山门书联为“钟磬响时瑶池赴会,仙山胜境佛殿听经”。正殿为金阙宝殿,供奉释迦牟尼佛像,两侧柱上刻有“洗尘涤垢全无染,返本还原不坏身”。还供有观音菩萨、送子娘娘塑像,以及二十四诸天和十八罗汉。正殿北边,有宽敞的僧房,上悬“净室玄房”匾额,楹联是:“弃绝红尘僧室静,盛修净土佛门玄。”
云霞庵里的出家人,多数是为生活所迫而出家。有的因父母双亡,生活无靠,四五岁就进来了。也有因为对包办婚姻不满,逃婚出家为尼的。也有看破红尘出家的,如长老李自修,是父亲死后的遗腹子,她的母亲守节吃长斋。李自修在她母亲的影响下,出家为尼。
佛门清规严格,戒律很多。如不许和六畜结冤孽,只吃“朝天长”,不吃“背天长”。吃饭不能出声,要求卧如弓,坐如钟,站如松,行如风。
一入佛门,四大皆空。我在庵里天天念经拜佛,修身养性,超脱尘世。师傅教我念“南无阿弥陀佛”六子经。念六子经时,念一句,数一颗佛珠。佛珠圈由一百零八颗珠子组成,念完一圈,摆一颗包谷籽,以计算一天念经的多少。五千零四十八圈为一丈,十五万丈为一船。取佛经一千零七十六部、五千零四十八卷之意。念得越多越好。
有一天,我念到五千四百句时,忽然有了便意,我就急急忙忙去厕所解手。解手回来时,我看见几只老鼠把我摆好的五十颗包谷籽吃光了。我跑去问师傅:“师傅,老鼠把我的包谷籽吃光了,我今天念经岂不白念了?”
师傅不慌不忙地说:“吃了好嘛。吃了就空了嘛。”
唉,真正空得了吗?
我们庵里的吴月明,她有一个妹妹也出家了,在古丈的江洋溪住庵。有一回,吴月明到古丈的江洋溪去看望她的妹妹,在那里住了些日子。恰逢国民党一营军队路过江洋溪,驻扎在庙里。吴月明与军队中的一位排长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五天后,全营部队开拔时,把睡在庵里的排长和吴月明反锁在房间里。排长和吴月明思索良久,觉得进退不得,难成眷属,便双双吊死在房间里。
有一次,庵顶漏雨,长老请南山坳的青年李田到庵顶捡瓦。庵里的尼姑李云霞热情给李田端茶倒水。过了两天,李田走了,李云霞也不辞而别。
还有一回,庵里的五个尼姑到老司岩去采购大米。返回途中,走到桃花渡,正准备上渡船时,土匪向老四带领一百多人跑到渡口抢劫。摆渡人吓得跳下渡船逃走,五个尼姑仓皇解缆上船,手忙脚乱地摇桨向对岸划去。当时,已是黄昏,洪水陡涨,波涛汹涌。尼姑们因为不会划桨,船不听使唤,顺着河水漂流而下。土匪们朝船上不断开枪,尼姑们指着土匪怒骂不止。最后,五个尼姑全部投水而死。
五位尼姑的死感动了远近乡邻,一位老秀才写了一首《吊五女诗》:
                              一心死义五人同,
                              闺阁犹存烈士风。
谁使豺狼横境内,
忍教珠玉堕江中。
葬身渔腹维名节,
守志峨眉达苍穹。
浩气直充龙海立,
男儿愧煞号英雄。
有天晚上,二十个土匪到尼姑庵抢劫,把我们这些尼姑全部关在一起。我假意要去解手,趁机敲响了庵里的那口大钟,向附近的村寨报警。附近村寨的一百多名青壮年手持木棒、扁担,跑到庵里与土匪搏杀。我跑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冲向土匪群,一刀就砍死了一个土匪。我把他的血涂到我的脸上,嘴里哇哇地发出怪叫,挥刀朝土匪乱砍,吓得土匪抱头鼠窜。
第二天清理时,发现除了两个人逃脱,五个人被打死外,其余十三个土匪全都跌落山崖摔死。自此以后,土匪们都说钟佛山尼姑庵里有个赤面妖婆,再也不敢到庵里来搞事了。
赤面妖婆的各声传出去之后,向媒婆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她就是常德同善社的坤道社“大姐”火神婆。当时,火神婆正在永绥发展会员,听到赤面妖婆的美名后,找到向媒婆说:“赤面妖婆,你出来跟着我搞事吧,加入我们坤道社,为受苦的女人撑腰,拯救天下的穷人,同时,也为自己闯出一条新路……像你这样一身本事的人,整天呆在这尼姑庵吃斋念佛,多无聊啊,多浪费啊!”
火神婆一席话说得向媒婆热血沸腾,她决定加入坤道社,拯救受苦受难的女人们。从此之后,向媒婆游走在湘西十二县,积极发展会员。她将发展对象定为:被抓壮丁的妇女,被土匪杀夫的妇女,受婆婆虐待的妇女,受族人欺压的妇女,生活无依无靠的妇女,同时,她也发展一些官员眷属,悍妇,恶妇…….
有一年,古丈县大旱,收成大减,苛捐杂税,兵患匪灾,把农民压得喘不过气来,许多农民背井离乡,四处流浪,他们找到向媒婆说:“向大姐,我们要饿死了,你快救救我们吧。”向媒婆一拍屁股说:“走,我带你们去吃大户。”
饥民们跟着向媒婆奔向保长家。保长说:“我家也没有余粮了,我带你们去吃大户。”
于是,饥民们在向媒婆和保长的带领下,来到米多村村长家里。村长见饥民人多势众,只好赶紧吩咐家人煮饭。等饥民吃完了饭,村长打开仓库,让饥民亲眼看看他家也没有存粮了。
向媒婆又领着饥民去区公所找区长要粮。区长见势不妙,急忙脱去中山装,换上破烂衣服,从区公所的后门溜掉了。区公所的其他公丁都溜了。正在大家茫然无措时,向媒婆高喊道:“临河街万寿宫那里不是有粮仓吗?走,我们到那里去挑粮食。”
饥民们涌向万寿宫,管仓库的胡师爷气势汹汹地吓唬道:“这是皇粮国库,你们敢抢,不要命了?难道你们敢造反?”
向媒婆冲他吼道:“反就反!反正也是饿死!”
有个高瘦的老倌喊道:“来呀,把这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胡师爷踩死!”
饥民们一拥而上,把胡师爷推倒在地,一阵猛踩,踩成肉泥以后,又把尸体扔进了水井里。大家打开粮仓,挑的挑,背的背,欢天喜地回家去,一路上,向媒婆领着饥民们唱起了山歌:
                        干柴湿柴一样烧,
                        富贵平戝一样交,
                        富人不过心肠狠,
                        哪有穷人志气高。
向媒婆率领饥民们私分国库公粮,打死师爷后,古丈县政府发出布告:“只惩办妖匪组织者,胁从者不同,举报者有奖。”很快,有几个同善社的首领被人检举后,被官府抓走。
向媒婆意识到,同善社必须要有自己的武装力量,才能跟官府对抗。她听说鄂西来凤、咸丰有一种叫作神兵的大刀会,战斗力很强,她便只身前往鄂西,在那里学习如何组织训练神兵。
从鄂西回到湘西后,她在沅陵的一个山洞里设置神坛。神坛里庄严肃穆,纤尘不染。神龛里供奉着樊梨花、穆桂英的画像。
接着,开始举行神兵入教仪式。首先是烧香迎神,坛内擂鼓奏乐,钟磬齐鸣,灯烛辉煌,香烟氤氲。向媒婆身着师衣,手执宝剑,令牌,道貌岸然,肃立坛上。队员们排队鹄立,诚惶诚恐,一心皈依。
顶礼三拜后,向媒婆带领队员高声朗诵《迎神赞》。
然后,进行净化圣水,传授灵符。向媒婆拍打令牌,挥动宝剑,将黄纸写成的符点燃,待燃烬时丢入水缸,然后令众人排队饮“神水”。
接着是授符。向媒婆将画有灵符的黄纸折叠整齐,装进三角形小布袋,每个队员颈上系上这个小布袋,这叫做“护身符”。
最后,向媒婆领着众人高声宣读《颂赞宣誓》:
“打不进,杀不进,一砍一个白印印,钢刀枪炮化为尘……”。
这样,向媒婆领导的神兵女子大刀队就此宣告成立了。向媒婆向神兵女子大刀队训话说:“神兵女子大刀队是坤道社的武装,坤道社是神兵女子大刀队的灵魂,一切行动听从坤道社,一切权利归于坤道社。”
后来,向媒婆带领她的神兵女子大刀队参加了同善社在永顺、龙山、桑植三县同时举行的“三抗”(抗粮、抗税、抗丁)暴动,向媒婆领导的神兵在永顺连续捣毁了七个乡镇府,并在永顺县城与国民党部队激战。不久,湖南省政府调集军队,对永顺神兵大刀队进行残酷镇压,并通缉神兵首领。
向媒婆只好躲进了桃花源,在桃花山上的桃花庵里吃斋念佛。
十多年后,一群年轻人闯进了桃花山,捣毁了尼姑庵,对向媒婆说:“不劳动者不得食。”
向媒婆只好在桃花源生产队当上了一名社员。

曾德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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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发表于 2018-5-13 10:04:15 显示全部楼层

桃花源记 第五章(2)

向媒婆曾经十分委屈地对罗肤说:“有人喊我赤面妖婆,有人喊我尼姑婆,有人喊我媒婆,其实,我的真正身份是一个革命家。我一直被压迫,一直在反抗,一直被镇压。从十多岁开始,我就在反抗土匪,后来,我又反抗国民党政府,可如今,想不到我这个老资格的革命家,竟然沦落到桃花源里,当上了一名普通的公社社员。”
向媒婆跟罗肤聊得最多的,还是她在故乡的往事。
她说,她的家乡保靖那个地方,从清朝时开始,官府为了压制当地的苗民,就在那里搞屯田,收屯租,每亩田要收屯租一石六斗。遇上灾年,屯官们依然催交屯租,坚持“荒田不荒租”。县里有屯务军,乡里有总爷、屯兵,负责催交屯租。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民谣说得好:“辣椒当盐,豆腐渣过年,棕片当衣服,笋壳做被窝……”
就这样的日子,百姓还过不安宁,还有土匪、兵、大烟搅得百姓鸡犬不宁。“兵如梳,匪如篦,官府犹如剃刀剃。”结果是官逼民反,兵逼民反,烟逼民反,匪逼民反……
于是,从向媒婆口中,罗肤了解到了向媒婆早年在故乡的经历。

向媒婆本名叫向梅,出生于保靖县比耳乡他沙村。向梅出生九个月后,母亲去世了。父亲靠租种寺庙的两亩田维持生活,白天种菜、砍柴,晚上打草鞋,既当爹又当娘。
向梅九岁那年,他沙村里请来了私塾先生向杰教私塾。向梅看见平时和自己一起放牛的男孩子都去私塾读书,便对父亲说:“我也要去读书。”
父亲想到家里困难,没有答应女儿,后经过向梅多次哭闹,父亲这才咬牙答应了。
由于私塾班里男孩多,向杰先生除了讲《三字经》、《百家姓》之外,还给学生讲“七侠五义”,讲清朝政府的“屯田防苗”,讲贵州苗民柳石如何起义,讲凤凰县苗民吴陇登起义后如何被凌迟处死,讲轰轰烈烈的白莲教起义……向梅心中从小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正当向梅读书读得起劲时,寺庙的和尚要收回田地自种。向梅的父亲再三哀求,和尚还是把田收回去了。和尚看他可怜,就让他为寺庙放两头黄牛,一头水牛,每年给他二石五斗稻谷作为放牛费。
无可奈何,向梅只好辍学回家放牛了。
向梅十八岁那年,马王乡的田三家托媒人到向梅家求婚。一年后,向梅嫁给田三为妻。
新婚一个月后,马王乡芭蕉岭的土匪齐麻子派一对枪兵来到田三家,对惊慌失措的田三说:“我们老总要借你的堂客用几天,这是马王乡一带的老规矩,你识相点。”
还没等向梅反应过来,她已被捆绑起来,放到了马背上,驮到了齐麻子家里。
到了上灯时节,向梅被齐麻子抱到了床上。向梅又哭又闹,齐麻子从枕头下掏出一把尖刀,在向梅眼前晃了晃说:“你听着,老子给你讲规矩:这方圆三十里的新娘,都要被老子借用几天。如果你老老实实依了我,过几天我就放你回去;如果你不老实,我现在就把你的鼻子削了。”
为了保住鼻子,向梅不敢再反抗。
在向梅被借用期间,齐麻子拖队四处抢劫,要么就在外赌博,经常不在家,家中一切事物都是齐麻子的大老婆说了算。齐麻子的大老婆外号叫母老虎。向梅被齐麻子借用日久,迟迟没有回家,母老虎在家里焦躁不安,摔盆砸碟。
有一天,母老虎鼓起眼睛,围着向梅转了好几圈,然后点了点头,叹息道:“哎呀,别的新娘吧,在这里住个三五日就被放走了,你呢,你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啦,我们家都快被你吃空啦!”
向梅何尝不想快点回家呢?她对母老虎说:“你跟齐麻子求求情,让他早点放我回去吧。”
母老虎笑了,说:“你跟老虎求情,让它把嘴里的羊吐出来,它会听吗?”不过,母老虎又安慰道:“你放心,老娘是个善心人,我有办法让齐麻子早点放你回去。”说着,她朝向梅招了招手。
向梅疑惑地望着她。
母老虎说:“你过来,我跟你说句悄悄话。”
向梅走到母老虎身边,把耳朵贴到母老虎嘴边;母老虎说:“你要想快点回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多做事,少吃饭。”
母老虎命令向梅每天必须起早贪黑地去山上打柴、割草,否则不准向梅吃饭。遇上雨天,向梅披上蓑衣,手拿柴刀,准备出门砍柴时,母老虎就会把她拦住,说:“雨天打来的湿柴有卵用。你想把我的眼睛熏瞎吗?”
向梅只好闲在家里。到了吃饭时分,向梅走到厨房门口,母老虎把她拦住了,笑眯眯地说:“我早就说过,我们家不养闲人。今天齐麻子没用你,我没用你,你是闲人,闲人不准吃饭。闲人吃多了会长膘的。”
向梅站在厨房门外,听见厨房里十多口人在吧唧吧唧吃饭,把碗碟弄得叮噹响。她吞咽着口水,抬头望天,盼望老天早点晴天,好让她上山砍柴割草,不再成为“闲人”。
可是,天空雷电交加,大雨如注,一点也没有转睛的迹象。
她低下头又想:这个齐麻子死到哪里去了呢?怎么还不回来呢?难道要让她永远“闲”下去吗?
母老虎吃饱饭之后,用竹签剔着牙缝里的肉丝,走到向梅身边,上下打量着饿得直流口水的向梅,无限悲悯地叹息道:“其实我是天生一副菩萨心肠。你看你现在就像一蔸嫩白菜,齐麻子最喜欢吃嫩白菜,他怎么舍得放你回去呢?我要把你饿成一把竹扫帚,让齐麻子抱着你睡觉时硌手硌脚,到那时,他不就放你回家了吗?”
大雨连着落了三天,泥石流从山上滚滚而下,向梅望着禾场上的雨点,只盼望齐麻子快点回来,好让她不再成为“闲人”。
可是齐麻子始终没有回来。
到了第四天,向梅饿得受不了,只好摇摇晃晃地冒着倾盆大雨走回自己家。父女相见,抱头痛哭。父亲拿出家中的红薯丝和包谷,让向梅填饱肚子。然后,父亲说:“你私自回家,齐麻子肯定不会罢休,家里不能呆了,我们到外面去躲一躲。”
父女二人赶往尖山的寺庙。在寺庙里住了三天之后,父亲觉得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便叫向梅仍旧回到自己丈夫田三家去。
向梅硬着头皮来到了田三家。丈夫田三见了向梅,又惊又喜,他伸手对向梅说:“快把条子拿来给我看看。”
向梅问:“什么条子?”
田三说:“借用期满的条子。”
向梅一脸茫然:“什么借用期满的条子?”
田三说:“看来你是私自跑回来的。我跟你说:齐麻子如果放你回家,会给你写一张条子,条子上写着‘借用期满,完璧归赵’八个字。有了这张条子,如果再有土匪来搞事,你我就可以拿这张条子去找齐麻子伸冤。齐麻子见了这张条子,就会说:‘欺负到我的家人头上来了,此仇不报,实不为人!’他会带着队伍去报仇。你现在没有齐麻子写的条子,你我就不能算作齐麻子的‘家人’,只能算是他的仇人,他不会放过我的,你还是回到齐麻子身边去吧,等他给你写了条子你再回来。”
从丈夫田三家出来,向梅无处可去,她不能让丈夫成为齐麻子的仇人,她自己也不愿成为齐麻子的“家人”。当晚,她跑到彭家寨的一个山洞里过夜。
夜深了,山洞里蚊子多,咬得她无法入睡。她独自坐在潮湿的地上,听到对面山上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叫,她既伤心,又恐惧,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恰在此时,彭家寨的一位猎人从洞边经过,他走进洞里,听向梅哭诉她的遭遇。
听完之后,猎人说:“我们彭家寨有个猎人叫高胆,这个高胆胆子比天大,是个不怕死的人,如今这方圆三十里,只有他不怕齐麻子。他枪法好,齐麻子也不敢惹他。齐麻子虽说人多势众,但高胆往山上一躲,任你十万人也抓不到他,他一个人在山上躲上半年也饿不死。你现在无处落脚,不如跟了高胆,衣食无忧。你要是愿意,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
听了猎人的话,向梅没有出声。其实,向梅认识这个高胆,他曾托媒人三次到她家提亲,都被她拒绝了。高胆这个人,个子不高,精瘦,乍看像一只猴子,向梅哪怕就是做齐麻子的“家人”,也不愿意做高胆的妻子。
猎人见向梅不做声,以为向梅只是害羞,便伸手去拉向梅:“走呀,跟我去找高胆呀。”
向梅一动也不动。
猎人从洞里走了出来,高声叹道:“我本有心成全一件好事,无奈你心比天高。唉,都落魄到这般田地了,还是不肯将就,看来,你这个女子,大概也不是一个寻常角色呢。”
向梅在山洞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她跑到夕东寨的好友王云家诉苦。王云同情向梅,在跟丈夫商量后,便留向梅在她家帮忙做了十多天零工。
王云家里也穷,养不起向梅。向梅在王梅家待的日子久了,王云的丈夫开始同王云吵架,指桑骂槐。王云便到四处乡亲家里串门,想为向梅寻一个合适的人家。
王云串到田林家里,同田林的母亲谈起向梅的遭遇,田林的母亲便假装到王云家里串门,趁机把向梅打量了一番,回来后对王云说:“我看向梅长得不错,又读过几年私塾,十分难得,她要是做我的儿媳,我是一百个满意,但不晓得我儿子满意不满意。这样吧,我送你八升米,你把她暂时养在你家里,等我儿子从四川回来再作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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