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忍原来也曾长着一头茂盛的黑发。 农业合作化那年,丁忍和他父亲因为坚决不肯加入合作社,坚持单干,父子俩被抓进了学习班,去学习领会合作化的优越性。从学习班回来的时候,桃花源人惊讶地发现:丁忍满头的黑发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坑坑洼洼的光头。 桃花源人问他:“丁忍,你去学习,怎么把头发学掉了?”。 丁忍不吭声。 丁忍的父亲从学习班回来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做道场的丁君趁着半夜时四周无人,停下手中的木鱼,悄悄问丁忍:“你爹怎么死的?” 丁忍摇摇头。 丁君又问:“你和你爹不在一个学习班?” 丁忍说:“他在隔壁房间;有天夜里,我听见他哇哇喊了几声。” 埋葬了父亲之后,丁忍不再单干了,而是跟着桃花源人一起出集体工。 关于他的头发是怎么掉的,他自己不肯说,倒是有个参与管理学习班的民兵,后来透露了一些实情。 这个民兵说:“一开始,我们并没有打算拔光他的头发。起初,我们只是一根一根地拔,每一拔一根,就问他一句:‘合作社好还是单干好?’丁忍这狗日的不吭声。我们又拔一根,问:‘是合作社好还是单干好?’丁忍这狗日的还是不吭声,他还向我们翻白眼!我们开始一撮一撮地拔头发了。我们把一撮头发拔下来给他看:头发上沾着血和头皮。我们问他:‘单干好还是合作化好?’他还是不吭声。他狗日的就是这么犟,打死不求饶!哪怕他哼一声,或是说句软话,我们也不会那么气愤!” 被拔光了头发的丁忍,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借来一面镜子,然后把自己的眉毛也全部拔了个精光。 没有头发、没有眉毛的丁忍老老实实地在桃花源出集体工了。 社员们发现,丁忍有一股蛮力。有一回,桃花源人到金山公社去修水库,回来的时候,路过一个石磨。丁君对丁忍说:“癞子,你不是力气大吗?你敢把这石磨背回桃花源吗?你要能背回去,我给你买一瓶红薯酒。” 丁忍听了,二话不说,背起石磨就走。石磨的主人发现了,喊了几个人追丁忍。丁忍在田埂上跑,主人们在后面追,眼看快要追上了,丁忍突然跳进水田里,走捷径一路狂奔。追他的人空手在田埂上跑,竟然没追上背着石磨在烂泥里逃跑的人。 丁忍把石磨抢回了桃花源。 交公粮的时候,丁忍也令桃花源人刮目相看。别人都是一次背一个麻袋,丁忍却是在两边腋下各夹一个麻袋,面不改色气不喘地走上那高高的独木桥,把两麻袋粮食倒进粮仓里。 在桃花源里,别人捕鱼都用网,丁忍却用铁锤。他挥起铁锤,猛力朝水中的石头砸去。石头被砸碎了,水里的鱼也被震昏了,浮在水面上,丁忍把震昏的鱼都捡入篓中。 丁忍编得一手好竹货。他帮桃花源人编织竹篓、竹篮、撮箕,分文不取。他还削得一手好扁担,他削的桑木扁担又轻又软。在兴修水利的工地上,别人在休息的时候,都是烤火闲聊,他独自一人哗哗地削扁担。 丁忍是桃花源里的五匠(木匠、瓦匠、石匠、篾匠、窑匠)。他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修起了一栋红砖瓦房;别的桃花源人住的都是土砖茅草房。 他自己做砖。他一个人挖凼子,自己踩泥,自己做砖模,把砖泥往模里摔,一块砖胚就做成了。他一天可以做八百多块砖坯。 他自己垒窑,自己烧砖。 他自己做瓦坯,自己烧瓦。 他精心设计自己的红砖瓦房,他一个人放线,挖脚,奠基,砌墙,盖瓦,打灶,粉墙。 他自己给自家的房子上梁。
丁忍十分乐意展示自己的力量和能力。 他给桃花源人修水磨,全身赤裸,只在腰系一条围裙。他左手持錾,右手持锤,錾头在石磨的槽沟里均匀移动,伴随着悦耳的音乐般的叮当声,蓝色的小火花迸射出来,午后的阳光照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他全身上下好像刚刚被刷上了一层桐油。 每年双抢,他最喜欢干的活就是踩打稻机。他把打稻机踩得轰隆隆响,四个人给他递禾把子,还忙得焦头烂额。别人踩打稻机都是三个人同时踩,可他就一个人踩,他一个人打的谷子比三个人打的还多。踩打稻机时,他同样全身赤裸,只在腰间系一条围裙。当他左脚随着打稻机的踏板一上一下时,围裙被掀开,两颗硕大的卵子显现在桃花源人的视线里。 丁君说:“丁忍那两颗卵子比牯牛的卵子还大,足有一斤多重,真是一盘难得的下酒菜。” 别人车水都是两个人或三个人车,他一个人车水。别人车水时,一边车一边聊天,或是唱车水歌。他独自一个人车水,不聊天,也不唱车水歌,他可以通宵达旦地车水,一直在水车上不下来,不休息。 最令桃花源人惊叹的是,他可以一边车水,一边打瞌睡,哗啦啦的水声,和他的呼噜声互相呼应。有一回,丁君从水车边经过,看见丁忍在一边车水一边打呼噜,便把他拍醒,然后问他:“你刚才梦见什么了?” 丁忍说:“我梦见我在车水。”
在桃花源这个世界里,丁忍似乎无所不能,令人钦佩。不过,桃花源人对他也有不满的地方,那就是丁忍不喜欢说话。 其实,丁忍和桃花源的孩子们常常有说有笑,但他不愿意和成年人多说一句话,即使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他也惜字如金。 有一段时间,武陵公社掀起了背诵语录的热潮。桃花源人大多数都是文盲,背诵语录很困难。为了应付上面的检查,丁兵让长沙知青陶慕源在政治夜校上语录课,可丁忍听得呼呼大睡。 有一回,丁兵提前得知,在送公粮的路上要检查社员背语录的情况,丁兵让陶慕源挑选出若干条特别简短的语录,让送公粮的男人们背诵。可是,丁忍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从桃花源到公社粮站要走二十多里山路,其中有一段路叫喊娘界,坡陡难爬。每年送公粮,桃花源人最怕的就是过喊娘界。那一次,桃花源人挑着公粮,汗流浃背地来到喊娘界时,发现那里果然站着一排学生,每人手里拿着一本语录,要求挑公粮的人背诵语录,背不出的人不准过喊娘界。 矮小瘦弱的丁红被担子压得龇牙咧嘴,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哎呀,我都恨不得喊一个人来帮我出气呢,还要背什么语录啰。” 但是,不背语录不准通过。 轮到丁君时,丁君说:“农业学大寨。” 丁君通过了。 轮到刘痒痒时,刘痒痒说:“要斗私批修。” 刘痒痒通过了。 轮到丁忍时,丁忍说:“千万不要说现话。” 学生一愣,抓住丁忍的箩筐说:“有这样一条语录吗?” 丁忍说:“有。” 学生问:“在哪一页?” 丁忍说:“在一百九十六页。” 学生松开了箩筐,低头翻阅语录本。丁忍挑着两百斤的担子,飞快地朝喊娘界冲上去。学生在他后面追,一边气喘吁吁地喊道:“这本语录只有五十六页,没有一百九十六页…… 丁忍已经远远地把学生摔在了后面,面不改色气不喘地回答学生:“你下次记得拿那本一百九十六页的语录来。”
就连对自己的堂客也是如此。 有一天早晨,社员们在山坡上的黄豆地里锄草。就在大家有说有笑的时候,忽然有眼尖的人喊了一声:“你们看,丁忍来了!” 大家抬一看,果然是丁忍来了。他光着上身,只系着一条围裙,从田埂上走来了。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锄头,看看丁忍过来干什么。 丁忍爬上山坡,对着站在众人中的罗肤说了句:“裤子呢?” 刘痒痒问丁忍:“裤子?谁的裤子?” 丁忍不说话。 丁君又问:“你在跟谁说话?” 丁忍不出声。 刘痒痒又说:“你来找你的裤子?” 丁君说:“你的裤子?你什么时候穿过裤子?” 丁忍不出声。 所有的人都在望着丁忍,只有罗肤没望他,罗肤低着头独自一人在锄草。 丁红对丁忍说:“你昨晚到观音生产队的杨仙菊家里喝酒,喝醉以后,你调戏杨仙菊,结果,你的裤子被她男人扒掉了,没收了。这事你现在想不起来了?” 人群中响起一阵哄笑声。 丁忍冲着罗肤又说了句:“裤子呢?” 罗肤没理他,只是低头锄草。 刘痒痒冲上前去,把丁忍往山坡下推,说:“你在跟谁说话?你在说谁的裤子?这里没人理你,你快走快走。” 没想到丁忍发了火,他撞开刘痒痒,冲到罗肤面前,啪地给了她一个耳光,骂道:“你这个狗堂客!我在跟谁说话?这不明摆着跟你说话吗?你把我的裤子藏到哪里去了?” 罗肤摸着被打红的脸,恶狠狠地对丈夫说:“你的裤子被我烧了!” 丁忍还要打罗肤,被众人拉开了,他铁青着脸,走下山坡去了。 罗肤蹲下来,嘤嘤地哭了起来,一边哭诉:“丁忍这个哑巴,他从来不喊我的名字,他跟我说话,连个‘喂’字也没有。” 从罗肤的哭诉中,大家才明白,原来,一年四季只系一条围裙的丁忍其实是有裤子的,而且是一条灯芯绒的长裤。这条灯芯绒的长裤被他奉为宝贝,在桃花源里,他舍不得穿,也不屑于穿。一旦出了桃花源生产队,他就会把它穿上。昨天,他穿着他心爱的灯芯绒长裤,到木鱼洲大队的舅舅家喝喜酒。在酒席上,他喝醉了,吐了一裤子。他回家后,罗肤连夜把它洗干净了。为了让它快点干,她把它晾在桃花溪边的一颗柳树上,因为那里风大。 今天,生产队长丁牛安排丁忍到公社供销社去买化肥,丁忍决定穿上他的灯芯绒长裤去供销社。但是,他在家里怎么也找不到他的灯芯绒长裤了,所以跑到罗肤出工的地方来找她问裤子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