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记》 - 第10页 - 小说在线 - 文学博客网 - 原创网络文学网站,免费小说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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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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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发表于 2018-6-14 11:27:31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5)
刘痒痒终于吃完了馒头,他把握馒头的手舔了一遍,又用舌头把自己的口腔反复扫了一遍,然后望着丁君说:“一斗笠稻谷,怎么才换了四只馒头?”
丁君说:“走吧,该回晒谷场去了。”
刘痒痒不肯起身。
丁君环顾四周,他看到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两个干部模样的人。那两个人手腕上戴着手表,他们面前各摆着三个馒头,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丁君朝刘痒痒努努嘴,小声说:“要不,我去向那两个干部讨碗面条来给你吃?”
刘痒痒朝那两个干部望了一眼,叹了口气道:“唉,想当年,我到哪里演出都是好伙食,早晨是三个包子,一碗面条,中餐晚餐都是八个碟。”
丁君也叹气道:“想当年,我一个月做三场道场,肥肉吃得我想吐了,鸡肉都堆到嗓子眼上了,家里的尿桶上都浮着一层油……”
刘痒痒又说:“飞流直下三千尺啊。想不到,我这位常德汉剧团的名角,一下子成了一个农民。想当年……”
丁君打断他说:“现在说这些有卵用?古墓里的女尸,再年轻,再乖,你现在也不能抱着她睡觉。走吧,走吧,那个妇女还等着你唱戏呢。”
刘痒痒舍不得走。这个饭馆好像是他的梦境,他怕一离开了这个美梦,无法再接受现实。他看了看周围桌子边上那些正在哧溜哧溜吃面条的顾客,忽然故作神秘地问丁君:“喂,你知道不知道武陵公社有个桃花源生产队?”
看见刘痒痒不停地朝自己眨眼睛,丁君知道刘痒痒已经进入舞台状态了,入戏了,开始表演了,于是,丁君便配合着刘痒痒,高声说道:“桃花源生产队?我当然知道啊!怎么啦?”
刘痒痒说:“桃花源里有个叫刘开元的,听说他成仙了!”
丁君高喊道:“什么?桃花源的刘开元成仙了?刘开元这个人我认识啊。难怪我好久没见过他了,原来他成仙了!”
饭馆里那些吃馒头的,吃面条的,都围了过来。
刘痒痒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一脸真诚,有板有眼地说:“那个刘开元哪,他可真不简单哪,他不用吃馒头,不用吃面条,只要喝一点风就饱了。”
丁君问:“喝什么风?”
刘痒痒说:“喝西北风。”
人群中有人问:“要是老天不刮西北风,那该怎么办呢?”
刘痒痒说:“刘开元有办法。他把风车的风口朝向西北方向,摇动风车,他在风口上站一会儿,就喝饱了。”
丁君问:“真有这样的事?”
刘痒痒拍着胸口说:“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刘开元是我二舅,我到他家去了好几次,求他赐点仙气给我,因为我天天饿得肚子叫啊。我二舅跟我说:外甥啊,实话跟你说吧,我现在还只是半仙,只能管自己喝饱。你别急,将来我得了道,我让你也升天。”
刘痒痒和丁君演完了戏,就回到粮站晒谷场去了。可是,让刘痒痒没想到的是,在那个饥饿的年代,他的话让许多人深信不疑。一传十,十传百,武陵公社的好多社员都知道桃花源里有个刘半仙。
各地的老婆婆们最先采取行动,她们三五成群地往桃花源里赶,一路走,一路议论:
“活了一辈子,没想到还能遇到个半仙,要真跟着刘半仙升了天,家里预备的棺材也可以卖掉了。”
接着,妇女们也采取了行动,她们三五成群往桃花源里赶,一路走,一路议论:
“要是我们也成了何仙姑,谁还敢欺负我们?再也不愁饿肚子了,只要在风车的风口站一会儿就饱了。”
接着,男人们也采取了行动,他们三五成群地往桃花源里赶,一路走,一路议论:
“不用吃公共食堂了,不用大炼钢铁了,不用兴修水利了,家里只要一台风车就够了;只要一台风车,全家人都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
各地的人涌入桃花源,逢人就问:“刘半仙家住哪里?”
桃花源人莫名其妙:“我们这里没有刘半仙。”
外乡人说:“你们想瞒住我们?刘半仙就是刘开元,快告诉我们刘开元家住哪里?”
在桃花源人的指引下,外乡人涌到了刘痒痒家的禾场上。李兰花被突然涌来的人潮惊呆了。外乡的婆婆和妇女们跪在地上,恳求李兰花把刘半仙请出来:“桃花源里藏着真人哪,你发发慈悲吧,让我们也沾点仙气回去吧。”
李兰花说:“我家男人到公社交公粮去了。他哪里是什么半仙?我现在还饿肚子呢;他要是半仙,为什么不让我沾点仙气?”
外乡人说:“你们家的风车呢?快把风车抬出来,让我们也喝点西北风。”
李兰花说:“我家里没有风车,只有生产队才有一台旧风车。我家一年到头吃红薯,又没有稻谷,要风车干什么?……”

当刘痒痒和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交完公粮,赶回桃花源时,已是繁星满天的夜晚了。那时,桃花源里已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公社基干民兵荷枪实弹,如临大敌。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手持高音喇叭,向喧嚣的人群不停地喊话:

“天上没有玉皇,
    水里没有龙王,
                桃花源里没有半仙,
                只有右派分子最猖狂!

所有人必须立刻离开桃花源!如有冥顽不化、不听劝阻的坏分子妄图制造混乱、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我们将严惩不贷!”
基干民兵组成人墙,将涌入桃花源的外乡人一层一层向外推。在娄部长的指挥下,基干民兵喝起了雄壮的歌曲: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想填饱饥饿的肚子,
                 全得依靠我们自己。”

在被驱赶的外乡人中,有一个女人特别引起桃花源人的注意。她头发披散,只穿了一件小褂,肩膀露在外面,打着赤脚,嘴里哇哇大哭,任凭民兵如何将她往外推,她就是不肯走。她抓住娄部长的手哭喊道:“刘痒痒这个没良心的家伙,我恨不得把自己烘干了当腊肉来喂给他吃,可他是怎么对我的呀?他一个人成了仙,抛下我一个人在人间受苦,他的心怎么会这么狠啊?我以后一个人可怎么活呀?”
有认识“小泥鳅”的人就指给桃花源的女人们看,说:“你们看见了吗?那个抓住娄部长的女人就是湖里坪的‘小泥鳅’”。
桃花源的女人涌上前去,仔仔细细地把“小泥鳅”打量了一遍,内心不免十分失望:咳,什么“小泥鳅”!我宁愿学丁君吃蚯蚓,也不愿吃这样的泥鳅!真不知道刘痒痒哪根神经搭错了。

因为妖言惑众,刘痒痒被武陵公社武装部抓去关了几天。在这几天里,“小泥鳅”每天都会挎着竹篮去给刘痒痒送熟鸡蛋。
娄部长见了“小泥鳅”,总是故作惊讶地喊道:“咦?刘半仙不是喝西北风就会饱肚子的吗?你给他送鸡蛋干什么?你拿回去自己吃罢,他成了仙,把你一个人抛在人间。这样的男人,你怜惜他干什么?”
“小泥鳅”羞红了脸。她拿出两只煮鸡蛋往娄部长怀里塞,一边娇羞地哀求娄部长:“刘痒痒被关在你们武装部,请娄部长高抬贵手,不要打他,他身子虚亏,抗不住打。”
娄部长故作惊讶地喊道:“打他?我们几个民兵哪里是他的对手?刘半仙撒豆成兵,剪纸为马,我们敢打他吗?不要说他,就连你这个沾了他仙气的‘小泥鳅’,我们也惹不起。俗话说:泥鳅翻不起大浪。那是指一般的泥鳅。像你这样的‘小泥鳅’就不同了,哪个男人见了你都会酥软。”
刘痒痒从公社回到桃花源以后,桃花源人发现,刘痒痒不但没有挨打,反而还长胖了,红光满面。于是,桃花源的男人们皆叹惋:“还是‘小泥鳅’好。她能让娄部长不打人,真是一条有能耐的‘小泥鳅’。李兰花有卵用?长得像棵枞树;自己的男人被抓,光知道在家里哭。哭有卵用?能让自己的男人长一身肉回来?”

桃花源人对历史的分期有他们独特的划分方法,他们把解放以后的历史,划分为如下几个时期:

分地主宋木的田土时期;
合伙耕田时期;
砸铁锅时期;
大食堂时期;
三年苦日子时期;
现话时期。

如果要问桃花源人:上述五个时期,哪个时期最难熬?
几乎所有桃花源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回答:最难熬的是现话时期。
桃花源人解释说:别的时期虽然也难熬,但它们持续的时间都比较短,要么几个月,要么两三年。只有现话时期持续的时间最漫长,而且直到今天为止,还看不到结束的迹象。
现话时期是从桃花源生产队办起政治夜校开始的。桃花源人白天出工,晚上到政治夜校学习,听丁兵念报纸、文件,天天如此,雷打不动。很快,桃花源人就意识到,他们天天听到的都是现话。
提到割资本主义尾巴,便是:“小生产者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
提到农业学大寨,便是:“白天学大寨,晚上炼红心。”
提到“要斗私批修”,便是:“狠批私字一闪念。”
提到地主,便是“变天帐”,“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鱼死眼不闭,”“火烧芭蕉心不死”。
提到特务,便是“发报机藏在哪里?”
提到忆苦思甜,便是“那年冬天,我外出讨米,地主家的狗把我的腿咬出一个大窟窿……”
曾德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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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发表于 2018-6-17 11:04:52 显示全部楼层

桃花源记 第八章

第八章   刘痒痒和丁君


正像丁红离不开丁忍一样,在桃花源里,丁君和刘痒痒也是天生的一对搭档。开斗争大会的时候,两人一起挨批斗;夜晚在生产队政治夜校学习的时候,两人都是讲鲜话的高手;平时出工的时候,两人一唱一和,讲怪话,讲鲜话,引得桃花源人笑声不断。
两人既相互配合,也时常互相捉弄对方。刚下放桃花源的时候,刘痒痒一天到晚都嘻嘻哈哈,到处惹人发笑。
有一天,丁君决定捉弄他一番。他对刘痒痒说:“痒痒,只要你明天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不笑一声,晚饭时,我的那一钵饭就让给你吃。你能做到吗?”
当时,桃花源里正在办公共食堂,社员们每餐吃三两米的钵子饭。每到开饭的时候,社员们把公共食堂的灶台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把眼睛瞪得比牛眼大,看着炊事员丁忍给他们分发钵子饭。刘痒痒总是说:“我喉咙里伸出五只手来向我要饭,那钵最满的饭属于我,谁也别跟我争。”
听到丁君跟他打赌,赢了可以多吃一钵饭,刘痒痒两眼放光地说:“好!一言为定!”
第二天,刘痒痒坚守规则,不说一句话,别人讲笑话,他也忍住不笑。为了以防万一,他捡了一颗小鹅卵石放进自己的嘴里,迫使自己既无法说话,也无法放声大笑。
于是,一向嘻嘻哈哈的刘痒痒,突然变得像地主崽子宋春一样沉默寡言了。
所有的桃花源人都知道了丁君跟刘痒痒打赌的事,大家都来逗刘痒痒发笑,引诱他说话。丁一臣和几个后生子扳倒刘痒痒,从他嘴里掏出那颗鹅卵石,然后挠他的胳肢窝。
可是,刘痒痒就是不笑。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可他就是不笑。
于是,桃花源人皆叹惋:“这狗日的刘痒痒看来是饿疯了!为了一钵饭,他竟能不说话,不发笑,自从他下放到桃花源里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
到了中午吃饭时分,刘痒痒端着自己的那钵饭,蹲在丁君身边,他咂吧着嘴,发出得意的咀嚼声。他还用筷子敲敲丁君的饭钵,又指指西边,再指指自己的嘴,意思是: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你的这钵饭就属于我啦!
这一天,桃花源人感到索然无味。没有了刘痒痒讲笑话,没有了刘痒痒的笑声,劳动变得异常沉闷。
下午,上面派了工作组到桃花源来检查大炼钢铁的情况。丁兵指着正往土高炉里送枞树的刘痒痒,对工作组的吴组长说:“这位是从常德汉剧团下放到我们桃花源的右派分子刘痒痒,这个家伙一向喜欢讲怪话。”
吴组长问:“他讲什么怪话?”
丁兵一本正经地汇报说:“他说公共食堂好是好,就是吃不饱。为了让广大社员鼓足干劲,大炼钢铁,他建议给社员们补充营养。”
吴组长问:“补充什么营养?”
丁兵说:“刘痒痒经过反复试验,他发现沙牛的尿最有营养。所以,只要看见沙牛屙尿,他就会把嘴巴伸到沙牛的屁股边接尿喝,喝完之后,他还会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好喝好喝!德山大曲比不上它,武陵大曲比不上它!常德大曲比不上它!”
周围的桃花源人都笑了。吴组长将信将疑地望了刘痒痒一眼,问丁兵:“他真的喝过沙牛的尿?”
丁兵拍着胸脯说:“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跟你吴组长说假话。刘痒痒还建议在武陵县各地的每一个公共食堂里,都摆上几桶沙牛的尿,社员们吃过饭后,再喝一碗尿,这样,就不会饿肚子了。”
周围的桃花源人又是一阵哄笑。
吴组长望了望丁兵,又望了望刘痒痒。
丁兵又说:“吴组长,你千万别以为我在跟你讲天话。我讲的都是大实话。刘痒痒这个家伙还说鹅卵石比糖果好吃多了,如果在公共食堂吃不饱,社员们可以捡鹅卵石吃。鹅卵石到处都有,不用花钱,用鹅卵石代替糖果,这是他的伟大发明!”
吴组长指着远处的刘痒痒,问丁兵:“这个右派分子吃鹅卵石?”
丁兵说:“那还有假?他嘴里总是含着一颗鹅卵石,把鹅卵石吮得滋滋响。夜里到了床上,当他趴在他堂客身上的时候,他嘴里还在滋滋地吮着鹅卵石。他堂客猛一个翻身,把他掀到了床下,指着他破口大骂:你把鹅卵石当糖果吃,把沙牛的尿当常德大曲喝,你趴在我身上干什么?你为什么不把沙牛当堂客搞?”
周围又是一片哄笑声。
吴组长没有笑,他示意身边的民兵去把刘痒痒抓过来。
刘痒痒被带到了吴组长面前,他紧闭双唇,低垂着脑袋。
吴组长问他:“你这个右派分子,你说沙牛的尿比常德大曲好喝,是吗?”
刘痒痒不做声。
吴组长又问:“你说鹅卵石比糖果好吃,是吗?”
刘痒痒不做声。
丁君在一旁帮腔说:“这个右派分子尽干怪事,他不但吃鹅卵石,他还吃蛆呢。有一回,他还抱着我家的母狗亲嘴。我家那头母狗嫌他吃蛆吃得太多,嘴太臭,一口把他的舌头咬掉了。从此以后,他只剩半截舌头,再也说不了话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吴组长看看四周的桃花源人,又看看刘痒痒,他一时拿不准:到底是桃花源人好笑,还是刘痒痒好笑?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丁红指着刘痒痒的嘴对吴组长说:“吴组长,你看,这个右派分子现在还在啃‘糖果’呢,他懒得跟你说话呢。”
吴组长命令民兵们去把刘痒痒的嘴撬开。
结果,民兵们真的从刘痒痒嘴里取出了一颗鹅卵石。他们把鹅卵石递到吴组长手里。
吴组长目瞪口呆。他反复把玩着这颗光滑湿润的鹅卵石,一会儿望望刘痒痒,一会儿又望望四周的桃花源人,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检查结束了,吴组长带着工作组一行人往桃花洞走去,一边走,一边叹惋:“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桃花源,是世外桃源,是化外之地,这里住着匪夷所思之人,说着匪夷所思之言,做着匪夷所思之事。”
走到桃花洞口,吴组长回望了一眼洞内的桃花源,忽然神情严肃地对同行的人说:“今天你们在桃花源所看到的,听到的,不许对外面的人说。一个字也不许提。”
走出桃花洞好远之后,吴组长还忍不住朝桃花洞里的桃花源瞄了一眼,然后摇头晃脑地吟诵道:“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开晚饭的时间到了。刘痒痒眉飞色舞,心花怒放。这一天,他没有说一个字,没有笑一声,完全遵守打赌的规则,现在,到了他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了。他嘴里吮着鹅卵石,来到公共食堂,拨开人群,冲到丁忍面前,朝丁忍伸出了两根手指。
丁忍一言不发地把一钵饭放在刘痒痒面前,然后挥手示意他离开。
刘痒痒激动地向丁忍挥舞着两根手指,又指了指蹲在一旁的丁君。
丁忍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转身又端出了一个饭钵,放在刘痒痒面前。
刘痒痒眉开眼笑,他左右两手各端一钵饭,喜滋滋地往外走。
可刚走两步,他又回来了,把其中的一钵饭放在丁忍面前的案板上。他向丁忍做着各种手势,想让丁忍给他换一鉢饭。
丁忍不做声,只是不耐烦地朝他挥手,示意他快快离开。
刘痒痒愤怒地做着手势,强烈要求丁忍给他换一鉢饭。
丁忍不肯换,挥手赶他走。
刘痒痒只好转而向众人求救。他向周围的人招手,示意桃花源人都来看看他放在案板上的这钵饭。
桃花源人都围了过来,认真地打量着这钵饭。他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原来这不是一钵白米饭,而是一钵白色小石子。
刘痒痒愤怒地向丁忍做着各种手势,表示他不要小石子,他要白米饭。
丁忍不说话,只是反复做着手势,示意刘痒痒把这一钵小石子端走。
好像两个聋哑人在吵架。
刘痒痒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气愤,最后,他忍无可忍,卟地一声,吐出了含在嘴里的鹅卵石,指着丁忍骂道:“你这狗日的,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不是一鉢白米饭,这是一鉢小石子!老子又不是鸡,你为什么让我吃小石子?!”
脸色阴沉的丁忍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说:“你说话了,痒痒。这次同丁君打赌,你输了。”

曾德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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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发表于 2018-6-17 11:06:14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2)
刘痒痒刚下放到桃花源的那一年,大半年都吃不上一回肉。出工的时候,他常扶着锄头柄叹气说:“一年到头不见荤,我都快变成吃草的牛了。”
丁君便在一旁安慰他说:“等到哪家办红白喜事的时候,我一定叫你去吃一顿大鱼大肉。”
刘痒痒于是日夜盼望桃花源里有红白喜事发生。
有一天,丁君喜冲冲地告诉他:“隔壁生产队的春生快要结婚了,他请我们响器班的人去捧场。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我保证让你吃上大鱼大肉。”
刘痒痒很是兴奋,问:“婚宴上,鸡鸭鱼肉可以敞开肚皮吃吗?”
丁君说:“你不懂桃花源人的规矩。我们桃花源人平日里再寒酸,到了办婚宴的时候,总是很大方的,让客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接着,他郑重其事地小声提醒刘痒痒:“我告诉你一个秘诀,让你以后不再馋肉吃。”
刘痒痒问:“什么秘诀?”
丁君说:“这几天,你一定要少吃少喝,把肚子饿空,到了赴宴那天,你就可以鸡鸭鱼肉装满一肚子。我向你保证:用这样的秘诀吃一次宴席,从今往后的十年里,你再也不会馋肉吃了,见了肉就会作呕。”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刘痒痒见到丁君的第一句话就是:“春生的婚礼快到了吗?”
丁君总是回答说:“快了快了。”又问:“我说的秘诀你记住了吗?”
刘痒痒说:“记住了记住了。”
丁君又问:“你的肚子空得怎么样了?”
刘痒痒说:“我的肚子现在空得可以装下一头牛了。”
于是,丁君伸手去摸摸刘痒痒的肚子,然后说:“你的肚子还空得不够,你的肚皮太厚。你要把肚皮空得像纸一样薄,那才叫合格。”
刘痒痒说:“我会再接再厉的。——春生的婚礼快到了吗?”
丁君说:“快到了快到了。——你要再加把劲,把肚子空出来。”

春生的婚礼终于来临,丁君带上唢呐,刘痒痒带上二胡,两人兴冲冲往春生家里赶。刘痒痒已经空了两天肚子,饿得两眼昏花,走在田埂上,身子有些打晃,有几次差点摔倒在水田里,但他一想到婚宴上的鸡鸭鱼肉,顿时精神抖擞,心情舒畅,他忍不住高声哼起了花鼓戏。
两人赶到春生家时,已近中午。展现在刘痒痒面前的是一栋破旧的茅草房,墙壁是用芦苇和着牛粪糊成的,屋前的禾场上搭了一个棚,棚边摆放着几张东倒西歪的椅子和几张方桌。许多女人正进进出出地忙碌着,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刘痒痒使劲地吸了几口气,分明嗅到鸡鸭鱼肉的味道,他觉得自己有了几分陶醉。
丁君的那班响器班的同伙早已吹吹打打地忙活起来,刘痒痒便和丁君坐了下来,加入了他们的合奏。刘痒痒一边咽着口水,一边闭上眼睛拉着二胡,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拉二胡,而是在扯着鸡腿,拉着肉丝。
过了不多久,有一位后生走了过来,在刘痒痒身边站了一会,然后扯着刘痒痒的衣袖,示意他往屋里去。刘痒痒愣了一下,丁君冲他说:“这位就是今天的新郎倌春生,他早就听说你二胡拉得好,今天要拜你为师呢。”
刘痒痒望了禾场上的那几张方桌,方桌上空空如也。他想:大概还不会马上开席吧。于是,他随着春生往屋里走。他没想到春生会把他带进新房。
新房里并没有什么新气象,连墙壁都没有粉刷,只有那张旧婚床上新涂上的红漆是新鲜的。春生让刘痒痒坐在凳子上,然后掏出一包“沅水”牌香烟,请他抽烟。
要是在平时,能抽上沅水香烟,刘痒痒一定会很兴奋。可现在他一点抽烟的兴致也没有,因为整整两天他几乎没有进食,今天临出门时,也只是灌了几碗凉水,肚子正饿得咕咕叫,要是空腹抽烟,很容易眩晕。
但是春生很虔诚,他给刘痒痒点上了火。刘痒痒不得不点燃了烟。春生从衣柜里拿出一把二胡,恭恭敬敬向刘痒痒请教。刘痒痒此刻根本无心教眼前这个学生,他只关心何时开席,何时能吃上鸡鸭鱼肉。
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教春生拉二胡,一边朝门外望去,想看看方桌上是否已经开始上菜了。但他的视线被门框拦住了,他只好偏过头去张望。看到他老是这样偏过头去,春生似乎明白了什么,就安慰他说:“莫急,莫急,开饭还早呢。”
于是刘痒痒只好耐着性子教春生拉二胡。看见春生那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刘痒痒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虚火,他想:“子曰:食色性也。你这个新郎倌真是奇怪!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对食色毫无兴致,却一门心思学二胡。难道你的**被人割去做了下酒菜吗?”
教了一阵,他实在忍不住,问新郎倌:“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这样围着我转,难道你就不想新娘子?”
没想到春生满脸不屑地说:“嘴巴的问题都没解决,哪里有心思想**的事?”
春生不知刘痒痒心生虚火,他学得愈加认真,更加恭敬。就在这时,刘痒痒忍不住扭过头去,又朝禾场上望了一眼。这一望不打紧,他的手一阵激动,嘣地一声,拉断了一根琴弦。
原来他瞥见几个妇女正在往方桌上摆放碗碟!
琴弦断了,春生却不着急不上火,他说:“不要紧,不要紧,我们续上一根弦再继续拉。”
过了一阵,有人跑进来对春生说:“该去接新娘子了。”
春生这才怏怏不乐地起身,对刘痒痒说:“等迎回新娘子,我再跟你学拉二胡。”
从新房出来,刘痒痒发现,禾场上那些方桌上虽然摆满了碗碟,却丝毫没有上菜的迹像,看样子,只有等迎回新娘,才能吃上饭了。想到这里,他愤怒地吞了一口涎水。
响器班吹吹打打地簇拥着新郎倌出发了,刘痒痒提着二胡走在队伍里,他听不见唢呐的声音,只听见肚子里咕咕叫。路旁不断有围观的乡亲朝着迎亲队伍指指点点,一群孩子屁颠屁颠地跟在队伍后面大呼小叫。望着孩子们那稚嫩的脸庞,刘痒痒心想:“要是能让我在他们脸上咬上一口,那该多好!”
迎亲队伍来到了新娘子家,在禾场上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炸得刘痒痒的胃一阵阵痉挛,一股又一股的酸水潮水般涌上口腔。他咬紧牙关,竭力把涌上来的酸水吞咽下去。他胆战心惊地望着地上的鞭炮,一手捂住胸口,他真担心这爆炸声把他那脆弱的胃震破了!
新郎的几位族亲拥着新郎,走到房门口去接新娘。但岳父、岳母神情严肃地堵在门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春生走上前去,忙着递烟,送茶礼。岳父、岳母铁面无私,不为所动。旁边的人都看得兴致盎然,哈哈大笑。刘痒痒站在这热闹的人群当中,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孤独。他不理解周围的人为什么这么开心,这么快乐。
春生的族亲陪着笑脸,同新娘子的父母交涉;春生又掏出两张五元的钞票,分别塞到岳父岳母的手中。岳父岳母收了钱,却还是毫不退让,像两尊铁将军一样,死死堵住大门。事情似乎僵住了。春生狼狈地站在一边,他的族亲也无计可施。围观的人群却兴奋异常,他们大笑,鼓掌,跺脚,好像喜剧已经进入高潮。为了配合观众的热情,丁君领着响器班的伙计们拼命地又吹又敲又打,唢呐锣鼓的响声一浪高过一浪。
仿佛是为了呼应眼前的鼓声,刘痒痒肚里又是一声咕咕响。看到岳父岳母那僵硬的表情,他真想冲上去狠狠地揍他们几拳。看见周围人的一张张笑脸,他真想狠狠地扇他们的耳光。
就在这时,无计可施的春生忽然想到了刘痒痒,他上来一把拖住刘痒痒,把他推到岳父岳母面前。春生咬着刘痒痒的耳朵说:“你给二老拉支曲子,他们就会放行,我们就可以回家吃饭了。”
刘痒痒打起十二分精神,给二老拉了一曲《娘教女》。二老的脸上有了笑容,春生又给他们加了几块钱,他们这才放新娘出门。
看到新娘出了房门,刘痒痒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下可以把新娘接走了。没想到,新娘刚从房门里出来,转身又扑在自己母亲的怀里哭了起来。母女俩哭作一团,响器班的伙计都停止了吹打,围观的人也都停止了喧哗,所有的人都安安静静地听母女二人哭泣。
刘痒痒正有些疑惑,新娘的母亲忽然高声哭唱起来:
腊月里呀生下你呀
家里没有一粒米呀
两岁那年出麻疹呀
抱你寻医一百里呀
五岁那年被蛇咬呀
喊你三天你不理呀
把你养到十八岁呀
帮助屋里好出力呀
指望你报父母恩呀
不料今日要分离呀……
新娘的母亲唱完之后,新娘又对着自己的母亲和父亲哭唱起来:
            我的爹,我的娘,
            你们下贱的女儿,
            像香炉脚下的一堆纸钱灰,
            狂风一来纷纷飞;
            像山上的鸟儿,
长大了离娘飞。
一无歇枝,
二无窝归,
今朝飞去何时回?

在家我是千金女,
嫁到夫家做贱人。
亲生父母不疼女,
为何把活人推向死人坑?

我的头发还没长齐,
我的牙齿还没生根,
绩麻纺纱还没学会,
一担水也挑不起,
一捆柴也背不动,
为何你们发狠心,
要把女儿赶出门?……
曾德顺
 楼主|
曾德顺 发表于 2018-6-17 11:08:42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3)

所有的人都安静地谛听,媳妇、婆婆们的眼角涌出了泪水。这高亢、悲怆、凄楚的哭唱扣动了刘痒痒的心弦,他听呆了,眼里盈满了泪水,全然忘记了肚里的饥荒。
新娘唱完了,刘痒痒以为可以动身了。没想到,新娘忽然指着身旁的媒人,怒火满腔地哭唱道:

你这媒人想喝酒,
山上的猴子都哄得走。
花言巧语几箩斗,
不愁银钱不到手。
好比我家馋嘴狗,
东家吃了西家走。
狗掀帘子全仗着嘴,
说尽假话你羞不羞?
你这张老脸有多厚?
李广的箭也射不透!
癞子被你说成一头乌发,
矮子你说他身长九尺九,
水老倌被你说成英雄汉,
二流子你说他最风流。

蜈蚣你说它最孝,
苍蝇你说它戴绿帽,
死蛤蟆你说它屙热尿,
蚊子打哈欠你说它口气不小,
蚂蟥听见水响你说它爱热闹,
屎壳郎掉进尿壶里你说它守妇道……
像你这样的媒人就该挨千刀!

新娘骂得咬牙切齿,媒人和围观的人却听得哈哈大笑。
哭唱结束了,终于可以动身上路了。这时,响器班的锣鼓唢呐又重新响了起来,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呜里哇啦地班师回朝。
回到新郎家,新娘便被一群妇女拥进了新房,不再出来。直到此刻,刘痒痒这才想起他竟然忘记看一眼新娘,不知道新娘长什么样。
到新郎家贺喜的人开始不断涌入禾场,每响起一阵鞭炮声,就会有一拨客人进来。刘痒痒发现,这些贺喜的客人们虽然一个个笑容满面,但他们那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枯瘦的身板,让刘痒痒心中不免暗自揣测:莫非这些贺客也都早已熟知丁君所说的那个秘诀,跟他刘痒痒一样,也都把胃空出来好几天了?
终于熬到了开席时间。
春生为了显示对刘痒痒和丁君的尊重,把他们二人安排在首席就坐。同刘痒痒、丁君坐首席的都是新郎的一些长辈亲戚,以及生产队、大队的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
刘痒痒仔细打量着桌上的每一道菜,他发现并没有什么大鱼大肉,也不过就是一些辣椒,豆腐干,红薯叶,花生米,红薯粉丝。刘痒痒大失所望,他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丁君一脚。丁君狡黠地抿嘴一笑,用嘴角向刘痒痒示意,让他注意桌子中央的那两盘菜。
的确,在桌子的中央有两个大盘子,这两个盘子分别被两只大碗倒扣住了,从外面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菜。
“莫非,这两个大盘子里装的就是鱼和肉?”刘痒痒心中暗喜,同时期待这个谜底能够尽快揭开。
很快,刘痒痒就开始对安排他坐首席的新郎痛恨不已。在他旁边的那几席上,坐的都是妇女和孩子。虽然那几张桌子的中央没有倒扣着碗的大盘子,但那几桌客人开席速度快,菜刚一端上来,妇女孩子们就齐刷刷地伸出筷子,风卷残云般哄抢。他们大吃大嚼,大呼小叫,肆无忌惮,完全不顾脸面,眨眼之间,桌上的菜早已被席卷一空。
可是,刘痒痒所坐的首席却迟迟不得开席,因为首席座中都是谦谦君子,谁也不好意思第一个伸出筷子去夹菜。其实,此刻的刘痒痒根本不关心那两盘被碗罩住的菜是不是大鱼大肉,他只祈愿能快快开席吃饭,哪怕是吃红薯叶也好,因为他感到喉咙里好像有几只猫爪子在不停地挠着,他实在是快要饿晕了。
可是,首席却迟迟没有开席。
邻席的人已经吃完了宴席,散去了,首席上的这些面黄肌瘦的客人们仍旧端庄地坐着,好像酒足饭饱之后一样气定神闲,他们抽烟,聊天,聊收成,聊天气,聊谁家的儿媳骂了公公,谁家的猪婆下了一窝崽……似乎不把天南地北、人间百态聊个够,就会有愧于即将到嘴的这顿丰盛宴席。
又或许,这些客人把吃宴席当做一出戏的高潮,而把开席前的闲聊当做高潮来临之前的序曲和铺垫?
终于等到开席了!
刘痒痒发现了首席上的一种奇异的习俗:座中的一位个子瘦小的白发长者忽然成了今天的领席者,当他第一个伸出筷子去夹菜之后,其余的人才能紧随其后去夹菜;他的筷子伸到某个碟里夹菜,其余的人也只能伸到这个碟里夹菜。
步调一致。有条不紊。
尤其让刘痒痒愤怒的是,这位白发长者夹菜的动作十分缓慢。当他第一个把筷子伸到豆腐盘里夹豆腐时,他不是夹起一块豆腐之后,马上将豆腐送入口中。
他先将筷子伸到豆腐盘中,反复试探,挑选,比较,夹起一块豆腐,摇摇头,又放下;再夹起一块,反复鉴定一番,摇摇头,又放下。
好像在检验哪块豆腐中暗含着黄金;
好像勘探队员在谨慎地探矿;
好像在等待着他选中的这块豆腐能重新长出黄豆;
又或许,他这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以此显示他作为领席者的尊严和权威?
最后,经过千挑万选,白发长者终于选中了一块完美无缺、无与伦比的豆腐。
刘痒痒揪着心,焦急地等他把这块豆腐送入口中。因为,只有当他完成了这个动作之后,座中的其他客人才能把筷子伸到豆腐盘中夹豆腐吃。
可是,白发长者夹住豆腐的那双筷子在空中停住了,他半眯着眼睛,看着那块豆腐在他筷子间抖个不停,满脸都是陶醉的神情。
好像一个猎人在欣赏着落入他陷阱中的猎物。
好像一个观众在欣赏着杂技演员的精彩表演。
好像一个母亲在欣赏着自己的婴儿蹒跚学步。
白发长者说话了,他对座中人高声宣布道:“你们看这块豆腐。多好的豆腐!”
座中人眼巴巴望着那块豆腐,都齐声附和道:“是啊,多好的豆腐!”
白发长者以权威的口吻判断道:“这肯定是用黑豆做成的豆腐。”
座中人都齐声附和道:“是啊,肯定是黑豆做出来的豆腐。黄豆哪能做出这么好的豆腐呢?”
终于,这块被广为传颂的豆腐众望所归地进入了白发长者的嘴中。白发长者抿嘴咂吧着豆腐,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待他把豆腐吞下去之后,他挥舞着筷子,像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似的,指点着那盘豆腐,万分豪迈地说:“来呀,大家都来尝尝这盘豆腐!多好的豆腐!”
座中所有的筷子都伸向那盘豆腐。
刘痒痒也夹了一块豆腐,他把豆腐送入口中,只觉得豆腐就像入口的雪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根本没尝出豆腐的味道。
可是,他的喉咙和肠胃却受到了豆腐的强烈刺激,他的饥饿感突然成千倍地增加了,他的胃像有猫爪子在挠,他的喉咙里好像伸出了几千只贪婪的手,一齐向他呐喊:“快送菜来!我们还要菜!快点快点!”
可是,白发长者一点也不着急。他吃下那块豆腐之后,竟然放下了筷子,惬意地揩着嘴巴,赞叹道:“好豆腐!”
其余的人也都不得不放下筷子,跟着赞叹道:“是呀,好豆腐!”
白发长者又以权威的口吻说道:“这种黑豆真是了不得,一斤黑豆可以打出十斤豆腐。”
座中人都假装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啊?一斤黑豆可以打出十斤豆腐?”
白发长者又说:“去年,我在生产队的一条田埂上种上了黑豆,豆苗长势喜人,就在这个时候,工作组来了,要割资本主义尾巴,要铲掉我的黑豆苗。我拿把锄头守住我的豆苗,对工作组的人说:‘你们要铲我的豆苗,我就跟你们拼命!’工作组的张组长指使民兵把我捆了起来,吊在树上吊了大半天。”
说到这里,白发长者挽起衣袖,让座中人察看他手腕上被棕绳勒出的印痕。他一边展示印痕,一边说;“你们看看吧,想吃豆腐,不容易啊!”
座中人皆叹惋:“是呀,想吃豆腐,不容易啊!”
白发长者又把筷子伸向那盘红薯叶。他把红薯叶送入嘴里,一边嚼,一边赞叹:“好味道。遇上荒年,能吃上红薯叶,就能活命。”
座中人也都跟着去夹红薯叶。
吃完了红薯叶,白发长者又把筷子放下,开始谈论起红薯叶应该如何炒才好吃,红薯藤应该如何腌制……
刘痒痒饥饿难耐,他实在没兴趣听白发长者关于红薯叶、红薯藤的高论,他的目光停在了他摆在他面前的一小碗面条上。他注意到,首席的每个客人面前都摆着一小碗面条。
他猜想,这小碗面条大概是留给首席客人们当饭吃的。既然白发长者如此拖拉,他何不先把属于自己的这小碗面条吃下去给自己的肚子垫垫底呢?于是,他独自一人,不声不响地端起那碗面条吃了起来。
很快,首席上安静下来了,白发长者不再说话,座中人都用严厉的谴责的目光盯住他。丁君也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并小声责怪他:“这面条是留给客人们当菜吃的,你怎么一个人把它独吞了?”
刘痒痒刷地红了脸。
曾德顺
 楼主|
曾德顺 发表于 2018-6-17 11:10:02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4)
在白发长者的带领下,首席的客人们就这样慢条斯理地聊着,吃着。
一个小时过去了,刘痒痒终于把肚子填了个半饱。
饥饿感消失之后,刘痒痒开始变得心平气和起来,他的领悟能力也随之增强了。他发现,白发长者领导的这种拖拖拉拉的吃法,其实是有好处的,因而有它存在的理由。这种吃法的好处就是:
一、在客人们每次伸出筷子夹菜之前,每个人都满怀期待,期待着白发长者快快伸出筷子;在桃花源,这种令人充满期待的时刻是不多的。
二、在客人们每次伸出筷子夹菜之时,每个人都无比激动,因为这夹菜的机会来之不易;在桃花源,这种令人激动的时刻是不多的。
三、        每个客人每次都夹同样的菜,每个客人夹菜的频率相同,这就保证了机会均等,人人平等;在桃花源,有谁愿意低人一等呢?
四、客人们把食物送入口中之后,每个人都不会急于将食物吞咽下去,因为距离下一次夹菜的时间还相当漫长,所以,何必着急呢?这就为客人们留下了十分充足的咀嚼时间,于是,客人们一边聊着,一边像水牛反刍那样慢慢品味,有意地延长着享受盛宴的时间。
望着座中客人们那一张张又黑又瘦的脸,刘痒痒突然感到一阵辛酸,他对他们深表同情。对这些客人而言,这样的“盛宴”也许一年甚至几年才能吃上一回,既然如此千载难逢,又有什么理由要匆匆忙忙地把它挥霍掉呢?
     刘痒痒又联想到了他自己。他作为右派分子下放到桃花源劳动改造,对他而言,这样的盛宴又何尝不是千载难逢呢?……
一时间,刘痒痒思绪万千,他忽然理解了“小泥鳅”的许多古怪行为。
每一次,当他急匆匆赶到湖里坪,猴急猴急地往“小泥鳅”身上扑的时候,“小泥鳅”都会把他推开,命令他:“先去洗澡!”
他心急火燎地洗完了澡,准备再次往“小泥鳅”身上扑的时候,“小泥鳅”再次命令他:“去洗脚!”
他问:“刚洗完澡,怎么还要洗脚?”
“小泥鳅”说:“你的脚丫子没洗干净。”
他把脚丫洗干净之后,“小泥鳅”又命令他:“洗屁股!”
他认真地洗完屁股之后,“小泥鳅”仍然不让他拢身,她离他远远地,望着他笑。笑够了,她开始脱衣服。她每脱下一件衣服,就会停下来,围着他慢慢地转圈,同时用手撩他的腰。
等她把全部衣服脱完,至少一个小时过去了。

白发长者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红薯叶、红薯藤,讲萝卜要怎样吃才不烧心,讲南瓜藤应该如何腌制,才能保存到来年夏天……座中人都安静地望着他,恭恭敬敬地听着。
刘痒痒也耐心地听着,不再烦躁,因为他理解了这位白发长者。他想,这位白发长者大概是新郎春生的至亲中年龄最大者,或是辈分最高者,所以他才有资格成为首席的领席者。
在平日里,这位白发长者也许受尽屈辱,遭人冷落,谁也不把他放在眼里,没有人听他絮叨。但今天不同往常,今天他是绝对的主角,他是首席满座客人中的焦点。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能成为主角和焦点的机会又有多少呢?能够让众人恭恭敬敬地听他说话的机会又有多少呢?
一群苍蝇飞了过来,它们一会儿在人头上盘旋,一会儿落在饭菜上。它们好像知道席上的客人心情好,不会驱赶它们,不会拍打它们。果然,座中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白发长者滔滔不绝地诉说,谁也没有理会这些苍蝇。苍蝇们得寸进尺,它们从饭菜上飞到了客人们的手臂上,脸上,有一只苍蝇甚至落到了刘痒痒的鼻子上。
刘痒痒感到一阵发痒,他想笑,但他忍住了。他想伸手拂去鼻子上的苍蝇,又觉得似乎不妥,因为别人的手上,脸上,耳朵上,也站着苍蝇,但没有一个人做出驱赶苍蝇的动作,每个人都在神情庄严地谛听。
最让刘痒痒暗自开心的是,有一只苍蝇竟然站在了白发长者的嘴角处。它在那里啃他,挠他,似乎是想让他停止说话。但是,白发长者不为所动,喋喋不休。
除了聆听白发长者的述说,刘痒痒的心思还被另一样东西吸引着,那就是桌子中央那两盘被碗罩住的菜。他发现,座中其他人对那两盘菜似乎毫不在意,就当它们并不存在一样。
饥饿感已经消失,刘痒痒现在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谜底的揭晓。
真奇怪,直到最后,桌上所有的菜都被吃了个精光,那两盘菜依然被碗罩在那里。没有任何人试图去揭开那两只碗。
白发长者放下了筷子,所有的人也都放下了筷子;白发长者拿出旱烟来,请大家抽烟。一袋烟抽完,宴席眼看就要结束了。
这时候,新郎的父亲走了过来,笑嘻嘻地问大家:“你们吃好了没有?”
大家都说:“吃好了,吃好了。”
新郎的父亲这才故作惊讶地喊道:“哎哟,还剩两盘菜没动筷子呢。”
白发长者代表大家说:“主人家的菜太丰盛,多得吃不完。这两盘菜留到明天待客吧。”
新郎的父亲好像十分愧疚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一边说,一边把那两只碗揭开。
刘痒痒站起来,瞪大眼睛望过去,发现那两盘菜似乎是一盘腊肉,一盘腊鱼。不过,没等他看仔细,新郎的父亲已经飞快地把它们端走了。
散席之后,刘痒痒听到客人们高声谈论今天的婚宴说:
“哎呀,今天的婚宴真不错,红薯丝饭尽肚装,好久没有吃过这样的饱饭了!”
   “四个碗,四个碟,真气派!”
   “菜多得吃不完。散席的时候,还有两盘大菜没动筷子呢!”
今天早上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刘痒痒堂客李兰花千叮咛万嘱托,让刘痒痒一定要带几颗喜糖回家。但刘痒痒没有收到喜糖。只见新郎倌春生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逢人就掏出一把炒熟的豌豆,塞到对方手里,一边愧疚地说:“请多包涵。请多包涵。”
走在返回桃花源的路上,刘痒痒问丁君:“那两大盘腊肉腊鱼为什么不让客人吃呢?”
丁君说:“哪里来的腊肉?自家养的猪不能杀,到食品站买肉又要肉票,上哪去弄腊肉?”
刘痒痒说:“那两盘被碗罩住的,不是腊肉腊鱼吗?”
丁君说:“那是两碗树皮,用辣椒和野果的果酱拌上,看起来像腊肉腊鱼。”
刘痒痒问:“为什么要造假骗人?”
丁君说:“造假?谁不造假?骗人?骗得了谁?也就能骗骗你这刚从常德城里下来的生人。桃花源里的人,谁都知道是假的。唉,没办法,人嘛,都是死要面子嘛。”
刘痒痒又问:“怎么不见发喜糖?”
丁君说:“买半斤以上的糖果,就需要糖票。再说了,就算有了糖票,乡下人也没钱买。用豌豆代替喜糖,省钱又省事。”

每年腊月,因为家里穷,没有钱买肉过年,刘痒痒和丁君就会冒充常德城里来的大干部,到一些偏僻的生产队去骗吃骗喝,甚至骗取财物。
那时候,上面提倡过“革命化的春节”,不允许社员们走亲访友,要出门,必须要持有大队、公社开具的证明。但刘痒痒有办法,他总能从丁兵那里开到证明。
要冒充常德城里来的大干部,刘痒痒有先天的优势,因为他天生一副大干部派头,讲一口地道的常德话。至于丁君,虽然长得有些吓人,但他只充当配角,倒也能混过去。
刘痒痒从常德下放到桃花源时,曾带了两套中山装。每次出门行骗时,刘痒痒和丁君开始都穿着破衣烂衫,背着一个蛇皮袋,说是出门拜访朋友。等到走出了桃花源,来到一个僻静的山窝时,刘痒痒和丁君就会从蛇皮袋里取出中山装来,换下身上的破旧衣服,穿上皮鞋,于是,刘痒痒摇身一变为大干部,丁君则成了刘痒痒的秘书。
两人先到一家偏远的生产队,找社员闲聊,把临近的另一家生产队的情况打听清楚,诸如生产队长的姓名,生产队有多少户人家,等等,然后,两人大摇大摆地向另一家生产队走去。
两人走进山冲,向社员打听:“刘队长住在哪里?”
社员告诉他们:“前面那户住瓦房的人家就是刘队长家。”
于是,两人朝刘队长家走去。来到禾场上,两人站住了,丁君清了清喉咙,朝屋里高喊道:“刘队长在家吗?”
一个黑瘦的男子走了出来,两手沾着鸡毛。
丁君厉声喝问道:“你就是刘队长?”
男子满脸堆笑,点头哈腰道:“我就是刘队长,你们是……”
丁君指着禾场中央的刘痒痒说道:“这位是常德地委派来的干部,来调查你们生产队‘瞒产私分’问题的。”
刘队长双手在围裙上搓了两下,迎上前去,握住刘痒痒的手说:“哎呀,常德城里来的大领导,稀客啊,快请屋里坐。”
刘痒痒看到周围涌上来许多社员,他十分严肃地把手从刘队长手中抽了出来,度着方步,跟刘队长进了屋。
刘队长堂客一脸惊慌地搬出椅子让两人坐。刘痒痒拖过椅子,并没有马上坐下来,丁君立刻在椅子上吹吹拍拍一阵,刘痒痒这才小心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丁君掏出笔和小本本,对一旁的刘队长说:“有人写信到常德地委告状,说你们生产队‘瞒产私分’搞了很多年了,常德地委特地派这位刘处长来调查核实。你今天要说实话,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下来。”
刘队长脑门上渗出了汗珠,他掏出“沅水”香烟给两人发烟,一边陪笑说:“两位大领导从常德下来,一路辛苦,现在到了吃饭时间,不如边吃饭边谈,怎么样?”
丁君望了刘痒痒一眼;刘痒痒不说话。
丁君干咳一声,说:“若是吃顿便饭,那也无妨,不过,我们肯定是要按照规定给你们留下饭钱和粮票的。”
听了这话,刘队长如释重负地笑了,他说:“哎呀,常德来的领导干部就是不一样,就是原则性强。”
说话间,有人提了两瓶酒走了进来,丁君一眼看出这是两瓶德山大曲。
刘队长介绍说:“这是我们队的李会计,我们生产队有没有‘瞒产私分’,他心里最清楚。”说完,他朝李会计使了个眼色。
李会计字斟句酌地缓缓说道:“要说我们生产队‘瞒产私分’的事……那肯定是……没有的。不过,有的社员对干部不满,私自写信到常德告黑状……那倒是有可能的……”
丁君在笔记本上刷刷地写着。
刘痒痒注意到:刘队长厨房里炒菜的速度似乎突然之间加快了,好多妇女涌进厨房帮忙,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还有男人过来帮忙挑水,劈柴。社员们进进出出,猪油在辣锅上发出嗞嗞的声音,呛人的辣椒香气一阵阵飘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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