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5)
刘痒痒终于吃完了馒头,他把握馒头的手舔了一遍,又用舌头把自己的口腔反复扫了一遍,然后望着丁君说:“一斗笠稻谷,怎么才换了四只馒头?”
丁君说:“走吧,该回晒谷场去了。”
刘痒痒不肯起身。
丁君环顾四周,他看到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两个干部模样的人。那两个人手腕上戴着手表,他们面前各摆着三个馒头,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丁君朝刘痒痒努努嘴,小声说:“要不,我去向那两个干部讨碗面条来给你吃?”
刘痒痒朝那两个干部望了一眼,叹了口气道:“唉,想当年,我到哪里演出都是好伙食,早晨是三个包子,一碗面条,中餐晚餐都是八个碟。”
丁君也叹气道:“想当年,我一个月做三场道场,肥肉吃得我想吐了,鸡肉都堆到嗓子眼上了,家里的尿桶上都浮着一层油……”
刘痒痒又说:“飞流直下三千尺啊。想不到,我这位常德汉剧团的名角,一下子成了一个农民。想当年……”
丁君打断他说:“现在说这些有卵用?古墓里的女尸,再年轻,再乖,你现在也不能抱着她睡觉。走吧,走吧,那个妇女还等着你唱戏呢。”
刘痒痒舍不得走。这个饭馆好像是他的梦境,他怕一离开了这个美梦,无法再接受现实。他看了看周围桌子边上那些正在哧溜哧溜吃面条的顾客,忽然故作神秘地问丁君:“喂,你知道不知道武陵公社有个桃花源生产队?”
看见刘痒痒不停地朝自己眨眼睛,丁君知道刘痒痒已经进入舞台状态了,入戏了,开始表演了,于是,丁君便配合着刘痒痒,高声说道:“桃花源生产队?我当然知道啊!怎么啦?”
刘痒痒说:“桃花源里有个叫刘开元的,听说他成仙了!”
丁君高喊道:“什么?桃花源的刘开元成仙了?刘开元这个人我认识啊。难怪我好久没见过他了,原来他成仙了!”
饭馆里那些吃馒头的,吃面条的,都围了过来。
刘痒痒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一脸真诚,有板有眼地说:“那个刘开元哪,他可真不简单哪,他不用吃馒头,不用吃面条,只要喝一点风就饱了。”
丁君问:“喝什么风?”
刘痒痒说:“喝西北风。”
人群中有人问:“要是老天不刮西北风,那该怎么办呢?”
刘痒痒说:“刘开元有办法。他把风车的风口朝向西北方向,摇动风车,他在风口上站一会儿,就喝饱了。”
丁君问:“真有这样的事?”
刘痒痒拍着胸口说:“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刘开元是我二舅,我到他家去了好几次,求他赐点仙气给我,因为我天天饿得肚子叫啊。我二舅跟我说:外甥啊,实话跟你说吧,我现在还只是半仙,只能管自己喝饱。你别急,将来我得了道,我让你也升天。”
刘痒痒和丁君演完了戏,就回到粮站晒谷场去了。可是,让刘痒痒没想到的是,在那个饥饿的年代,他的话让许多人深信不疑。一传十,十传百,武陵公社的好多社员都知道桃花源里有个刘半仙。
各地的老婆婆们最先采取行动,她们三五成群地往桃花源里赶,一路走,一路议论:
“活了一辈子,没想到还能遇到个半仙,要真跟着刘半仙升了天,家里预备的棺材也可以卖掉了。”
接着,妇女们也采取了行动,她们三五成群往桃花源里赶,一路走,一路议论:
“要是我们也成了何仙姑,谁还敢欺负我们?再也不愁饿肚子了,只要在风车的风口站一会儿就饱了。”
接着,男人们也采取了行动,他们三五成群地往桃花源里赶,一路走,一路议论:
“不用吃公共食堂了,不用大炼钢铁了,不用兴修水利了,家里只要一台风车就够了;只要一台风车,全家人都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
各地的人涌入桃花源,逢人就问:“刘半仙家住哪里?”
桃花源人莫名其妙:“我们这里没有刘半仙。”
外乡人说:“你们想瞒住我们?刘半仙就是刘开元,快告诉我们刘开元家住哪里?”
在桃花源人的指引下,外乡人涌到了刘痒痒家的禾场上。李兰花被突然涌来的人潮惊呆了。外乡的婆婆和妇女们跪在地上,恳求李兰花把刘半仙请出来:“桃花源里藏着真人哪,你发发慈悲吧,让我们也沾点仙气回去吧。”
李兰花说:“我家男人到公社交公粮去了。他哪里是什么半仙?我现在还饿肚子呢;他要是半仙,为什么不让我沾点仙气?”
外乡人说:“你们家的风车呢?快把风车抬出来,让我们也喝点西北风。”
李兰花说:“我家里没有风车,只有生产队才有一台旧风车。我家一年到头吃红薯,又没有稻谷,要风车干什么?……”
当刘痒痒和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们交完公粮,赶回桃花源时,已是繁星满天的夜晚了。那时,桃花源里已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公社基干民兵荷枪实弹,如临大敌。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手持高音喇叭,向喧嚣的人群不停地喊话:
“天上没有玉皇,
水里没有龙王,
桃花源里没有半仙,
只有右派分子最猖狂!
所有人必须立刻离开桃花源!如有冥顽不化、不听劝阻的坏分子妄图制造混乱、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我们将严惩不贷!”
基干民兵组成人墙,将涌入桃花源的外乡人一层一层向外推。在娄部长的指挥下,基干民兵喝起了雄壮的歌曲: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想填饱饥饿的肚子,
全得依靠我们自己。”
在被驱赶的外乡人中,有一个女人特别引起桃花源人的注意。她头发披散,只穿了一件小褂,肩膀露在外面,打着赤脚,嘴里哇哇大哭,任凭民兵如何将她往外推,她就是不肯走。她抓住娄部长的手哭喊道:“刘痒痒这个没良心的家伙,我恨不得把自己烘干了当腊肉来喂给他吃,可他是怎么对我的呀?他一个人成了仙,抛下我一个人在人间受苦,他的心怎么会这么狠啊?我以后一个人可怎么活呀?”
有认识“小泥鳅”的人就指给桃花源的女人们看,说:“你们看见了吗?那个抓住娄部长的女人就是湖里坪的‘小泥鳅’”。
桃花源的女人涌上前去,仔仔细细地把“小泥鳅”打量了一遍,内心不免十分失望:咳,什么“小泥鳅”!我宁愿学丁君吃蚯蚓,也不愿吃这样的泥鳅!真不知道刘痒痒哪根神经搭错了。
因为妖言惑众,刘痒痒被武陵公社武装部抓去关了几天。在这几天里,“小泥鳅”每天都会挎着竹篮去给刘痒痒送熟鸡蛋。
娄部长见了“小泥鳅”,总是故作惊讶地喊道:“咦?刘半仙不是喝西北风就会饱肚子的吗?你给他送鸡蛋干什么?你拿回去自己吃罢,他成了仙,把你一个人抛在人间。这样的男人,你怜惜他干什么?”
“小泥鳅”羞红了脸。她拿出两只煮鸡蛋往娄部长怀里塞,一边娇羞地哀求娄部长:“刘痒痒被关在你们武装部,请娄部长高抬贵手,不要打他,他身子虚亏,抗不住打。”
娄部长故作惊讶地喊道:“打他?我们几个民兵哪里是他的对手?刘半仙撒豆成兵,剪纸为马,我们敢打他吗?不要说他,就连你这个沾了他仙气的‘小泥鳅’,我们也惹不起。俗话说:泥鳅翻不起大浪。那是指一般的泥鳅。像你这样的‘小泥鳅’就不同了,哪个男人见了你都会酥软。”
刘痒痒从公社回到桃花源以后,桃花源人发现,刘痒痒不但没有挨打,反而还长胖了,红光满面。于是,桃花源的男人们皆叹惋:“还是‘小泥鳅’好。她能让娄部长不打人,真是一条有能耐的‘小泥鳅’。李兰花有卵用?长得像棵枞树;自己的男人被抓,光知道在家里哭。哭有卵用?能让自己的男人长一身肉回来?”
桃花源人对历史的分期有他们独特的划分方法,他们把解放以后的历史,划分为如下几个时期:
分地主宋木的田土时期;
合伙耕田时期;
砸铁锅时期;
大食堂时期;
三年苦日子时期;
现话时期。
如果要问桃花源人:上述五个时期,哪个时期最难熬?
几乎所有桃花源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回答:最难熬的是现话时期。
桃花源人解释说:别的时期虽然也难熬,但它们持续的时间都比较短,要么几个月,要么两三年。只有现话时期持续的时间最漫长,而且直到今天为止,还看不到结束的迹象。
现话时期是从桃花源生产队办起政治夜校开始的。桃花源人白天出工,晚上到政治夜校学习,听丁兵念报纸、文件,天天如此,雷打不动。很快,桃花源人就意识到,他们天天听到的都是现话。
提到割资本主义尾巴,便是:“小生产者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
提到农业学大寨,便是:“白天学大寨,晚上炼红心。”
提到“要斗私批修”,便是:“狠批私字一闪念。”
提到地主,便是“变天帐”,“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鱼死眼不闭,”“火烧芭蕉心不死”。
提到特务,便是“发报机藏在哪里?”
提到忆苦思甜,便是“那年冬天,我外出讨米,地主家的狗把我的腿咬出一个大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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