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以来,长沙知青陶慕源总会时常回想起他在桃花源插队的日子,那些鲜活的人物时常会在他的梦中浮现。 那么, 最令他魂牵梦萦的人是谁呢? 当然是桃花。 只能是桃花。 跟所有的桃花源人一样,桃花从小就很喜欢看电影。 那一天晚上,听说明天电影放映队要来了,桃花源人欣喜万分。从头天晚上知道有电影看,桃花就开始睡不着觉了,盼望着第二天晚上快快降临。第二天早上出去放牛的时候,桃花听到人们打招呼说: “今天晚上大队小学操场要放电影呢。” “是呀,听说是放《地道战》和《地雷战》呢。” 桃花听了心里甜蜜蜜的。《地道战》、《地雷战》她看过了好几遍了,可她还是喜欢看。她看看旁边吃草的牛,牛好像一边吃草,一边在偷偷地笑。她想看看牛的眼睛,可是牛偏不让她看,她走到左边,牛就把头扭到右边,她走到右边,牛就把头扭到左边。桃花想:“牛 害羞呢,它不肯让我看见她笑呢。” 太阳从桃花山的东边升起来了,光芒万丈,桃花就想起了电影里的那首歌,于是她就对着太阳唱了起来:
太阳出来照四方, 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
刚唱两句,她就看见桃花源的五保户丁根背着篓筐从对面的山坡上走过来,他朝桃花笑了笑,意思是说她唱得好。 桃花不好意思再唱了,她扭头去看她的牛,她发现牛的尾巴摆得很悠扬,很自在,她就知道其实牛也喜欢听这支歌,牛知道桃花今天很高兴,桃花一高兴,牛也跟着高兴。 牛吃饱了,桃花把牛赶回生产队的牛栏里。她回到家,匆匆喝下一碗红薯汤,然后就赶往桃花源小学。桃花源小学的学生们没心思上课,一直在议论今晚的电影,他们谈论准备带什么好吃的东西去看电影时吃,是煨红薯还是萝卜干…… 放学以后,在田埂上打猪草的时候,桃花又听到桃花源人在互相打招呼: “今天晚上大队小学操场放电影呢。” “是呢,是放《地道战》、《地雷战》呢。” 桃花就觉得今天打猪草特别有劲,她把割下的猪草放到嘴边嗅了嗅,觉得今天的猪草特别香;她摘下一片猪草叶子放到嘴里嚼了嚼,她觉得今天的猪草格外甜。 终于熬到了晚上,大队小学的操场上拉起了一块白色幕布,操场中间摆放着一张桌子,一位漂亮的女放映员正在不慌不忙地调式着镜头和灯光。孩子们好奇地挤在周围,有个调皮的男孩,把手放在镜头打出来的光束上乱晃,银幕上时而出现一只灰狼,时而出现一只兔子,还有的孩子做鬼脸,伸舌头,惹得场上的人哈哈大笑。 电影放映前,大队书记照例要“讲几句”,但是,他的“几句”常常变成了十几句,几十句,几百句,可桃花一点也不觉得她啰嗦,她想:反正好戏在后头呢。 桃花注意到,电影开演以后,还不断有人从外面涌进来。这些人打着手电,讲着长沙话或常德话。桃花知道,这些人是从城里下放的知青。这些知青是从比较远的地方赶来的,他们看电影时喜欢大喊大叫,等到银幕上出现鬼子进村的紧张音乐时,知青们不约而同地哼起了鬼子进村进行曲。 桃花源生产队是桃花源大队最偏远的一个生产队。每次大队小学放电影,桃花匆匆忙完家里的活后,就急急忙忙往大队小学赶。可是,等她到达操场时,好位置常常已被人占光了,她只能站在靠近银幕的位置。可是,就连这样的位置,孩子们也来驱赶她了:“喂!滚开!滚开!你挡住我们了。”他们上来推搡她。 桃花只好躲开,她躲到银幕的背面去。电影开演了,桃花孤零零地坐在银幕的背面看电影。虽然看的是背面,其实也很好,银幕上的画面跟从正面看并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只是声音。银幕背面的声音好像是从山洞里发出来的,又好像是从悠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其实这样也很好,悠远的声音配上孤单的桃花,桃花喜欢这种既安静又有点寂寞的感觉。只是,到了中场换片子的时候,这种安宁才会被孩子们打破。那时,男孩们会一窝蜂地冲到银幕的背面,毫不害羞地从裤裆里掏出他们的小鸡鸡,冲着桃花来射尿。桃花扭过脸去,躲得远远的。她站在远处,和其他的观众一样,去望电影放映员。电影放映员成了全场瞩目的人物,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放映员。桃花心想:“当个电影放映员真好,经常有电影看,而且每次都占据最中心的位置,哪怕是大队书记,也不敢占她的位置。”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因为电影马上又开演了。 桃花喜欢看电影,看电影让她对自己的生活特别满足。看《地道战》、《地雷战》的时候,她会想:“日本鬼子真是可恶。”第二天上山砍柴的时候,她一边砍柴,一边想:现在的日子真好,不用担心会遇到日本鬼子。看《洪湖赤卫队》的时候,她很佩服韩英,韩英在牢房里还在唱歌。第二天放牛的时候,桃花在山坡上学唱韩英唱的那句“为革命,砍头只当风吹帽”,桃花就觉得自己比韩英自由多了,幸福多了。看《白毛女》时,桃花不断为喜儿惋惜:喜儿在山上吃不到盐,年纪轻轻的,头发就全白了。桃花就觉得还是桃花源好,桃花源里的人顿顿都有盐吃。桃花摸摸自己的黑幽幽的头发,她觉得自己很幸福。 和桃花源生产队的其他社员不同,桃花不仅在自己所在的桃花源大队看电影,她还跑到别的大队去看电影,有时来回要走十多里山路。有一回,看完电影回家,桃花独自一人走在漆黑的山路上,一不小心,她摔倒田坎下去了,扭伤了脚。等她一瘸一拐地走回家时,天都快亮了。第二天,桃花没有能够按时起床去给生产队放牛。桃花的母亲夜郎婆责怪女儿说:“叫你不要走远路去看电影,你就是不听,这一回好了,成了个跛子。”桃花的父亲姜央一边给桃花敷草药,一边说:“我给你做个小火把,以后遇上天黑,你就把火把点燃,用火把照路。” 父亲给桃花制作了一个小巧的枞膏火把,桃花就带着这个火把去看电影。有时候,她到达放映场后,天色还早,那些在操场上嬉戏的孩子们发现了桃花手里的小火把,他们都围过来看稀奇: “咦,这么小的火把!它的光亮还不如一只萤火虫吧?” “一口唾沫就能把它浇灭!” 桃花把小火把放在胸前,孩子们就围在她身前指指点点,桃花把小火把放到身后,他们就拥到她身后动手动脚。他们都喊:“点燃你的火把试试看,看看有多大的光。” 桃花不愿意试给他们看,她怕把枞膏试没了,更怕孩子们嘲笑她的火把光亮太小。于是,她把火把夹在腋下,开始一阵猛跑,跑到远处躲起来,直到电影开演才悄悄地走回来。 等到电影散场时,那些孩子们早忘了桃花的枞膏火把。桃花小心地点燃了她的小火把。这一回,那些打着手电的大人们反倒被吸引过来,他们用手电照着桃花手里的火把,议论道: “哟,这么小的火把!” “比手电还亮呢。” “这是谁家的孩子?” “肯定是桃花源的。那里的人穷,买不起手电,夜里出门都是打火把。” 桃花举着火把独自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心中既骄傲又自卑。骄傲的是父亲做的火把得到了人们的称赞,自卑的是自己是桃花源人。 有一回,桃花看完电影回家,她举着小火把独自走在山路上。天空突然下起雨来,她手里的小火把被雨淋得滋滋响,桃花的心悬了起来。就在这时,一阵大风吹过来,小火把噗地一声被吹灭了,桃花只好摸黑前行。当她路过一片黑漆漆的树林时,一道闪电划过,桃花猛一抬头,瞥见一棵树上有一张鬼脸向她狰狞地笑着。桃花吓出了一身冷汗,她的心咚咚直跳。她想用以前常用的方法来消除恐惧,那就是唱歌。于是,她唱起了电影里韩英的唱段:“为革命,砍头只当风吹帽!”可是不行,山风把树林刮得唦唦响,山风把她的歌声淹没了,她感到那张鬼脸正向她的后背扑来。她只好停止唱歌,咬紧牙关在黑暗中一路狂奔。回到家时,她脚上的草鞋只剩一只了。 那天晚上桃花没有睡好,老是做恶梦,梦见那张鬼脸在冲着她笑。第二天早上醒来,桃花决定去昨晚那个有鬼脸的地方看看,顺便把她跑丢的草鞋捡回来。她来到那个山坳,找到那片树林,发现那个鬼脸不过一棵树上结了个马蜂窝,在闪电的一晃之间,看起来变成了鬼脸。 桃花虚惊一场。她想:火把不行。遇上刮风下雨火把就不行了。她又想:要是有一只手电筒就好了。有了手电筒,她就可以一边唱歌,一边用手电筒四处乱晃,就算真有鬼怪,也被她的手电光吓跑了。 从此,买手电筒的念头在桃花的心中扎下了根。她到公社的供销社去问过了,一只手电筒要两块四毛钱。这对桃花来说是个大数目,到哪里去弄两块四毛钱呢? 她从公社的供销社往回走的时候,路过桃花源大队的油榨坊。看到油榨坊里热汽腾腾,桃花想:油榨坊里不是需要油茶果吗?何不上山捡些油茶果来卖呢? 桃花说干就干。在放牛的时候,桃花提着一个小竹篮,看到油茶树,她都要爬上油茶树,仔细搜查一番,把油茶树上剩下的每一颗油茶果都摘进竹篮里。有一天,桃花在山上发现了一棵很大的茶油树,树上的油茶果又大又多,桃花心中一阵狂喜。不过,她很快发现,这棵油茶树上有一个很大的马蜂窝。摘还是不摘?桃花犹豫了一阵,最后,她还是决定冒险上树。她轻手轻脚,不让自己对马蜂窝产生一点扰动。树上的油茶果真多,她摘下油茶果,把它们扔到地上。不久,有两只马蜂从外面飞来了,在桃花头上嗡嗡地盘旋了好几圈,但它们并没有蛰她,而是飞进马蜂窝里去了。桃花的胆子大了许多,她摘得有些忘情。树上的油茶果差不多被她摘完了,只剩下马蜂窝附近的那棵树枝上还有几颗硕大的油茶果。 “算了吧,”桃花想,“就让那几颗油茶果留在那里守住蜂窝吧。”她从树上爬下来,眼睛却依依不舍地望着那几颗油茶果,没想到,一不留神,她的脚踏空了,身子跘到了一棵树枝,她从油茶树上跌落到了地上。还没等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就感到自己的前额好像被蚊子叮了一下。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只马蜂从她眼前飞走了。 她开始捡地上的油茶果,把它们扔进竹篮里。她感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热,头有些发胀。她觉得没什么,大概是太累了,脸上出汗了。捡完了油茶果,她挎着竹篮开始往回走,感觉自己的步子有些轻飘飘的,她想自己刚才大概是被马蜂蛰了,不过并不疼呀,并不是很难受呀。她感到高兴,因为今天捡的油茶果真多,连同攒在家里的,凑在一起,大概有十斤了,她可以背到大队的油榨坊去卖了。十斤大概可以卖两块四毛钱。拿到钱,她就可以去买手电筒了。
桃花源记 第一章(2)
回到家里,桃花把竹篮里的茶果同家里的茶果都倒进了背篓里,她背起背篓就出发了。一路上,她没遇到什么人,只碰到背着喷雾器的宋春。宋春看到桃花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但没有说一句话就走过去了。宋春是桃花源生产队里唯一的一个地主崽子,他平时总是闷头做事,很少说话,所有他没有跟桃花打招呼,桃花并不觉得奇怪。不过,从宋春刚才的眼神里,桃花猜想自己的样子可能有点异样,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的脸胀鼓鼓的,但她并没有感觉到有多难受,只是看东西时眼睛有些模糊。以前被马蜂蜇过的人也是这样:眼睛周围都肿起来,眼睛只剩下一条细缝。 桃花来到了桃花源大队的油榨坊。油榨坊里油香扑鼻,一片忙碌。油榨房的屋梁上垂下来一根比拳头还粗的棕绳,棕绳上悬着一根巨大的方形木冲,木冲的两侧各站四个男人。这八个男人都打着赤膊,穿着短裤,膀大腰圆,他们合力推着木冲,狠狠地朝油榨里的木楦撞去,发出一声声巨响,他们一边撞击木楦,一边还唱油榨歌。领唱的那个人是丁忍,桃花认识他,他是桃花源生产队有名的大力士,因为头上没有一根头发,桃花源人常常叫他丁癞子。桃花听见丁忍在唱,其他七个人附和:
棉花熟了摘棉花呀 哎哟嗬嗬 摘了棉花砍棉树呀 哎呦嗬嗬 烧了棉树榨棉油呀 哎呦嗬嗬 社员就是棉树命呀 哎呦嗬嗬 一丝一滴榨干净呀 哎呦嗬嗬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油从木楦中间渗下来,汩汩地流到了木楦下面的木盆里。桃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油香,这股香气把她迷住了,她一时都忘了她是到这里来卖油茶果的。等到男人们上新的木楦时,他们才发现了门口站着的桃花。一个男人走上前来,问桃花:“你找谁?” 桃花就说:“我找丁忍叔叔。” 那个男人就高喊:“丁癞子,这里有人找你。” 丁忍跑了过来,看见桃花,他大吃一惊地喊道:“桃花,你的脸怎么啦?” 桃花就说:“摘油茶果时让马蜂蛰了。” 丁忍这才注意到桃花背篓里的油茶果,他问:“你把油茶果背到这里来干什么?” 桃花说:“我把油茶果卖给你们,换了钱去买手电筒。” 其他的男人也都围了过来,他们问:“你买手电筒干什么?” 桃花说:“有了手电筒,看电影就不用摸黑走夜路了。” 男人们都笑了起来:“我们现在榨的是棉籽油,要你的油茶果干什么?” 桃花这才意识到,他们刚才的忙碌其实跟她的油茶果一点关系都没有。她那张肿得像南瓜一样的脸唰地羞红了。 一个男人说:“你还想买手电筒,我们还想进入共产主义呢,到那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男人们又都笑了起来,桃花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丁忍拍拍桃花的头,安慰她说:“你到我们这里,我们也不让你白跑一趟。你在这里等一会,等这一榨棉枯出来了,用你的油茶果换两个棉枯回去吧。” 男人们又都转而一起安慰桃花说:“是呀是呀,换两个棉枯回去,用它洗衣服能用大半年呢,比手电筒强多了。山里人要手电筒干什么,出门打个火把多方便。” 经过男人们的安慰,桃花的心情好多了,她便站在那里继续看他们榨油。似乎是因多了桃花的观看,男人们唱榨油歌的声音更洪亮了,他们撞击木楦的力量更大了。随着的砰砰的巨响,一根根木楦被完全撞进了油榨里,喷香清澈的棉油潺潺地流到了油榨下面的木盆里。 一榨棉籽被完全榨干之后,男人们把木楦一根一根地撬出来,再取出一个又一个的棉枯。丁忍拿着两个棉枯递到桃花手里。桃花把棉枯放到背篓里,然后感激地冲男人们笑了笑,走出了大队的油榨坊。走了好远之后,她忍不住停下脚步,从背篓里取出的两个棉枯,放在手里仔细摩挲一番。棉枯还是热烘烘的,透出了一股清香。她把它们放到嘴边轻轻地咬了咬,好像还有一股甜腻腻的味道,她的沮丧心情也随之一扫而光。 就在这时,远处的油榨坊里又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这次捡油茶果没能换来手电筒,但桃花买手电筒的心并没有死。她想到了桃花源里的丁待字。桃花经常看到丁待字在田埂上、山坡上采摘野菊花,桃花曾经好奇地问过她:“待字姐姐,你采这些野菊花干什么?” 丁待字没好气地回答:“采了拿到公社的收购站去卖,卖了钱好给我家里的皇帝买高粱酒喝呀。” 桃花听得没头没脑,但有一点她听懂了,那就是采摘野菊花可以卖钱。于是桃花也去采野菊花。 桃花源的田埂上,山坡上,到处都有野菊花。桃花系着一个大围裙出发了。秋天的清晨,空气十分凛冽,桃花的脚指头从草鞋里伸了出来,冻得红红的,桃花的手也冻得红红的。每当她把野菊花放进围裙兜里时,她就会想到夜里打着手电从山路上往回走的样子,她觉得那一定美极了,再也不会有野狗从黑暗中突然蹿出来吓她一跳了,再也不会把树上的马蜂窝当作鬼脸了,再也不会跌倒山坎下去了…… 有时候,桃花会遇上丁待字,她就迎上去热情地打招呼:“待字姐姐,你也来摘野菊花呀。” 可是,丁待字并不搭理桃花,只是气鼓鼓地望了桃花一眼,就转到另一个山坡上去了。 桃花觉得丁待字真是个奇怪的人。在桃花源里,女孩子到了十七八岁,都嫁出去了。可是,丁待字都快三十岁了,还天天待在家里采野菊花。 桃花把野菊花采回家后,把它们放到禾场的晒簟上晒干。对桃花采野菊花换钱买手电筒的壮举,父亲从来不发一言,而母亲则总会对路过禾场的桃花源人说:“你们看哪,我们家桃花要挣钱买手电筒呢。” 桃花用家里的围裙把晒干的野菊花包好,她背着包,走了十多里山路,来到公社的收购站。收购野菊花的是一个黑脸老倌,脸上满是横肉,他一看到桃花,立刻满脸微笑。他笑起来时,脸上好像有无数条蚂蝗在蠕动,让桃花看了心里砰砰直跳。当桃花把她的围裙包放到磅秤上去时,“蚂蟥”就会笑嘻嘻问她:“你是从哪里来的?” 桃花说:“从桃花源生产队来的。” “蚂蟥”的手越过柜台,在桃花的脸上轻轻捏了捏,嘴里问道:“你采的野菊花干透了没有?” 桃花一边挡开“蚂蟥”的手,一边说:“放在竹晒簟上晒了好几天呢。” “蚂蟥”给桃花的野菊花称重之后,把野菊花倒进了一个竹篓里,然后,他举起桃花的围裙,对站在桃花后面的人说:“你们看哪,这是从桃花源生产队来的,穷得连个布袋都没有,只好用围裙来包野菊花。” 桃花拿着挣来的五分钱往回走,心里恨恨地想:“用围裙怎么啦?你收购的是野菊花,还是包野菊花的布袋子呀?桃花源怎么啦?桃花源人不会像你们公社的人这么死要面子。”桃花走在山路上,除了生气,还有伤心。这么大一包野菊花才卖了五分钱,要攒够两块四毛钱,那要攒到什么时候啊? 桃花还得去卖野菊花。“蚂蟥”见了她仍旧是笑嘻嘻的,当他嘴里问“你的野菊花干透了没有啊?”的时候,他的手又会伸过柜台,在桃花的脸上捏一把。结账过后,当他把钱递到桃花手里的时候,他还想顺势在桃花的脸上再捏一把,这一回,桃花灵巧地躲开了他的手。桃花拿着钱快步离开收购站的时候,她听到“蚂蟥”恶狠狠地对下一个卖野菊花的老婆婆吼道:“你的菊花没干透,晒两天后再拿过来!” 桃花还得去卖野菊花。这一回,排在桃花前面的是一个打着赤脚的男孩,当他把装有野菊花的布袋放到磅秤上时,磅秤发出了一声不同寻常的响声。“蚂蟥”马上警觉起来,他打开布袋,伸手在里面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了一块小石头。他把石头举到男孩面前,厉声问道:“这是什么?” 男孩吓得脸色煞白,哆嗦着身子。 “蚂蟥”喝问:“你是哪里来的?” 男孩抖抖索索地说:“桃花……源大队……。” “蚂蟥”狞笑道:“啊哈!穷山恶水出刁民。老实交代:你这是第几回?” 男孩说:“第一回……” “蚂蟥”挥着拳头对男孩吼道:“你的菊花被没收了。滚吧,滚远点,下次你胆敢再来卖菊花,老子就把你送进派出所,对你实施无产阶级专政!” 男孩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收购站,“蚂蟥”在他的身后狠狠地碎了一口。 轮到桃花了。桃花把围裙包放到了磅秤上,“蚂蟥”的脸上又浮现了笑容,他说:“刚走了一个桃花源的,又来了个桃花源的。你的菊花里掺石头了吗?” 桃花说:“没有。” “蚂蟥”站了起来:“真的没有?” 桃花说:“真的没有。” “蚂蟥”笑着说:“我知道,桃花源的黑玫瑰是不会掺石头的。”他的手又朝桃花伸了过来。桃花早有防备,躲开了“蚂蟥”的手。这一回,“蚂蟥”没能摸到桃花的脸,他的手僵在空中,有些尴尬,但它很快伸进了桃花的围裙包里。“蚂蟥”冷冷地对桃花说:“你的菊花没干透,晒三天以后再拿过来。” 桃花背着围裙包往回走。她不想再卖菊花了。可是买手电的钱还差得很远。怎么办呢?回到桃花源,桃花开始了留心观察,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卖钱的。不久,她看到丁待字的弟弟丁一臣搭着梯子在一棵棕树上割棕皮,桃花就问:“一臣叔叔,你割棕皮干什么?” 丁一臣翻着多白的眼睛看了桃花一眼,说道:“拿到收购站去卖,换了钱给我家里的那位皇帝买高粱酒喝。” 丁一臣的话让桃花听得没头没脑,但有一个意思很明显,那就是棕皮可以卖钱。桃花决定割棕皮去卖钱。她家的自留山有十多棵棕树。她把柴刀磨得飞快。父亲看到她磨刀霍霍,就问:“桃花,你磨刀干什么?” 桃花说:“我要割棕皮卖钱买手电筒呢。” 父亲问:“你会割棕皮吗?” 桃花不会割。父亲就手把手地教她:先在棕皮的下端“嗞嗞”地划一道口子,一匹棕皮就带着棕骨剥落下来。割棕皮应先从树桩割起,一级一级往上割,到了够不着的地方,就要搭椅子,到了站在椅子上也够不着的地方,就要搭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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