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交换生 Exchange

家境贫困的赛琼受惠于政府新颁发的偏乡升学计划，可免费入住 T 市市立大学学生宿舍，更幸运获得在 T 市著名服装店「丝芮尔」Surreal 打工机会，终于实现她脱离平凡小镇体验都会生活的梦想！开学前赛琼忙于打工，直到开学前一周才发现自己被分配到国际交换生宿舍。赛琼的多位室友像是达成默契，前后共陆续搬离再搬进五位族裔、居住地、家庭组成各异的同龄女孩。赛琼渐渐发现，这五位女孩中有两至三人其实可能是同一人，「她们」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什么都在固定时间消失，都是沉迷所谓「夜店」吗？邻栋宿舍帅气迷人的加拿大籍华裔交换生帕克，真的只是他宣称的「返乡探亲」吗？他说的家乡会不会其实是「地球」？赛琼会出现在 T 市，真的只是运气使然？

赛琼猜想信恩大概时常搭飞机，不管是登机、起飞还是机舱广播时信恩都像喝饮料前得插吸管般自然，赛琼想着包包里那罐口味独特的矿泉水，有点疑惑不知保存期限有多久，希望周末见到家人时还能给弟弟喝一口尝尝鲜。
「那叫气泡水，你那罐是葡萄口味或蓝莓口味吧我想，」信恩还是那么贴心，注意到赛琼的目光方向，很自然地说明起来，语气没有一丝鄙夷，「还是你会选，刚刚不该买奶茶，我现在有点反胃。」
「你要不要去一下洗手间？」
「待会再去吧！」信恩拍拍小枕头，从姿势看起来像是准备小睡片刻。

赛琼过了几秒听到广播，提到乱流要乘客留在座位上，发现头顶上有个早就亮灯的符号，应该是想表达「系好安全带」。
还好是信恩跟她一起去 P 岛做移地研究，否则赛琼的日子会更难过。
赛琼有点怀疑帕克是不是真的睡着，虽然隔着走道，她瞄到他偶尔会撑开眼皮飘向她和信恩这边。
说到这个……赛琼还不知该怎么和帕克对质。
赛琼怀疑帕克不是地球人，不是针对他的个性，而是针对他的「存在」。
帕克不是哺乳类或灵长类，以生物观点而言。

一出机舱门信恩就马上戴起草帽和防晒披肩，赛琼只看了一眼P 岛湛蓝的天空，默默决定一定要再争取暑期跨校研究名额，能在这座南方小岛过暑假等于就是度假了。
信恩果断地招来出租车说了南洋大学的宿舍地址，杰森和帕克很识趣地没有提议骑单车，毕竟信恩脚上可是一双比手机还贵的名牌凉鞋。赛琼很想提醒信恩不要照着地址说，因为依照赛琼来自乡下的生活经验，下车后他们四人搞不好还得走很久。果然下车后他们马上就发现眼前只有校门没有宿舍，信恩滑了几页对话纪录，感觉快哭出声来说：「应该是这边才对，舍监说我们应该还得再走十分钟。」
赛琼毫不意外，决定让信恩分心几分钟：「妳刚刚沿路有注意到好几辆观光巴士开过去吗？今天怎么还这么多观光客？不是有台风？」
信恩指了指机场的方向：「飞机还能起飞都算普通天气啦！暑假很宝贵的！」
赛琼还来不及回答，认命跟在后头展现绅士风度扛两人份行李的杰森就抢着开口：「所以才说要不要住我朋友开的民宿？那家民宿前面就有海滩耶！」
赛琼忍着不笑出声，她瞥到帕克也一脸快忍不住的表情，心想杰森大概还毫无自觉。

信恩是赛琼来到 T 市后交到的唯一女性挚友，如果排除赛琼频繁更换的外国交换学生室友，信恩甚至是赛琼唯一熟识的同届女同学。一连串兵荒马乱的新生适应活动后，赛琼只记住五到六位学长姐的名字、八位左右同届同学名字，而且当中不少还是昵称，赛琼薄弱的人际网触觉依然迟钝，她也不知道这些人现在「实时更新」后的昵称。

这真是种诡异体验：妳的女性挚友是万人迷和人气王，但妳不会透过她认识更多朋友，只限于她本人。赛琼的家乡H市大概只有两条地铁线、十五个地铁站，市区巴士更是误点连连，小小的生活圈内只要认识某个国中同学，很快地就可以听到所有曾同班或同校的同学近况，到了高中甚至能听到几个漂亮老师结婚或离婚了没。
赛琼知道，她上大学后生活圈还是这么小，主因就是她没有够活跃的社交账号，她实在没空拍照或写特别的「好文佳作」介绍店铺，也不知该怎么打卡：在时尚潮店「丝芮尔」Surreal 打卡实在太尴尬，毕竟赛琼造型毫无特色，也负担不起 Surreal 高档的「品味」价。

帕克像是有心电感应般，靠近赛琼问她：「妳打工那请假了吗？」
「小曼说，这周末要是有空再补工作就好。」赛琼话一出口马上后悔。帕克自从开始担任 Surreal 素人模特后，赛琼很难找到回避他的借口。
「还好我最近少吃很多，上个月胖了两公斤我超紧张。」帕克笑得挺灿烂，眼角闪现两条不太明显的笑纹，乍看很像可爱的幼猫。
赛琼发现帕克中文真的进步很多，已很少听到他说出「嗨，晚餐时间，要一起吃吗？好不好？」这种充满英文影子的怪句型。
赛琼还来不及思考怎么带开话题，前方闪现一座蓝白色南欧风格的三层楼建筑，看来宿舍起码出现在视线范围内了。信恩有点害羞地说：「门口那位好像就是辛教授，果然颜值跟著作等身啊，真可惜好像不爱女生。」
「女生看帅哥的视力，果然优于看交通号志的视力。」杰森像是在复诵什么自然界定律般，信恩狠狠瞪了他一眼，杰森立刻因为得到信恩注意力满脸得意。

赛琼承认辛教授确实是个极品熟龄帅哥，虽然穿着小岛上的「标准制服」：晾晒到褪色马球衫和短裤搭海滩凉鞋，但黝黑的皮肤很光滑，立体深邃的五官令人一眼难忘，细心保养些客串个偶像剧男二角色绝对没问题。
「辛苦你们啦！沿路走来很热吧？忘了跟你们说，校园里是不能开车的，得拿着行李跟器材多走一小段。」辛教授爽朗笑着说。
赛琼发现近看时，教授的右脸颊有个浅浅酒窝，果然信恩对酒窝帅哥毫无招架力，切换成她最擅长的撒娇口气故作大方说：「教授好！我们上个月田野调查走了不少路，有先锻炼体力过了！」
赛琼很确定帕克真的笑出声了，但杰森和他看来打算不戳破信恩的小谎，也一一礼貌地问候教授。
「我是之前和您通过信的赛琼。」由于辛教授背着光，赛琼发现要找到对长辈礼貌眼神接触的时机有些吃力。
「真是个优秀学生，感谢妳的说明，我们实验室少了很多准备功夫。」辛教授开心地笑着，加入舍监欢迎的行列送他们进宿舍。
赛琼的直觉告诉她有件事不太对劲，但她还是跟着其他人拿着实验器材进了宿舍，一边漫不经心听着舍监的设备说明，一边留心帕克的举动。但帕克对亚洲的一切人事物向来都很好奇，赛琼实在分不出来他是真的好奇，还是正在「侦查地球」。

话说赛琼会注意到帕克的异样，就是第一次在丝芮尔试衣的时候。小曼和莎莉对找到帕克这种现成帅气的男模欣喜若狂，只有赛琼一脸苍白，强自镇定撑完整个摄影流程。
那天拍摄前，帕克很贴心地岔开双腿把身体放矮些，让赛琼帮派克调整双层设计的衣领衬衫时，赛琼很确定虽然自己有点害羞紧张，因为除了家人，她从来没有这么近接触男性的脖子附近，帕克表情看起来也一样紧张，赛琼小心不让胸部接触到帕克，但指尖扫到到衣领下他浅浅小麦色的皮肤，虽然只有一两秒。
突然赛琼想通为什么了，她回头看着正跟信恩和杰森解说明天行程的辛教授，想起那天她注意到帕克跟「一般人」不同的异状。

帕克没有心跳声，虽然他有体温。
辛教授虽然是位帅哥，但刚刚握手打招呼时，赛琼很确定：辛教授没有脉搏。

南洋大学共有三栋信恩称为「希腊风」的学生宿舍，虽然只有三层楼但已比半数以上的系馆还高，因为小岛上的学生和教师人数总计不到八百人，四周都是慵懒的棕榈树，打开窗就有自然海风，几乎无须空调。
晚餐后赛琼跟其他三人一起往沙滩前进，信恩对南洋大简单近乎粗糙的伙食没有任何抱怨，赛琼再次对暗自佩服信恩的好家教，一行人绕过两栋外观几乎和岛上民宿殊无二致的系馆后，海浪声愈来愈清晰。
「赛琼，妳说这里会不会有千年以上的贝壳？」杰森提出了蠢问题。要不是赛琼心情不错，大概会和信恩一样赏杰森白眼。
信恩没好气地说：「你就不能安静个几分钟吗？正想说星星好清楚好漂亮，你又来乱，」信恩雪白的小腿沾满沙子，但此时信恩对海滩夜景的热情胜过对清洁的坚持。「就说你上课都睁着眼睡，千年以上的贝壳冲刷过后早就变成沙子。」
帕克果然够义气，出声援救男子气概稍稍受挫的杰森：「杰森你说的那个小秘密在哪？」
「小秘境啦，不是小秘密，」杰森表情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前面那个像小山的地方，看到没？从那透过礁岩的洞口看出去，就像天然取景窗。」
赛琼和帕克交换心照不宣的眼神。就杰森疯狂追求信恩这件事上，赛琼和帕克维持原本互动倒是很自然，毕竟杰森实在用意太明显。信恩抚着胸口的单眼，她最近确实很迷摄影。
「这里可以坐吗？」看来杰森无法得意太久，南洋大学这片沙滩虽然柔软，但爬上小型礁岩后连粗心的杰森也无法忽略，岩石表面确实很粗糙。
帕克再度助攻：「我有带那几台缩时摄影机的固定垫，给你们两个女生坐吧！」
赛琼从帕克手中接过垫子，鼓起勇气用手指扫过帕克的手腕，尽管她很确定自己的演技不太好，帕克的动作只有微微停了一下，黑暗中也看不出他的表情。
还好，赛琼心想，或该算不好也不坏？帕克是有脉搏的。

赛琼从小就无法轻松忽略两种声音：心跳和脉搏，心跳最明显像主旋律，脉搏则比较幽微像低音量的背景音乐，赛琼必须搭配接触才能确认。童年时她格外惧怕诊所和医院，包括宠物医院，这些地点对她而言就像音调诡异的摇滚演唱会。赛琼小时候曾为此接受心理咨商，幸好咨商师是个亲切的少数民族阿姨，没把她归类为「妄想症精神病患者」，倒是教了赛琼不少实用的克服诀窍。例如把这些杂音干扰混入记忆中好听歌曲的旋律，想象听到了最新版本。
赛琼后来发现，自已也许挺适合当混音师。
可惜也因此赛琼无法说服自己，帕克只是心跳声小了些。因为赛琼听过太多「活人」的心跳，她知道即使是垂死的宠物，心跳声也不该这么微小。

「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如何？很过时但是很应景，你们觉不觉得？」杰森难得听起来这么没把握。
信恩没特别反应，但赛琼知道信恩大概很想玩，毕竟今晚他们可以难得放松一下，明天起就是令人汗流浃背的紧凑实地研究。
「要传信物吗？还是玩个小游憩？」帕克又适时助攻。
「小游『戏』，游憩是观光用的啦！」信恩轻声笑了，眼神飘向杰森，「要照那部片的玩法吗？」
虽然手电筒光线很微弱，但赛琼很确定杰森一脸欣喜若狂。
「刚好有点暗，超应景的说！」杰森设定好手机模式，迫不急待想开始。
赛琼对那部片的剧情印象不深，只知道是白教授慰劳他们的期末小礼物：免费电影票含纪念商品过夜收纳包一组，最适合从这个夏天开始要到各地出差的赛琼四人。玩法很简单，杰森也使用的进口 L 牌手机内建手电筒光源闪烁模式，可任意连续变换四五种光源，大家轮流拿着手机回忆第一次见面时其他人说过的话，只要手机模式刚好切换成「探照灯」，其他人就可以提出要求。

「我记得赛琼说『我还没搞懂市区地铁，昨天去打工完全坐错方向』，」信恩是第一个玩家，手机在她手中闪着「月光」模式，刚好照着杰森一脸傻笑盯着信恩看。
信恩把手机传给赛琼，赛琼想了想决定也帮杰森助攻：「杰森走进实验室对我说『我是森林组的林以家，但叫我杰森就行，因为我是森林组最杰出的学生！』」
包括杰森在内其他三人都放声大笑，信恩指着杰森大叫：「我刚刚本来想讲这句！早该先说的！」
杰森倒是挺大方：「我那时候刚开学超想展现个人特色，真是蠢到不行，后来只有你们叫我杰森。」
赛琼两个月前去看过校队比赛，确实其他同学包括球员都叫杰森本名。
手机传到杰森手中，杰森马上就抢着说：「我还记得信恩妳接话说『下次提醒我你叫什么。』」
杰森正要把手机传给帕克，面对宿舍方向的信恩突然一脸兴奋：「你们看！有人在烤肉对吧？」
赛琼往宿舍方向看去，造物主挺公平，不知是否要平衡赛琼出奇良好的听力，赛琼的夜间视力非常差，也有严重的闪光和视差。宿舍顶楼确实有火焰的光晕，虽然相隔有段距离闻不到香味，但看来暑期留宿学生挺懂得享受南洋大学轻松的气氛。杰森立刻提议明晚要不要烤肉，赛琼正转头想回应，捕捉到帕克一脸苍白，刚好手机的光源照着他的双眼。
他的双眼满是悲伤。
赛琼迟疑着，不知该不该问他烤肉是不是勾起什么不好回忆，信恩就打断杰森说：「你别忘了明晚要视频会议，我叔叔可不健忘。」
白教授是信恩的亲叔叔，但只有他本人不在场时，信恩才会称呼他叔叔，赛琼到了大一下学期才知道两人其实是亲戚。
「开会又不会开整晚，好啦我知道你要美白敷脸对吧，妳行李超重的，一定带一堆保养品！」杰森边取笑信恩边挥手帮她赶蚊子，赛琼猜测，杰森今天应该成功建立不少正面形象。
信恩直接忽略杰森，抬高下巴指着帕克：「换帕克啦！」
赛琼捕捉到帕克瞬间表情转换自然地接过手机，暗暗佩服他演技真是不错。小曼也说过，帕克是个天生的模特人才，穿冷色系就能展现利落，换上赛琼觉得不忍卒睹的粉色系全套正装，也能展现恰如其分的儒雅气质。
如果帕克真的不是人类……他起码是对人类知之甚详的「非人类」。
手机目前是「卫星」间歇闪烁模式。帕克目光飘向赛琼，微笑着说：「我记得第一次遇到赛琼是在新生大楼的教室，污染源分析那堂课，但真正跟她说到话也是在研究室。」
赛琼愣了一下，污染源分析是系上必修，虽然信恩主修的「环境保护永续发展暨能源智慧开发系」向来号称系名虽长但学生人数少，不过加上跨系选修与旁听生起码也坐满了五十人，不知帕克是怎么注意到她？
信恩大笑接话：「我们研究了你的名字超久，『派崔克二世西门克雷蒙特沙妥斯吗？』，我记得赛琼很勇敢地问了！」
帕克也笑了，双眼微弯的弧度让他看起来好像小孩，让赛琼想起信恩养的哈士奇每到夏天怕热的苦恼样。
帕克抓了抓手背，这个小动作倒是充满人味：「我到现在还是很怕写英文全名，大家都以为我在写地址。」
赛琼有点难堪地解释：「你的数据表很贴心写了全名中文翻译，我们以为你喜欢别人叫你全名。」
赛琼记得他们初次见面的场景，帕克一脸诧异提议他们叫他帕克，而不是派崔克，因为他的父亲也叫派崔克，他自认名字比父亲短一点很新潮。
赛琼如今想起帕克的一家人相片，不禁怀疑他的家人是不是也没有心跳声。根据帕克的说法，他是被收养的华裔孤儿，理论上他的养父母应该是人类。
但这都是帕克片面之词，连常出国旅游的信恩也不确定他在加拿大住的确切地点，而且帕克一家人都不爱用社交账号，赛琼也没看过他以前的生活照。
杰森指着手机大叫：「探照灯！探照灯！我要问真心话。」
帕克点点头：「好啊！我很诚实的。」
信恩有点不满：「杰森超不会想问题，给他问真浪费。」
杰森充满自信：「帕克，你老实回答，你加入我们研究小组是不是有其他目的？实地研究超耗时间，你的毕业条件这么宽松，干嘛不用辅系的室内课来抵就好？」
帕克的辅系很狡诈选了应用外语系，想当然尔他几乎都是满分过关。
「是阿，我看到白教授的网页就爱上他啰！」帕克笑得格外灿烂，「看到他苦恼找不到志愿者来 P 岛，当然要趁机留下好印象。」
赛琼等人立刻爆出不满嘘声，赛琼指着宿舍方向说：「你只是想看看充满热带亚洲风情的校园吧？你一定觉得来南洋大很适合寄明信片！」
信恩和杰森马上附和，帕克正想辩解，他突然抬头安静了几秒，赛琼顺着他的眼神往宿舍方向看，辛教授和另外两个南洋大的学生正走近赛琼等人。
此时赛琼突然听见了，她不知该不该如释重负松口气：伴随着杰森雷鬼节奏的欢快心跳、信恩悠然自得的民谣曲调心跳声，帕克稳定如低音吉他的心跳声终于响起，就像晚间新闻主播咬字般节奏分明。
要不是帕克又是一脸苍白，赛琼搞不好会大笑一场。她突然想起帕克刚刚好像没有特别跟辛教授打招呼，两人也许至今仍无实际交谈。
搭飞机来南洋大前，白教授有事先主持过远距视频会议，向辛教授介绍过赛琼他们，但当时辛教授表示网络带宽不足没有开镜头，严格来说今天才是真正第一次见面，以帕克平常行为看来，他很少这么失礼。
「看来你们已经很适应啦！」辛教授亲切的向他们微笑，他站的距离有点远，赛琼不太确定辛教授的脉搏会不会也「突然复活」，她和信恩等人都已起身爬下小礁岩，赛琼悄悄走到前方，她平时不是四人中负责带头的，但她想再次确认稍早她是不是太累听错了。
两位男研究生和南洋昆虫系网页上的照片没有落差，杰森和帕克很自然地响应他们的寒暄，很明显目前他们都无法和杰森竞争信恩，出发前杰森大概早就放心了。
辛教授语气依然亲切：「抱歉啊我白天要他们去跑腿，没能让你们多熟悉一下，明天雨维和纬承会陪你们去北岛勘查。」
赛琼留意到辛教授在说话时，帕克的心跳声特别明显，还是帕克喜欢男性？辛教授确实很帅。
不过现在不是猜测帕克对辛教授「心意」的时候。赛琼跟着其他人往宿舍方向走，准备回去讨论明天勘查的路线，她走得最慢落在后头，她发现一个比心跳或脉搏更严重的问题，但目前看来只有她注意到。
沙滩虽然只是普通的沙质，绝对不是民宿区那侧 P 岛大肆宣传的「奶油沙」，但赛琼很确定这和沙子或光线没有关系。
一行人往宿舍方向走时，赛琼无法不盯着前方沙滩上帕克和辛教授的影子。
两人背后都有着微微隆起的两个山峰和树叶般缀饰，如果赛琼心情轻松点，她本应更快认出那是什么。
辛教授和帕克的影子都有翅膀，帕克的翅膀甚至已微微打开。

赛琼听着信恩得意叙述网络上流传的辛教授八卦绯闻，闻着南洋大学带着海风咸味的晚风，入睡前最后记忆就是信恩在窗口喷了玫瑰香驱蚊剂，背对着月光信恩优雅滑入凉被，洁白四肢让她回想起大一的第三号室友玛芮安娜。

梦中赛琼沿着一个个低矮拱廊盲目前进。每个拱廊上方的都像烧焦般漆黑，每隔一段距离拱廊角落就有小型火盆勉强照亮她的脚步，完全不像她曾造访过的任何仿旧建筑或校园，赛琼十九年人生中看过的仿旧建筑充其量只有状似火焰的 LED 灯，梦中她确实闻到淡淡焦香，而且如果没猜错，是混杂着干草燃烧的香味，只能说建筑师未免太用心，是哪个私房景点吗？
赛琼注意到身上衣服是粗糙麻布材质，摩擦着她脖子和手背肌肤十分不适，她无法停下脚步也无法东张西望，她告诉自己今晚时间宝贵，却想不起原因。

「汝思姊妹，这里！」前方突然传来玛芮安娜的声音，赛琼不知为何她对这个怪异名字「汝思」略有印象，前方火盆照耀的转角处站着久别重逢的玛芮安娜，样貌和大一上学期刚现身新生宿舍时殊无二致，只是习惯性感示人的她穿着紫红色连身旧长袍，赛琼认出那是 Surreal 刚进货的中世纪风款式，但很可惜前襟弄脏了，也许玛芮安娜又睡过头刚喝完咖啡？
赛琼张口问候她转校后适应得如何，听到自己的声音差点没晕倒，如果做梦中晕倒逻辑上可行的话。
赛琼说着西班牙语，原来玛芮安娜刚刚也不是说英语，而且赛琼的声音听起来像五十岁！

赛琼嘴吧在动这点证实了她真的在说话，而且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我没有拿到药典，悔巫说她也无可奈何，我明天一定要见到吉普赛王。」
玛芮安娜没有任何表情，这倒是挺难得。玛芮安娜说过她来自西班牙和意大利人通婚的大家庭，家人说话时表情与手势都生动得像场舞台剧。
「我来处理悔巫，」玛芮安娜塞了一个沉重物体到赛琼手中，赛琼很想低头看，但梦中的她动弹不得，「如果顺利见到吉普赛王，告诉他我会跟上，别等我一路往东走！」玛芮安娜最后一句话赛琼好像在哪听过，但绝对不是在新生宿舍，好像在另一段过去、另一个身体内，和另一个版本的玛芮安娜。

想到另一个版本……赛琼正想质问玛芮安娜她跟第五号室友莉萨的关系，突然听见出奇响亮的心跳声：带点爵士风格的轻摇滚，很适合当作露天音乐会的开场曲。赛琼来不及开口，玛芮安娜脸色大变抓住她：「妳眼珠变色了，妳听到谁？是不是它来了？我们又输了吗？」
赛琼好想安慰她，虽然赛琼想不起来玛芮安娜到底在说什么。那种徒劳无力的感觉就像期末应考，告诉自己只差一步就能想到答案、又犹豫着想放弃。
玛芮安娜看来依然没耐心，不等赛琼接话：「我来应付它，妳快骑马走，到穆罗港前不可以停也不要喝水，渡河时绝不可以下马！」
赛琼正想问穆罗港在哪，突然闻到信恩最爱的英国伯爵茶：佛手柑的气味莫名给了她信心，赛琼毫不犹豫往前冲，扑向传来马匹嘶鸣声的夜色中。
赛琼马上就知道她该骑哪匹马，虽然骑上马瞬间她有股预感要发生什么事，但马突然向前冲时赛琼还是没有心理准备，倒是她的身体像在走路一般自然，很快就适应骑马的动作和马蹄节拍，赛琼记得妈妈说过她去过一次休闲牧场，几乎整天都在骑迷你马不想下来。

不过赛琼的坐骑绝对不迷你，虽然只匆匆看了一眼，但赛琼很确定远比游乐园旋转木马高大一倍，腿间有力且稳定的马身律动，像在回应她的莫名担忧全力向前冲刺，赛琼怀疑此刻她奔驰的速度也许比杰森的重机还快。她听到身后一声巨响，才想起自己还搞不清楚那些拱廊是什么，费力地回头张望。

赛琼刚刚离开的建筑物上方，红得吓人的火光照亮夜空，高低有致的建筑群一目了然：没有玻璃窗的窗孔、朴实但气势恢弘的土砖高墙，覆着灰绿瓦片的高塔反射着火光，塔顶上停了只体型颇大的鸟正展翅上腾，赛琼看到鸟羽渐渐着火燃烧，搭配着金棕色狂乱飞舞的……长发？
那不是鸟，是张着巨大翅膀的玛芮安娜！她就像投入舞池般愉快扑火。

一个熟悉的声音想起：「别担心，要相信她。」于是赛琼不再分心，重新坐稳身体，果断奔向她认为传来海浪声的远方，途中经过无数个状似家乡平房建筑的小屋，差别只在这些小屋好像都处于防台备战状态，门窗都用木板钉死，灰色土墙上绘着不甚美观的多色涂鸦，一个青铜色图案让赛琼想起帕克的刺青。赛琼太过吃惊差点没摔下马，相同声音又响起：「只要过了河，我们和悔巫的交易就生效了！」
赛琼不知该大笑还是立刻弃马逃跑，如果她确实知道如何下马，好像应该先下马找个方式从梦中快点清醒。
「马」在说话，最令赛琼不寒而栗的是，「牠」说着帕克的声音。
赛琼「听到」自己响应帕克：「小心前面！」赛琼没有感觉嘴唇或声带在动，但她跟帕克……也就是身下的马确实能沟通，有点像小时候她和弟弟偶尔管用的心电感应，还是梦中她突然会说「马语」？

帕克聚精会神地往前冲，赛琼眼角瞄到两侧快速后退的树枝，紊乱的马蹄声告诉她这段下坡路并不好走，前方有个类似高度接近门檐的低矮石桥，连接两栋看起来钟楼与教堂的建筑物，赛琼直觉地压低身体，从下方通过时听见耳边传来木柴燃烧地劈啪声。
「要过河了，抓紧我。」
赛琼听见燃烧声愈来愈大，她一直到「帕克」踩进河中，才发现脖子后方有股热流。
赛琼想回头看，玛芮安娜的尖叫声却让她吓出一身冷汗：「不要回头。」
此时赛琼倒也没太多力气回头，她最怕的就是水，从小生长在海岸线优美的著名小镇，她所有的同龄朋友都会游泳，善泳的爸爸倒也没逼她，只规定她如果去海边或溪流游玩，一定要量力而为。但帕克一踏入河中，河水马上就淹上马腹的高度，她下意识把身体往前贴，脸上拂过不知该说马鬃还是帕克后脑杓头发：「我怕水。」
赛琼讨厌自己的语气，她不喜欢示弱，期末野外研习时她是第一个主动穿上防护衣，独自观察蜂窝采集标本的新生，连好逞强的杰森都不敢离开蜂农太远。
「我知道，所以我来陪妳。」帕克就事论事的口气有点像期末简报，倒颇具安抚效果。
赛琼正想跟帕克辩解，坐在马上让她感觉更慌张，她又听到玛芮安娜的尖叫声：「快点过河！她要来了。」
玛芮安娜说的「她」是西班牙语女性主词，赛琼发现自己不但知道追着她和帕克的是位女性，「她」还是赛琼认识的人。
帕克一鼓作气往前艰难前进，马蹄终于踏上对岸泥地时，赛琼相信她一定会后悔，但帕克一上岸，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
眼前是「她」自己着火的脸，带着蓝色光晕的火焰不像燃烧，倒像舔舐着她的双颊，表情狰狞丑恶像是要把她和帕克连人带马一口吞下，赛琼从不知自己做得出这种表情。玛芮安娜就飞翔在河面上，用一条发亮的粗绳紧紧勒住着火「她」脖子，玛芮安娜的双翅布满撕裂伤痕，但满脸胜利喜悦。
「那不是妳，妳比她美好许多。」赛琼梦醒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身下的马对她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