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盘鹿鸣声

营盘鹿鸣声

杜·呼格吉勒【鄂温克族】著
特·胡日查    【蒙古族】译

深秋的清晨，大兴安岭北麓连绵的山峦在淡蓝色的薄雾中忽隐忽现，森林里那一棵棵郁郁苍苍的树木在晨风里轻轻地摇曳着，森林边上的空地上五彩的野花头顶着硕大的露珠悄悄地微笑。坐落在空地上的大咖孙挤奶组在一片热闹中掀开薄雾迎来了新的一天。乳牛粗壮的嚜嚜声迎着小牛犊急切的嗼嗼声，挤奶姑娘银铃般的笑声合着山林里悠扬的鸟叫，好一曲使人心旷神怡的山林奏鸣乐章啊！
高德阿米韩（阿米韩—大伯，鄂温克语）起早就忙里忙外开啦，但山林深处的快乐气氛没有影响到他的情绪，怎么也无法摆脱埋藏在他心灵深处已多日的那一份痛苦的思绪。身心被沉重的思绪压着变的如同岩石般沉闷。高德阿米韩草草了了喝了两口飘着厚厚额乳嗼的奶茶，便拿了几把罕达犴肉干、包了两张奶油饼就出了门去牵马。高德阿米韩给他的沙花马鞴鞍时他的老伴罕达额尼恒（额尼恒— 鄂温克语，大娘）边挤奶边从牛肚下仰起头看着他大声说：
“喂！你这个老头，这么大清早又要上哪里闲逛？还不如给我圈一圈牛犊呢！”
“不是，我……我要去看我的鹿群！”高德阿米韩头也不抬就坚定的说。
“嗨哒，你要去二十多年前的旧营盘吗？好不容易死去活来熬到尽头，刚出来……”还没等罕达额尼恒说完高德阿米韩骑上马往森林深处走去了。
“可怜的老头，连晚上睡觉都惦记着鹿群，梦里都叨咕着鹿呀鹿的 ”罕达额尼恒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
高德阿米韩和他像自己眼珠子一样爱护的鹿群分别已经好多年了。昼思夜想的结果使得高德阿米韩茶饭不思、寝不安席，整天黑着个脸，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黎明时，被忧虑和疲倦压得渐渐虚弱的他刚刚睡着就做起噩梦嘴里喊着“放开我的鹿……”惊醒。害的心疼老伴的罕达额尼恒也渐渐消瘦起来。罕达额尼恒挤完了最后一头牛，起了身。
“可怜的老头，这样折腾还真不如去旧营盘上看看鹿群呢！去吧，去吧！”看到鹿群你就安心了罕达额尼恒边走边想。
高德阿米韩由着马儿的步调走到了红花尔基供销社下了马，买了三瓶白酒和一些点心糖块塞进了袍子前怀里。卖货员姑娘笑着问：
“阿米韩，看望孩子去吗？”
高德阿米韩说：
“是的，是的！这就要去呢。”说完了心里突然明朗了许多，好像真的要去看望自己已出嫁的女儿似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微笑。
高德阿米韩往他那件旧袍子怀里塞得鼓鼓的，起身上了马。
他沿着一条依着峭壁穿过森林的弯曲小路来到了富有传奇色彩的“一颗松”边上跃下了马。从怀里拿出带来的点心和糖敬了山神、给“一颗松”供了酒，顺时针绕了三圈磕了头后又骑上马奔着东南方向疾驰过去。
    “ 山神保佑！这无常人世的事反反复复。我费那么大的劲驯养了山上的野鹿群，到头又是个什么结果！还不是把自己弄成了囚犯蹲了十几年的监狱吗？嗨！不提这个，因果还因果呗！只是，还差一点使那群可爱的鹿也遭了秧。哎！我可爱的鹿群呀……”高德阿米韩自言自语到。
是啊！可怜的他在监狱里受煎熬时也常常梦见他的鹿群回到泉水旁喝水的情景。慢慢这种梦变成了他每晚的必修课，梦中那群可爱的山林精灵几乎成为了他的精神支柱。高德阿米韩听着飞龙鸟清脆的叫声任思绪自由的飞扬信马由缰地走着，山林似乎轻轻地诉说起思念之情，白桦树叶在山风中沙沙做响，远处的山峰在夕阳的余照下幻变成金黄色。当天边最后一抹红霞恋恋不舍的退去时高德阿米韩走到了离别多年的旧营盘地。破败的旧营盘地如同遭受过一场浩劫一般凌乱不堪，鹿圈已腐朽的木栅栏散落了一地，如同一双空洞的眼睛无精打采地注视着他。
高德阿米韩下了马，仔细找起了鹿群留下的蹄印。很明显，昨天的一场雨后鹿群来过了营盘，在鹿群的蹄印边上他还看到了一行成年狼的爪印。鹿群的蹄印使得高德阿米韩的心豁然开朗起来，多日沉在心底的忧愁随着狂野的凉风飘了去。
他栓了马，在栅栏边上席地而坐拿出烟斗舒舒服服地吸了几口。这时东边的泰嘎林里回荡起了悠扬的鹿鸣声。他心头一颤，一股暖流传遍了全身。是啊！久违了鹿鸣声、久违了鹿群！我的鹿群。你们会来看望我吗？
高德阿米韩在栅栏边上点起了篝火，把犴肉干烤熟，拿出了酒敬了山神后自己慢慢喝了起来。“虽然世事难料，但是还好，我的鹿群看来很好。只要它们能好好的，山神会高兴的，我也能安心了”高德阿米韩抿了一口酒，对着篝火说到。
想来“世间淡凉，谁人知晓？”还真是准。那是在1958年合作化的时候，那时的高德可是血气方刚的正当年，远近闻名的好猎手。随着时代的步伐他也赶着自己驯养的鹿群最先加入了合作社。
跟着他邻里的猎民们也纷纷加入了合作社，旗、苏木为他们成立了猎民队，命名为“兴安岭”。 考虑到他在猎民心中的威望任他为猎民队队长。那时候他的口头禅是“与其猎杀它们，不如驯养”，到1964年时鹿群已经发展到178只，他也多次获得了上级嘉奖。按上级的部署猎民队扩建成了“兴安岭”养鹿场。
正当高德阿米韩的命运如日中天时国家的政治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工作组一个接一个的下来，开会、批斗、揭发替代了劳动和生产。高德的命运也跟着大局逆转，跟随着因为会讲俄罗斯和日本话被打成“苏修特务”的额勒库堡和因带着好几群牛马加入合作社而变成“牧主”乌勒堡的步伐因为自己一心扑在养鹿事物不关心政治而被批斗、沦落成一名在群众监督下劳动的坏分子。为此发了一句“哼！那就让猎民群众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才对嘛？”的牢骚就被工作组直接羁押起来了。在那个政治失火的年代里像他这样一个小小厂长就算被羁押了一辈子也没人敢吱声，高德也不会为此而屈服。最让他伤心欲绝的是他的那群可爱的鹿一只接着一只被煮进了共餐的大锅里。
记得工作组刚下来时队长就常常拍着高德阿米韩的肩膀说：“我们饥肠辘辘怎么能搞得了彻底革命呢？老弱也无妨，抓一只吧”。高德阿米韩虽然爱鹿如命也为了“彻底的革命”不得不闭着眼咬着牙拿出一两只鹿堵了工作组的嘴了事。可是，尝到甜头的那帮人后来干脆拉来了大锅，吃起了鹿肉大锅饭。养鹿场的群众虽然知道高德厂长的苦，但也抗不过饥饿的折磨纷纷涌向了大锅。心疼鹿群的高德找工作组理论，不但没解决问题自己却沦为囚徒。
一天傍晚，高德心里想着“真是一帮怪人，不但不知道养殖增群，还为了吃喝像贴杆马似的勇往直前。真像就为了吃喝而生，我那区区几只鹿怎能填满他们无底黑洞啊？”烦闷地躺在狱床上。这时他的好友讷木格手里拿着一瓶白酒走进狱室说：
“今晚我在这儿值班，外边大雨如注估计没人会来。咱哥俩趁这空挡喝两口，动一动胡子（说说话的意思）散散心。”
外面大雨如注，不断地敲打着屋顶和窗户玻璃。囚禁高德的监室原来只是场里的仓库。随着工作组揪出的“坏分子”的增多，就把仓库分割成若干单间做了监室。
“讷木格安达（安达—兄弟， 蒙语），谢谢你了。天天就这么自己躺着我快闷死了。外边的情况这么样？”高德急切的问。
“情况越来越糟了，刚刚当上场长的墨库又被批了……”讷木格刚开始要进高德急忙打断他的话：
“那都无所谓！鹿群这么样了？”
“现在就剩五六十只了。看他们的样子不吃光光是不罢休啊！”讷木格不无担心地说。
“什么？就剩下五六十只了？都超过了二百只的鹿群呀！”高德跳了起来，跑到监室门口想自己跑出去，门却从里面上了锁。原来讷木格进来了就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这帮禽兽不如家伙们…… ”高德急的直跺脚。他走到讷木格身边急切地说：
“讷木格安达，我求你一件事，你把鹿群放归山林吧！”
讷木格连忙摇头说：
“我可不敢，放了它们可会出大事啊。我还有家人要养活呀！你也别想干傻事啦。只要人好好的活着鹿群还会繁衍发展的呀，安达！”
“不成！我不能鹿群毁在他们手里！我必须要就我的鹿群！”高德坚定地说。
“那只有一个办法，你把我打晕后自己去放生吧！钥匙在这里！”讷木格边说边把钥匙放在高德面前。高德看着自己多年的安达说：
“为了不牵连你，我只能这么做了。”
高德说完便攥起拳头重重地打向讷木格的脸……
外面雷雨交加，一道闪电闪过瞬间的光亮中山林显得格外的诡异，狰狞。高德悄悄靠近鹿圈把栅栏门打开。鹿群迟疑了片刻后像一阵风消失夜幕里。山林敞开宽广的怀抱接纳了它的精灵们！
高德在黑暗中独自站立了片刻后踏着坚定的步伐走向工作组的房子……
第二天，炸了锅的养鹿场全体人员上山找鹿。但猎民们根本就不用心真去找，工作组的人连方向都分不清，所以鹿群就消失在了山林深处。 恼羞成怒的工作组定了“损坏集体利益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罪名把高德送到了真正牢狱才罢了休……
高德阿米韩回忆到此抿了一口酒压了压自己的心酸。山野的露水正轻轻地降落在草尖上、树梢上、还有高德阿米韩的衣服和微醉而发热的古铜色脸颊上。平时求也求不来的睡意却轻易地关顾了。阿米韩靠着马鞍熟睡了。也许听到了久违的鹿鸣后多日堵在心中的疑虑云消雨散了吧！
睡梦中又看到了他的鹿群，它们抬着高贵的头睁着乌黑的眼睛在看他，优柔弯曲的犄角的露珠在月光下闪五彩的光芒。伸出温湿的鼻子要拱进他的衣襟下……
带着脚绊子在栅栏边上吃草的坐骑忽然打了个响鼻，打断了高德阿米韩的美梦。他醒来一看，东边的山峰上一片火红。坐骑在紧张地看着不远处，阿米韩顺着马儿的眼光望去。阿米韩差一点喊出声来，栅栏的对面有一大群的鹿在悠闲地吃着草。阿米韩不敢相信自己似地揉揉眼睛再次仔细望去。
没错！是鹿群。是他昼思夜想的鹿群来到了栅栏边上。鹿群中站着一只勇猛高大的七叉犄角公鹿，脖子上戴着皮项绳。高德阿米韩不自觉地喊了起来：
“是我的鹿群！那是罕达给小鹿缝的皮项绳。我的鹿群来到看我来啦！我的小鹿已成了头鹿……”
喊声惊了鹿群，瞬间七叉角公鹿领着鹿奔向了森林深处。早霞里鹿群如同一条紫金色的河流融进了森林，消失……
山林渐渐回归到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