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

李老头生来就固执、傲慢和大男子主义，就算到了花甲之年仍旧脾气冲冲，每一个与他有过接触的人几乎都会跟他发生口角，简直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怪老头。

和所有的老年人一样，李老头的日子过得平淡而轻松，不过由于他的老伴早逝了，子女也都远在外省，因此他的生活显得更加孤独和寂寞。

每天清晨，他都会早早的起床，然后围着镇上逛上一圈，到处打听各种新鲜事儿。下午，他要么待在家里看电视，要么在牌馆里消磨几个小时。等到了晚饭之后，只要天气晴好，他总会沿着湘江河边的堤坝来回走上一圈，而且总要待到很晚才回家。那儿空气清新，环境怡人，意境优美，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这是他一天当中最为开心的时刻，他每天都热切期盼着夜幕的降临。

除了日常生活外，他几乎无欲无求，既不用为子女们的家庭操心也没有可供消遣的娱乐爱好。老头儿已经夕阳西下，风烛残年，唯一剩下的就是等待死亡，一切的欲望对他来说都只是虚无和空白，他剩下的人生只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老头儿早已把一切都看得如此平淡如此自然，仿佛生命就是一场早已被上天安排好的人生历程，到了他这个阶段就应该听天命尽人事。

不过，还有一件事值得他欣慰，那就是他的孙子。他喜欢他，有一种不自主的情感倾注在这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身上，并且这种感情与日俱增愈发强烈，就像到了一定年龄的女人恨嫁的那种程度。

老头的孙子个头高挑，阳光帅气，聪明伶俐，从小到大都从名校毕业，深得他的喜爱。不过由于年龄的差距，时代的变迁，老头儿也常常不理解他这个孙子的想法。老头儿思想古板墨守成规，一切遵照旧传统行事，但他的孙子却正直年轻，精力充沛，生命积极向上，对周边一切充满了敬畏以及好奇。他的孙子满怀着对生活的美好希望，身体里四处流淌着奋斗的血液。年轻人那强烈的欲望，充沛的体力，无限的活力，急切渴望的进取心，统统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他随身散发而来的青春蓬勃气息能感染到每一个与之接触的人。老头的孙子念大学，入社团，进学生会，申请入党，男儿血气方刚风华正茂，通通这些都是这个垂垂暮已的老人所无法理解和无法体会的。

正因为如此，老头儿时常会跟他的孙子因为某些事闹得不可开交。例如老头想让他的孙子往东，但这个年轻人却偏要往西。每当他的孙子跟他讨论网购或者IT 的时候，他就深感不安闷不吭声，甚至颇为恼怒，这时他总是会用过来人的口吻劝说他的孙子，

“你就安安分分的当个老师或者医生，这样多好”
“不，我喜欢电商，我就要从事IT行业”
他的孙子毫不留情的反驳他，常常弄得老头尴尬难堪。不过老头儿对这个孙子终究是疼爱的，每次到最后都会顺着孙儿的意思。

老头的孙子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一天中午，他的孙子在电话里告诉他，端午的时候他会把女朋友带回老家，给他瞧瞧，老头儿听到后非常高兴。

“我的孙子马上就要结婚了，孙媳妇会跟他奶奶一样漂亮美丽”

李老头逢人便要这么说。

其他人听到后全都乐呵呵的望着他笑。

端午节前两天，老头儿就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等着未来孙媳妇的到来。

可是，等到端午当天，当他的孙子把女朋友带回家门的时候，老头的脸色马上就沉了下去。此刻站在他眼前这个姑娘，无论出生、学历、长相、身高、工作都极为普通，他不明白自己的孙子究竟看上了这个姑娘哪一点，在他看来，这个姑娘简直糟糕透了。

整个白天，家里都充满了紧张及压抑的气氛。晚饭也吃的异常沉闷，餐桌上几乎没有沟通交流。晚饭过后，他的孙子带着女朋友出了门，到镇上四处闲逛去了。

等到孙子出门后，这个倔强的老头终于对着他的儿子儿媳发飙了。

“你们都已经同意了这桩婚姻，是吗？”李老头问他的儿子。
“是的”他的儿子回道。
“这简直是胡闹”
老头儿突然嚷起来，整个身子骨都跟着剧烈颤动。
“这有什么问题吗？”他的儿子战战兢兢的问老父亲。
“这个姑娘”
“这个姑娘怎么啦？”
“我不喜欢她”
“您不喜欢她”
“对，一点也看不上”
“她哪里不合您的意啦？”
“她全身上下都令我不舒服，凭她的样貌身材，半点也配不上我的孙子”
“就因为她长的不够年轻漂亮？”
“这难道还不够吗？”
“佳佳她是个好女孩，接触之后您会发现……”
他的儿子试图向他解释。
“不，绝对不行，如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可是他们已经互相约定终身，而且这是您孙子自己追求的姑娘，他喜欢这个女孩”
“那你就更得想办法把他们分开”
“但这会伤害他们的感情”
“他们是不可能结婚的，她简直糟蹋了我的孙子。如果他们真的在一起了，就等着镇上其他人来嘲笑和讥讽我吧”
“原来您担心这个”
“总之我不喜欢这个姑娘，我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孙子娶这么个普通姑娘回家。她不够漂亮也不够聪明，就算在镇上随便找一个女孩子，都要比她美丽一百倍”
“但是婚姻怎么能用外貌来衡量呢？”
“难道我的孙子就该娶一个丑姑娘回家”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是我的错，对吗？”
“不，不是，我是指……”
“够了，我是绝不会同意让她嫁给我的孙子，明天之后她最好离开我的孙子，越远越好”

之后，老头回到客厅，一句话也不说。他坐到沙发上，勉强看了10分钟电视。后来，他越想越气，最后忍不住愤怒气冲冲的出了门。

“真是气人啊，作为父母，这桩婚事他们怎么能够答应呢？这简直是不负责任！这个女人究竟使了什么手段来勾引我心爱的孙子，她全身上下散发着乡下人的老土和酸气，皮肤泛黄两眼无神，而且脚上连双高跟鞋都没有，真是糟糕透了！既然当父母的不管，那就由我来出手。我的孙子应该娶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个子高挑皮肤白皙，肯定不会是这个乡下野丫头。要是他真把这个姑娘娶回家，那会丢尽我的脸面，让我在其他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不行，今晚我就要将他们分开”

老头嘟嘟囔囔的在街上走着，差不多半刻钟后，他来到河边。同往常一样，他开始沿着堤坝散步。

一路上，老头儿又想起了自己已故的妻子，她是个多么漂亮贤惠聪明能干的女人啊，几乎家里所有的活儿她都承担了。她为他生下了五个子女，并且把家庭维持的井井有条。他的妻子无怨无悔的照顾了他四十多年，任凭打骂从不反抗，简直就是那种旧时代传统中国妇女的典范。另外，他的大儿媳也是如此，这是他精心挑选的姑娘，过去他硬生生的拆散了儿子的爱情，只因为那些女人样貌普通。现在，他孙子的婚姻也将岌岌可危，他不喜欢这个乡下姑娘，容不得他们在一起，他必须将这段爱情活生生拆散，就像当年一样。就算他的儿子儿媳已经默认了这桩婚姻，他也绝不会轻易点头答应。

老头儿心事重重，无暇顾及夜色，一直沿着堤坝朝前走。半小时后，等他从愤怒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走过了灯光和房屋的尽头，现在他脚下踩着的是一大片田野。

他停下来，瞧瞧天上。

夜色不错，皎洁的月光高高挂在头顶，像个巨大的银盘子。从那儿投下的根根银丝，笼罩在田野和山丘上头，把树木和稻田映照的清晰可见。被禾苗草地覆盖着的黑暗泥巴地底下，青蛙和蟋蟀鼓足了喉咙将噪音投向空中，这些巨大的响声在两座山丘间来回回荡，此起彼伏源源不断。

老头儿情绪缓和不少，周围的环境正好跟他的年龄画上等号，无论白天如何的喧哗热闹，到了晚上统统都会安宁下来，归于平静。一切都是如此的舒适自然，正好舒缓着他这颗因体力下降而日趋衰竭的心脏。

借着月光，老头儿踏上结实的长田埂，往辽阔的腹地走去。

等走过第二块田埂的时候，旁边紧挨着的是三个水塘，中间的一个稍大，剩下的两个像是陪衬似的围在两边。在这个稍大的水塘里，种着荷花，一到夏天，便形成一道独特的景观，尤其到了晚上，一些月色撩人的夜晚，轻薄的雾纱笼罩在这片荷叶上，时常会形成一种幻像，像是处在虚无缥缈的国度里，又像是被围困在一种少女般的柔情里，周身飘满了馨人的体香。

由于地处偏僻加上夜色撩人，镇上一些年轻情侣经常会在此约会。他们相拥着躺在水塘边的草地上，女生依偎在男生的胸前，彼此说着情话。等到他们聊累了，便又开始四目相望，用心灵去交流那种超越肉体和情欲的感情，一种更纯洁无私的感情。如此良辰美景，真是天公作美，又如何不教人陶醉于此呢。

老头儿一边走，一边把目光往塘边的草地扫去。忽然，他瞧见了一个身影，尽管夜色朦胧，可他一眼便能辨认出来，那分明就是自己的亲孙子，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位母亲在寻找失散多年的孩子一样强烈而又精确。他面露喜色，心情舒畅，同时有种说不出的激动想走过去跟他的孙子好好聊聊。

他瞪大双眼，小心翼翼的弯过石子路，轻手轻脚的朝草地走去。就当他准备叫喊孙子的名字时，突然从黑暗中传来了一个清脆女人的声音。他不知道那个女孩也在这里，刚才她肯定因为某事而短暂离开，现在又回到了他孙子身旁。老头愕然的站在原地，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你真的决定娶我了吗？”女孩问他的孙子。
“当然”老头的孙子回答的很果断。
“可是我害怕你家人不同意，尤其是你的爷爷。白天他对我的冷漠态度，所有人都瞧见了，我真担心下一秒就要离开你”
“放心吧，我们是永远不会分开的”
“但是我害怕”
“只要我坚持，他总有一天会松口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会说服爷爷，让他接受你”
“可是我并不优秀，既没有漂亮的脸蛋工作也一般般，比我优秀的女孩子多的是，她们看起来也跟你更加般配……”
“傻丫头，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不，我是很认真的在跟你说这件事”
“可是，我就是偏偏喜欢你呀”

说完，男孩紧紧搂住姑娘，同时低下头轻轻吻向她的额头，画面就在这被切断了几分钟。

李老头就在原地尴尬的站着，一动也不动，他生怕着他的一个转身或一声叹息会把这无限的美好给打破了。

稍后，男孩搂着女孩就着草地坐下，两人目光一致的望向水面。他们又聊了起来。他们聊到了梦想，聊到了青春，聊到了未来，聊到了人生，聊到了在这位老人看来显得十分幼稚和多余的话题，可偏偏就在此时，在这位老人的心底猛然涌起一股久违的激动，这种竭止不住的悸动就像情欲一样迅速烧遍了他的全身。

他抬起头，望向水塘，一圈银色的光环正笼罩在这片水面之上，从上往下，直至湖面，又深入地底。空气中到处充满着令人酥麻的因子，老头儿每呼吸一口，就感到灵魂得到了一次滋润。他大口大口的呼着气，从未有如此渴望。他感到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同时身体开始有些疲惫。

草地上的两个年轻人一直说着情话，根本没发现老头。老头儿站在原地，心情澎湃，如此良辰美景不免让他思绪万千，尤其是那些美好的令人无限遐想的事情不断在他脑中一一浮现。他回想起从前，在他青春年少时，也曾经过这般激情燃烧的岁月。那时，他刚刚新婚，整日陶醉在爱情的甜蜜之中，他也曾像他的孙子这样，在一些月色迷人的夜晚，带着心爱的妻子，到寂静的田埂或者空旷的山丘草地上，两个人肩并肩坐下，彼此说着悄悄话，并相互许下爱的诺言。

他们谈理想，谈追求，谈爱情，谈家庭，谈彼此生活上遇到的种种困难，并相互为对方勉励加油。他们也曾对未来世界满怀憧憬和幻想，尽管处在革命浪口，生活风雨飘摇，但他们仍旧信心满满。他们坚信只要两人真心相爱，就会冲破一切艰难险阻……就算在那爱情婚姻保守的年代，在那封建压迫猖狂的岁月，他们何曾不为了爱情偷偷放荡过，他们的内心又何曾被束缚压抑过，就如同眼前的这对年轻人一样。他的妻子，漂亮，贤惠，聪明，能干，他年轻时也曾为了爱情而疯狂过……

就这样，萌动的青春慢慢爬进了这位老人的大脑，他的血液重新激起生命的沸点，他放松着脸庞，嘴唇微微闭合着，发出了咿呀呀的颤抖声音。

如此，一种消逝的情怀正在折磨着这位老人，他站在那，感慨万千。这种青春及爱情竟会如此的赋有感染力，以至于让他这位高傲自满的老人在两个稚嫩的年轻人面前会显得这么的落魄不堪与羞愧难当。

老头儿一会儿瞧瞧他的孙子，一会儿又低头打量自己，仿佛过去那个朝气蓬勃的年轻小伙子就在眼前。时间为何会如此无情的流走，就恍如白驹过隙。年轻时的激情，豪放，勇往直前仿佛历历在目清晰可见甚至触手可得。在过去，老头儿曾当过兵，去过北京，在天安门广场亲自跟毛主席握过手。在崇拜伟人的那段日子里，他始终坚信着一条原则，那就是把全部的青春都奉献给自己的国家。而如今，他已两鬓斑白，年老力衰，再无任何期待，生活之外的一切都成了多余品，只是为了保证他的这个苍老的躯壳不至于倒下而已。那回忆呢，纵然曾经沧海，皓首雄心又如何，然而时间却一晃而过，生命竟于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终点。青春已逝，激昂斗志不再，而他的孙子，正值中流击水，豆蔻年华，他的小小一个举动都足已挑起社会的任何一根大梁。

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水塘上空穿过，随后发出一段厄长而凄凉的叫声，这叫声一直延续到山丘那边才停下来。黑暗里，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忽然跳起钻入水塘，荡起的水花将月亮倒影撕裂的断断层层。紧跟着，田野地里再次传出叫声，从四面八方袭来，一浪高过一浪，杂乱无序，扰人心扉。

就在此时，伴随着这一切而来的，是老头的孙子那平缓而又热烈的吻。青春，爱情，就交织在这里，大自然竟会如此的舍得，把所有的美好都留在了这里。

为何生命会安排的如此巧妙，它把激情活力留给年轻人，把成熟稳重留给中年人，最后剩下留给他们老人的似乎只有回忆以及等待。回忆着过往半生的生活轶事，等待着帷幕落下的凄惨人生。老人，这段孤寂的岁月，生活划给了他们什么，他们就享受着什么，他们是如此的安静，如此的平淡，正一步步迈向人生的终点。

老头儿激动难耐，羞愧难当。他旅途一生，奔波劳累，到头来究竟又得到了什么。他的老伴已逝，日子孤孤零零。他既没有需要传承的企业，也没有丰厚的遗产留给后代，他每天的日子过的可怜巴巴，唯一可预见的就剩下死亡。人生呀，即便用尽力气去奋力抓取，到头来也只落得两手空空、徒劳无助。

青春、爱情、婚姻早已离老头远去，这些人生最为美好的东西如今他都只剩下了回忆。他低下头，不时的打量着自己，然后又望望眼前这对年轻人，在这个月夜里，想到不再会有的爱情，他竟然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