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夜里12点钟,淮海起床换岗。
四野寂静无声,繁星在深邃而高不可测的天空眨着眼睛,一轮明月把光亮撒向大地,仲夏之夜的让人沉醉的暖风,从南面的山坡上吹来,空气中弥漫着树木和花草的气味。自十时熄灯号吹过,淮海躺在床上还一直没有合眼,是啊,他怎能睡得着呢?一个美丽、热情的女兵,就这样突然闯进了他的生活,让他感到无限沉醉。几天以来,曙光的身影一直在他眼前浮现,“是个可爱的女孩,活泼、热情、大方。”但每当此时周玲的身影也就会在他的脑海里出现,这让淮海感到很惊讶,也有些恐慌,他怎么会同时爱上两个女孩,以前他一直以为人的心上只能容得下一个人。他把这事仔细地想了又想,觉得他真心爱的还是周玲,对宋曙光只不过是一种新鲜感和对她的火一般热情的感激,他担心和曙光相处下去,对她们俩人感情会发生变化,他不愿意发生这样的变化,因为他知道,和曙光的事情不仅会违反纪律,而且也不会有结果。
他背着枪,转到营区中间的大道上,大道两旁亮着路灯,这时,大道北边远远地走来一个人,从那短粗的身材和弯着两条罗圈腿走路的姿势,他认出是他们排五班的洪水淼,今天是星期五,不上夜班,山上工地上的空压机房要人站岗,洪水淼是换岗下来的。只见洪水淼神情慌张,走到淮海跟前,急急忙忙地说:
“有人来问,你就说没有看见人。”
一边说着一边拐弯进了二排的宿舍。这时,又从北面追过来一个人,身上背着步枪,淮海端起枪喊道:“站住,干什么的?口令?”
那人停住脚,说道:“我是九连的哨兵。”说着话又往前走。
“站住!回答口令?”
“鲜花岭。”那人回答后,也不问回令,走了过来。
淮海把枪背上肩,问:“你有什么事?”
“刚才过来的人到哪里去了?”
“什么人?”
“一个当兵的。”
“我没有看见人。发生了什么事?”
“他扒女浴室窗子。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走到这排房子旁边不见了的。””
“除了你,我什么人也没看见。”
“你成心不说是吧?好,那就是你。”
“你说是我,我还说你是‘贼喊捉贼’呢?
那个哨兵转身要走,忽听身后“哗啦”一声拉枪机的响声,吃惊地急忙回过身来,却见淮海朝他挥挥手笑着说:“没事,试试枪。”哨兵气急败坏地走着说着:“你等着瞧!”
他们部队的浴室,在营区北边的山坡下,有一天下夜班后,九连的女副指导员洗完澡,正在换衣间擦身上的水,忽然发现她面对着的油漆过的窗户的斑驳处,好像有一双人的眼睛,她犹疑地上前看了看,那双眼睛动了一下,她大叫起来,浴室里立即有人赶出门去追,人已无影无踪。传说扒女浴室窗户的是十一连的一个名叫陈坚的建阳县兵,长得像大叔,可能年龄已不算小了,如果不是当兵,在家也该结婚抱娃娃了。浴室的窗户很高,陈坚正好是个高个子。这种事总是传扬得像风一样快的,以后人们见到还爱珠,就用异样的目光,上下扫描着她的身体,就好像她是光着身子似的,曾有一个望江兵羡艳地感叹道:“她‘马’(乳)许大啊!”哎!在军营里,在大山里,难以接触到女性,都是年轻人,这青春的骚动,要抑制也真是不容易啊,如果不到这里当兵,他们有许多人已经夜夜搂着女人睡觉了。
原来洪水淼也干了这种事,这个满脸胡子的家伙,雄性激素旺盛,特别地骚,现在的外号已不叫“猪头小队长”,而叫“测绘大队队长”,因为他的短裤上有很多“地图”,新“图”叠着旧“图”,洗也洗不掉,他没有陈坚那样高的个子,也够难为他的了,很可能是羊肉没有吃到嘴还要惹一身羶。洪水淼和淮海平时关系不好,一次淮海值日,在洪水淼的床铺下翻出几个馒头,正好被排长陈宝根看到,问:“这些‘咪豆’啥地方来的?”淮海说:“是洪死淼把在枕豆下的。”洪水淼食量很大,在农村插队时常吃不饱,像田鼠一样养成了储粮的习惯,排长批评了他几句,他就常对淮海出言无状。几天前,洪水淼借了淮海的小剪刀,昨天淮海向他要,他不还,还猥亵地说:“我什么时候用你的‘姐姐’啦?你怎么把‘姐姐’借给人用啊。”淮海怎能受得了这种侮辱,朝他下巴颏狠狠打了一拳,他的嘴角立即流出了血。他往地上吐了一口,低头朝地上看看,大嚷起来:“哎呀!不得了啦,我的牙。”
第二天是星期六,政治学习日,上午连里召开全连大会,由指导员上政治课。指导员讲课,从来不用稿子,只拿着一个小笔记本,有理论、有实际,深入浅出,听他讲课是一种享受。指导员走到会场前面,在一张小桌前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放在桌上,大家都望着他,他也望望大家,问:“今天怎么没听到歌声?李德林。”
“到!”
“打拍子,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歌罢,指导员开始讲课:“这首歌,我们已唱了几十年,我们要一直唱下去,直到实现共产主义。下面我们再来学习一段《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说:‘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加强纪律性’,就是今天政治课的主要内容,因为最近我们连里连续发生了几起违反纪律的事。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军队也有军纪,纪律对于军队来讲,又尤为重要,它是战胜敌人、争取胜利的重要保证,古今中外,还没有不守纪律而能打胜仗的军队……”
接着他讲了中国历史上,孙武、诸葛亮、岳飞、戚继光等严格治军的例子,然后又说:“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更是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无论是在纪律的内容上,还是在执行的严格上,都是前所未有的,这也正是我们能够所向无敌、战无不胜的重要原因。那么,我军又有哪些纪律呢?主要就是我们每天唱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共十三条,简单明了,但它的作用可不简单啊,具有千军万马、雷霆万钧的伟力,我随便说一条吧,比如三大纪律第二条,‘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有哪个军队能做到,国民党军队做不到,日本鬼子、美国鬼子更做不到,他们是‘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进了一个村庄,翻箱倒柜,什么都拿,赶着猪羊,枪尖上挂着鸡鸭,打进一个城市,抢劫商店、居民的钱财,所以群众称国民党的军队叫蒋匪军。只有我们解放军秋毫无犯,不仅不抢东西,借东西还要还,损坏东西还要赔,这两条也都是八项注意的内容。长征时期,部队断粮,到老乡地里挖一个红薯,还留下字条和钱。解放战争时期打锦州,部队缺水,路过一个苹果园,没有摘一个苹果。军民鱼水关系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过去,我们武器装备不如敌人,后勤供给不如敌人,军队数量不如敌人,但我们却能战胜敌人,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我们有群众的支持,毛主席说‘军民是胜利之本’,伟大意义就在这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的任何一条,都有这样伟大的作用,所以我们必须坚决遵守、执行,不能打丝毫折扣……”
讲到这里,他朝坐在前面的淮海看了看,说:“路淮海,你再来回答:‘八项注意第五条是什么?’”
淮海站起身,低声说:“不打人骂人。”
指导员摆摆手,示意淮海坐下,继续说:“打人骂人,不仅在部队,在任何地方都不允许,那是旧军队的作风,是土匪、流氓。我们常在电影里看到,歪戴着帽子,叼着烟卷,骂骂咧咧,动不动就用皮带、枪托打人,在人屁股上踢一脚,那是国民党的军队,群众说‘兵匪一家’,这样的军队就是土匪。前几年,我们部队到地方‘三支两军’,有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冲击部队,但我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忍辱负重,是我们打不过他们吗?八百万国民党军队都被我们打败。这不是打得过打不过的问题,他们不是敌人,我们不能打自己人,宁可自己受委曲。八项注意第八项还规定,不虐待俘虏,就是说对敌人,只要放下武器,也不准打骂。……“
许多人都看着淮海,淮海低着头不看指导员,心里在后悔那天自己的冲动行为。那天他将洪水淼牙打落后,连长和代理副指导员要给淮海处分,但被指导员压了下去,他说:“不要动不动就给人处分,那只能说明我们政治工作的失败。他还是个新兵,可以先进行教育,叫他作出书面检查,以观后效。对洪水淼也要批评,不要以为牙被打掉他就有理,事情是他惹起的。”
指导员继续说:“除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们部队还有三种绝对不允许发生、也是被视为最耻辱的行为,就是逃兵、小偷和男女关系。逃兵是最耻辱的行为,战场上抓住就要枪毙,但现在是和平时期,因此不会有逃兵现象。小偷小摸我们连也没有发现,但要注意,别的连已经有了,十一连的一个老兵,被人偷去3块肥皂,同志们可能会说,这不能算偷吧,但你没经过人家允许那就是偷,不是小偷也是小摸,过去农村老人教育小孩,‘小时偷根针,长大偷头牛’,就是这个道理,因此小摸也不允许。下面,我还要特别讲讲‘男女关系’的问题......”
听说讲“男女关系”,大家一下来了精神,连部通讯员杨爱平坐在第一排,伸长脖子期待地望着指导员。指导员拿起茶缸喝水又放下,朝茶缸指了指,杨爱平像恍然大悟似地连忙上台往茶缸里倒水,一边倒水一边拿眼睛望着指导员,仿佛生怕指导员趁他倒水的时候,会讲什么精彩的东西让他听漏了。“什么是‘男女关系’?”指导员继续说,“就是谈恋爱。你们在家里有老婆、有女朋友,那不算违反纪律,但到了部队,就严格禁止谈恋爱。同志们,我们部队是有女兵的,特别是经常被抽到团宣传队、篮球队、乒乓球队去的同志更要注意,那里能接触到女兵,因此也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到卫生所、卫生队看病,也要注意。在东边的村里有个人,原先也在部队,给军长当警卫员,那军长就是这里的人,1929年参加红军,革命胜利后,村子里当年和他一起出去的,就剩下他一人,心里很觉得对不起家乡的人民,所以对他的那个当警卫员的小老乡非常照顾。但那个警卫员和军长的女儿谈上了恋爱,军长正准备给他提干时,他们的恋情被发现了。军长的爱人不是这里的人,不欠他的感情债,坚决不同意他们的事情,但女儿坚决要跟他。于是他被取消提干,退伍回乡,军长的女儿跟着他到这里生活了两年后,现在也回成都父母身边去了。请大家务必要从此事中吸取教训。跟部队所在地的老百姓也同样不能谈恋爱,破坏军民关系,那也不是小问题。”
淮海觉得指导员讲这番话时,常朝他这儿看,他想,是我做贼心虚吗?看来也不全是。他今天为什么说要特别讲讲“男女关系”问题呢?那天他和曙光,先在河边碰到那个房排长,后来又遇到卫生队指导员,这难道会是巧合?他真后悔,那次到医院去时招惹了那个让人讨厌的房排长。
“……男女关系不仅仅是谈恋爱,”指导员继续说,“还有调戏妇女,那更是下流的事,不要脸。红军在井冈山时期就规定‘洗澡避女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又改为‘不调戏妇女’。我们是人民军队,只有旧军队的兵痞子才调戏妇女,就是国民党的正规军也不允许奸淫妇女。”
说到这里,他朝台下喊道:“七班副!”
外号“参谋长”的七班副站了起来。
指导员问:“你昨天晚饭后干什么去了?”
“参谋长”胆怯地说:“我没干什么。”
“你去卫生所了没有?”
“去了,我是去打针的,我生病了,发高烧。”
“你‘烧’得是够高的,人家哭着告到教导员那里去了,把裤子一直脱到膝盖下面。”
“参谋长”扭扭捏捏地站着,下嘴唇失去控制朝外翻,显得更厚了。
指导员朝“参谋长”扬扬手,继续说:“你坐下。还有,你们不要以为在行动上不能违反纪律,那就图个嘴上快活吧,我告诉你们,那也不行,我们解放军是文明之师。当然,也不是绝对禁止同志们开玩笑,都是男人,身在军营,远离灯红酒绿,哪能没一点想法呢?但要注意文明,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学我们什么,学我们满嘴脏话吗?有人都当‘村长’了,平时学习发言没话讲,讲起这些事来浑身来劲。特别是开玩笑不能侮辱、伤害同志,你就没有母亲,没有姐妹……还有更加丢人的事情,昨天夜里,我们连有人扒女浴室的窗户,被九连的哨兵发现。我们已经知道是谁,如果能主动承认错误,可以不公开……这些事本来不准备在大会上讲的,私下批评教育一下就行了,可是同志们,不讲不行啊,不讲就有可能再出现这样的问题。今天讲了,今后谁要是再犯可就不要说组织处理太严厉了……”
后来给了洪水淼记过处分,到4年以后退伍,他也未能入党。
下午,指导员让通讯员将淮海叫到连部。
指导员路林,原是二十七军的侦察兵,年轻时是个好勇斗狠的人,曾不止一次和人打架。能文能武,但进步不快,1955年的兵,才当到指导员,连长、副连长、副指导员和几个排级干部,都是1965年他当副指导员时的兵。他极有威信,不怒自威,连里干部、战士对他都很敬畏,绝对是个强势人物。连里普遍对淮海印象不好,但他对淮海却很欣赏,也很包容。
指导员伏在桌上写东西,听到报告声,说:“进来。”
淮海立正站在桌前。指导员抬起头,看看淮海,说:“哦,小本家,坐下、坐下——通讯员,倒水。”连长束着武装皮带,正在往肩上挂**,对指导员说:“我到靶场看看。”
看到淮海有些紧张,指导员说:“没什么,到部队这么长时间了,今天和你谈谈心——部队生活还适应吧?”
淮海在他对面坐下,说:“还好。”
指导员说:“你叫路淮海,这名字有什么纪念意义吧?”
淮海说:“我父亲原是淮海农场场长,我是在农场建场时出生的,就起了这个名字。”
指导员说:“淮海农场,我知道,那是部队改编的,在海滩上。五几年我们拉练到过那里。”
淮海知道,指导员跟他讲这些话,是要让他放松,他很感激,他想:指导员今天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呢?打人的事已经过去,那就是和曙光的事吧?可能卫生队已经通报给他了。
指导员又说:“听说你近来身体不大好,看医生了吗?”
淮海心想,果然是为这件事。他说:“去后方医院看过,医生说是‘水土不服’。”
通讯员进来给他们茶杯里添了水,然后装模作样抹桌子不离开,指导员对他说:“你先出去,不叫你不要进来,把门关上。”
通讯员出去后,指导员问:“卫生队的卫生员宋曙光你认识吗?”
淮海说:“认识,就是她送我去后方医院的。”
指导员又问:“以后你们见过面吗?”
淮海说:“上个星期天我去找过她,她在后方医院给我开了两瓶药,是李明带信叫我去拿的。”
指导员点了点头,说:“我们听到一些反映,找你来谈谈,说清就没事了。部队的纪律你是知道的,严禁战士谈恋爱,当然,我并不是说你和宋曙光是谈恋爱,但这些女兵,都是部队首长的子女,很任性,最好跟她们少接触、不接触。部队常常发生她们和男战士谈恋爱的事,违犯了纪律,她们一点不受影响,照样入党、提干,而男战士就要受到纪律处分。我上午讲的东边村里的那人,你到他家去过没有?很多人去过——他就是被这事给毁了前途——你知道宋曙光的父亲是谁吗?”
淮海望着指导员说:“我不知道。”当他听到从指导员嘴里说出的宋曙光的父亲的名字后,也感到非常惊讶,宋曙光只对他说过她跟她母亲姓,他也没有问过她父母的情况,未想到她的父亲竟会是这个人,他在军界可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上过井冈山,参加过中央苏区五次反“围剿”,毛主席还几次指名表扬过他。
指导员继续说:“听说她原先在军区机关门诊部,就是因为跟人谈恋爱,被调到这里。她在我们部队,团长、政委的压力可就大了,再出问题不好向她父亲交待。你想,如果谁跟她谈恋爱,会有什么好结果?”
指导员的话,一下拉大了他和宋曙光之间的距离,她可不是宋佩璋的女儿,也不是东边村里那人带回来的少将的女儿,他没有那种自信去高攀这样的家庭,于是他对指导员说:
“请组织放心,我保证以后不再和她接触。”
指导员说:“我相信你。你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认真学习,努力工作,争取早日入团、入党。”
第二天,淮海收到了曙光的一封信:
我亲爱的淮海:
你好!
现在已是深夜,我睡不着觉,在想你。你睡觉了吗?一定也没有睡。我能看到你在看着我,能听到你在叫我的名字,能感觉到你也在想念我。亲爱的淮海,现在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只要想到你,我的心里就充满着甜蜜;而我白天、夜晚,就是在睡梦里,也都在想着你,我全身心仿佛都浸在蜜糖里。亲爱的淮海,中国很大很大,有7亿多人,我却能在这里遇见你,这难道不是老天对我的眷顾吗?亲爱的淮海,你不要认为我是对你一见钟情,不是的,虽然我以前并没有见过你,但我认识你,也许我是在前世见过你,在我情窦初开的那一天,你就来到了我的心里,我一直在苦苦地等待你,在苦苦地寻找你。那一天——我将永远记住那个日子,1971年5月21日上午——我终于遇到了你,当第一眼看见你时,我就认出,你就是我心中的那个人。
亲爱的淮海,你答应给我写信的,我天天都在盼,却怎么至今仍没有收到你的信呢?可能你是没有时间吧;可能是宿舍里人多,写信不方便吧;可能信已在途中,明天我就能收到吧?也有可能信在邮寄中被遗失,或被遗留在邮箱的角落里,那样我可就永远也收不到那封信了。该死的邮递员,他怎么那么马虎呢!我每天上午、下午都到收发室去看看有没有你的来信,收发室里的人都很奇怪,“你在等谁的信啊?”他们怎能知道我此时的心情呢?我算了一下,其实那天我们相约,才过了5天,是我太心急了吧。不过这5天也太长了,比一辈子还长。我希望明天能收到你的信。
亲爱的淮海,最近你身体怎么样?我很不放心,那药有效吗?以后如果觉得哪儿不舒服,直接来找我,我带你到后方医院去。你施工很辛苦,也很危险,我舍不得你,也很不放心,你自己要注意,不要以为年轻就蛮干。还有,你生活中缺少什么东西,也写信对我讲,我叫家里给我寄来。
亲爱的淮海,你不要笑话我,我写不好信,是不是有点语无伦次。我只是想将我对你的感情告诉你,但怎么也表达不够;也许我对你的爱,根本就不是用文字能表达出来的。总之,现在我的心中只有你,别的什么也没有,我为你甘心去做任何事,我只想见到你,和你说说话,我对你要说的话一辈子也说不完。
暂时先写到这里吧,明天夜里再给你写。
爱你、想你的曙光
看了曙光的信,淮海的心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给她回一封信:
“亲爱的曙光”,他写道,但随即又将信纸撕掉,他这样一连撕掉3张信纸,然后在心中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写了一封简短的信:
小宋同志:
你好。
你的信我收到了,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你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待人热情,真诚,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我们一见如故,很谈得来,和你在一起很愉快,但我们以后不能再来往了。并不是我不守约,不诚信,更不是我不喜欢你,是因为我们的事已经被领导知道了。指导员专门找我谈了话,他知道得很具体,这说明领导对这事是很重视的,是抓得很严的。我们指导员是个很好的人,他没有正面批评我,只是提醒我不要违犯纪律,我已向他作了保证。但指导员又是个原则性很强的领导,如果我继续和你来往,他也会对我执行纪律的,那后果可能会很严重。我请你能原谅我,以后我不能再给你写信了,你也千万不要再给我写信。
另外,现在我身体很好,不用挂念,谢谢你对我的帮助。
致以:
革命的敬礼
路淮海
他把信装进信封时,想到曙光盼星星、盼月亮地盼望着他的信,明天收到信后,看到的竟是他这样的绝情的话,他的心真如刀割一般,这个金枝玉叶般的姑娘,是怎样待他的,而他竟做出了如此对待她的事!
曙光又接连给他写来两封信,他强忍住没有再回信。然而,那些信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仿佛是曙光身上的香气,还是强烈地撩乱了他的心,尽管信中充满了大胆、炽热的语言,但最打动他的还是那句“亲爱的淮海”,他仿佛听到曙光在声声呼唤着他,他从这呼唤声中感受到了她对他的真挚、深沉的感情,还从来没有人这样亲切地称呼过他,就是周玲也从来没有。她那双不加掩饰地看着他的美丽的黑眼睛,常常在他脑海里浮现,他已无法不想她。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床上,仲夏的饱和着花香的暖风从窗口吹进来,撩动着他的情怀,月光脉脉含情地亲吻着他的脸;他常常彻夜不寐……
一天,他们在操场上练习队列,只见从北边远远地走来一个女兵,身上斜挎着一个黄军用帆包,在空寂无人的道路上,那身影显得很孤单。全排的目光,立即不约而同地投向那个方向。淮海觉得好像是曙光,等走到近前时,果真是她。曙光朝操场上的队列看了一会,然后向南转向通往营部卫生所的小路。淮海多少天来强抑制住的对曙光的思念之情,一下像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而出。操练结束后,他走到营区的南边,在路上等了一会,没有见到曙光出来,便往卫生所走去。曙光坐在卫生所里,跟卫生所那个流里流气的牛医助和一个姓秦的护士在说话。牛医助一副嘻皮笑脸的模样,一见淮海,立即拉下脸来,问:“你又不是牛,来干什么?”他对淮海很不友好,淮海曾说他只配给牛看病。
淮海说:“我不找你。”
“那你来找谁?”
淮海对秦护士说:“脚扭伤了。”把裤脚往上拉了拉。
牛医助对秦护士说:“给他擦点松节油。”
这时,在隔壁房间给人打针的一个女卫生员走了过来,她叫夏茜,生着一双媚眼,是团卫生队临时派到这儿来工作的,她不住眼地看着淮海。
淮海对秦护士说:“松节油没用,有膏药吗?”
牛医助马上转过脸来,对淮海说:“没有膏药,哪来的膏药?你的毛病真多。”
夏茜走过去打开药柜,在里面拿出两大包膏药,牛医助瞧着她,喊道:“你这样全拿完了。给他一张。”
夏茜不理他,笑嘻嘻地把膏药全给了淮海。
曙光默默地在看着淮海,见淮海准备离开,她站起身,对牛医助说:“我走了。”看了淮海一眼。牛医助和夏茜送曙光走出门,淮海也跟着走出去。夏茜一路上不时回头看着淮海,当她和牛医助转身往回走、和淮海相遇时,又用那双媚眼看着淮海。
走出卫生所门前向东的小路,沿着营区中间的山涧,北边是各连的营房,南边在营区的尽头,是营部的仓库,仓库旁边有一条小路,通向山里。曙光站在路口,回身望着淮海,淮海回头看了看牛医助和夏茜,走到曙光跟前,轻声说:“往这边走。”然后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山里,在一座长着茂密的五针松的山岗上停了下来。
曙光对淮海说:“你怎么把脚扭伤了,伤得重吗?”
淮海说:“没有,我是为了来见你,骗他们的。”
曙光一直沉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问淮海:“我的信你收到了吗?”
淮海点点头,说:“收到了。”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我还以为信被你们领导截去了呢。”
淮海说:“没有。但我们的事,领导全知道了,指导员找我谈了话,我已向他表了态,因此我不能再给你写信。”
“你就那么害怕吗?我知道,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她哭了起来,背过身去,两个肩头急剧地抽动着。
淮海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疼,他真太对不起这个姑娘了,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但立即又放开了,着急地说:“曙光,你真的错怪我了,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我已好多天夜里睡不着觉了。但我又不能和组织硬抗。”
曙光转过身来,眼睛里闪着泪花看着淮海,说:“你骗我,你说的不是真话”
淮海说:“我真的不骗你,不然也不会来见你。”
曙光说:“我们暗中通信,又不会让人知道的。”
淮海说:“我们寄信,都是连部通信员统一送到营部,那家伙对这种事特别感兴趣,拿到我的信,马上就会送给领导,还会嚷得人人都知道。”
淮海用衣袖给曙光擦了擦眼泪,说:“曙光,别哭,你哭了我心里难受。”这个亲热的举动,让曙光感到了淮海的温情,她从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淮海,淮海给她擦了眼泪后,把手帕放进了自己的口袋。她满眼柔情,看着淮海说:“淮海,对不起,我错怪你了。你可以直接把信拿到水电站去寄呀。”
淮海说:“那也不行,信寄到团部,你们领导一看信封上寄信人的地址,就会发现的。”
曙光又说:“你信封上寄信人地址,就写‘南字一二八医院宋曙云’,那是我姐姐,不会有人怀疑的。”
淮海说:“但邮戳是‘响洪甸水电站邮电所’呀。”
曙光说:“没人会注意邮戳的。我寄给你的信,就写你家的地址,你把你家的地址给我。”
淮海说:“这样也行。但我们写信不能太勤,信多了说你在部队不安心,要影响进步的。”
曙光点了点头,说:“淮海,我听你的。”这时她的心情已十分开朗了,就像个小孩子。淮海望着她的笑脸,心里更舍不得她了,这是一个善良的姑娘,也是一个有真情的姑娘,我可千万不能再委屈她了。
曙光说:“我们倒成搞‘地下工作’了。我在六0八部队时,有两人谈恋爱,就像搞情报工作,到图书室,一人将信夹在一本书里,然后另一人去把信取走。”
“六0八?”
“就是总参情报五局,也在这个山里,那是个保密单位,工作都在坑道里,提干后结婚,也只能找本单位的人。我在门诊室,不在地下。。”
淮海想起路指导员对他说的话,就问:“你原先不是在军区门诊部吗?”
曙光听后警觉地问:“你听谁说的,我没有在过军区门诊部,我连南京都没有去过。”
淮海觉得她好像对“南京”这个地方很敏感,可能是怕我听到她以前在那里跟人谈恋爱的事吧。其实有过这事也没关系,毕竟那时她还不认识我。但此事不弄明白,他心里又觉得有个疙瘩,于是又问:“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曙光摇了摇头,说:“没有。”
淮海一颗心放了下来,他正想将路指导员的话告诉她,却听到她又在说:“但是我有一个心上人。”
淮海的心里,又如被打翻了一只醋瓶子,“还是有啊!看来所说不错。不过,现在她对我一往情深,不像是装出来的,说明她已将她的那个心上人忘了。”
不料曙光又问淮海:“你想知道我的心上人是谁吗?”
这让淮海不愉快了,很冷淡地说:“我不想知道,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曙光明显地看出了他情绪的变化,但似乎并不在意,依然笑着看着淮海,说:“我想说给你听听。”
“她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兴致勃勃地对我谈她过去的恋人呢?就算对旧日的恋人没有忘情,那也不能对我说啊!”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很不高兴地说:“你一定很想念他吧,那你不去找他,还待在这儿干什么?”
“当然想啊,他是我最心爱的人,怎能不想呢?就是在睡梦里也在想他。”
越说越来劲了!“既然想他,那你快找他去吧!”
“我一直在找他呀,但我没办法找他。”
淮海用讥讽的口气说:“怎么会没办法呢?你将写给我的信换一个称呼,寄给他不就是了。你很谦虚,说写不好信,其实你很会写信。你们又都会搞情报工作,现在可能没法用小说来传递了,但邮寄也不是什么没办法的事啊,只要把寄信人的地址变换一下就行了……”
她不理会淮海的讥讽,继续说:“我当然想给他写信,做梦都想,写信并不困难,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向自己心爱的人表达感情,也用不着遮遮掩掩……”
淮海觉得她分明在戏弄自己。她这是什么意思?似乎有些反常,就算我前段时间委曲了她,但我也是没办法,都向她解释了,她何必又要这样呢?看来她心里还想着旧日情人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性格有问题,路指导员说得对,这些高干子女都很任性,我还是离她远点吧……
“……但信写好后往哪里寄呢?”只听她还在说,“我这个心上人,他是谁,他在哪里,以前我也不知道,只觉得他离我很近很近,却又十分遥远,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会遇到他的。我当兵最初是在北京卫戍区,我妈妈不想让我走远,但我的一个闺蜜分到了六0八部队,我也主动要求来了这里,我姐姐也在这里,妈妈就同意了……”
淮海心情烦躁地打断她的话,说:“你那闺蜜是个男的吧?”
她说:“闺蜜哪有男的?”
淮海说:“可能不是闺蜜?是你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你好好的北京不待,跑到这儿,就是来找他的。”
她说:“我们不是青梅竹马,但我的确是来找他的,我想,我心中的那个人可能就在这个山里,果然,真的就在这里遇见了他,你知道他是谁吗?淮海,就是你,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这个人我认识,他就是闯进我心中多年的那个人。我不是已在信里对你说过吗?你怎么还把我当作乱搞男女关系的人呢!脸都气得红了。”
淮海说:“原来你是在逗我。”
曙光说:“我不是逗你,说的全是真话。我也看出来了,你心里的确是有我的,不然也不会生气。淮海,我很担心,如果你以后真不理我了,我可怎么办?”说着,她一把拉住了淮海的手。
淮海被她的话感动了,也抓住她的手,说:“曙光,不会的,我向你保证,真的不会的。我的确准备不再和你联系的,但那已经给了我非常痛苦的折磨,我受不了那种折磨。除非你哪一天离开这儿,把我忘掉……”
“不!”曙光急忙说,“我不会离开你的,我永远不离开你,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说话间不觉已是红日西沉,淮海说:“天不早了,你怎么回去?还要走头十里路呢。”
曙光说:“那没什么。来的时候,我是两腿绵软无力,现在就是走30里路也没问题。”
淮海说:“不行,路上不安全,我送你吧,你在前面先走,到水电站宿舍区时我追上你。”
曙光说:“淮海,你陪我一起走,我求之不得,就是走上三天三夜也是快乐的;但被人看见,我们以后就真的不能再来往了。”
淮海说:“那怎么办?刚才看见你来的时候我就很担心,为了我,你一人走这么远的路,万一出了问题,让我怎么办?天就要黑了,过了水电站宿舍区那一段路,现在已经没行人了。我肯定不能让你一人回去,就是拼着性命,我也不能让你受到伤害。”
曙光露出被感动的神情,说:“淮海,你心里真的有我了。这样,我给单位打个电话,今晚就住你们卫生所。淮海,你晚上还能出来吗?”
淮海说:“我说不准。这样吧,如果晚上我能出来,就到卫生所来,你看到我后就到这里来,我还在这里等你,如果你没看到我去,就千万不要到这里来。我真是不明白,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东西,追求爱情怎么就成了违反纪律、成了耻辱了呢?让我们这么偷偷摸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