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的杜鹃花(第十二章)

已有 52 次阅读2024-11-14 16:01 |系统分类:长篇连载| 长篇小说

   
  第十二章
  
  自大年初一那天腹泻,已过了三个多月,淮海身体还是一直不适,有时拉肚,有时便秘,胃口也不好。他到营部卫生所看过几次,卫生所的牛医助说他是贫血,给他服硫酸亚铁,服硫酸亚铁后解出来的都是黑便,后来又打维B12针,都不起作用。沈进就带他去找营部卫生所所长王军医,他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和王军医混得挺熟,王军医给他开过一次《病假诊断书》,他对王军医说:“王所长,这是我们连的路淮海,你看他的事怎么办?”就像请王军医给淮海开《病假诊断书》似的。王军医就和团部卫生队联系,送淮海到军区后方医院去看门诊。后方医院在这个大山里一个叫白云庵的地方,离他们部队有五、六十里,团部卫生队每周一次用车送病员到那里去看病。
  一天,淮海早晨起床后,到伙房拿了两个昨晚的冷馒头,就匆匆上路了,团部在响洪甸镇旁边,离三营有十里路,他要在八点钟之前赶到。在这山沟里待了三个多月,每天出门就是山,今天去一趟医院,就犹如去合肥一样让他兴奋。五月初夏的早晨,真是迷人,淡淡的雾气笼罩着原野,空气中散发着浓郁花草的气味,初升的柔和的太阳,照着浮在青草上的露珠,映出蓝色的光亮。走过水电站宿舍区北边的门楼,大道的一边是一片半黄的麦田,还没有成熟的麦穗的麦芒,在微风中一根根茁立,沟垅间的蚕豆和豌豆开着紫色的花,另一边是一片延伸到远处淠河边的金黄色的菜花,从宽阔的淠河对岸的大山里,时时传来布谷鸟的梦呓般的鸣叫声,更增添了早晨的宁静。
  淮海一边欣赏着沿途的美丽景色,一边快步赶路,来到了团部。王军医告诉他,进了团部大门后不要拐弯,沿着道路往里走,卫生队就在最后边。淮海在快到卫生队时,听到有人喊他,转头一看,是李兰江,拿着大提琴,正要去排练。他就拐过去和李兰江说了几句话,李兰江把他带到卫生队。王军医叫他来找卫生队的束医助,束医助对他说:“车子刚开走,你来时没遇到吗?”原来刚才李兰江领他从西边来卫生队时,送病员去医院的汽车正从东边开走了。束医助说:“你快追,说不定还来得及。”
  淮海急忙跑到卫生队东边的道上,见一辆军用卡车正往团部大门口开去,他便在后面追赶,一边挥手喊停车。汽车放慢了速度,缓缓开出团部大门,转了一个弯,在公路边停了下来,然后,驾驶室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兵,把斜挎着的黄军用帆包往身后甩了一下,迎着淮海嚷道:
  “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几点钟了,磨磨蹭蹭的。”可是她忽然停住口,两眼直看着淮海。
  淮海跑得气喘吁吁,向她道歉说:“对不起,跑了十里路,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那女兵声音变得柔和了,轻声说:“没关系,上车吧。”说着两眼还在看着淮海。
  淮海上了汽车,见车上的人中有一个是他们连的副指导员陈学元,他在卫生队住院。陈学元对淮海说:“是小路呀,你身强力壮的,怎么也上医院。”淮海说:“我胃不舒服。”陈学元说:“和我的病一样。”
  那个女兵走到驾驶室门前,对里面的驾驶员说:“黄班长,我坐后面去了。”然后走到汽车后面,两手扒着车厢挡板往上爬,淮海见了,连忙站起身走过来,朝她伸出手去,她拉住淮海的手,上了车厢,朝淮海嫣然一笑。
  汽车驾驶员走到车后,对那女兵说:“小宋,你还是坐前面吧。”
  那女兵说:“陈副指导员胃不舒服,让他坐前面。”
  车里有一人嚷了起来:“老陈,你搞特殊化。”
  陈学元有气无力地勉强笑笑,说:“房排长,你说话总是这么尖酸。那你去吧。”
  那个姓房的排长说:“跟你开开玩笑。官大一级压死人,那是你的待遇。”
  陈学元无奈地摇摇头。那女兵过来搀扶陈学元。淮海说:“我来。”扶起陈学元,走到车后,托住陈学元的两腋,轻轻放了下去。那女兵站在淮海身边,对淮海说:“谢谢你!”淮海说:“不用谢,他是我们连领导。”
  房排长也站在车后,粗声大嗓地问那女兵:“他得的是什么病,听说是胃A,是吗?”
  女兵赶紧朝车下看了看,对房排长说:“你小声点,还没确诊呢,就是确诊也不能让病人知道。”
  房排长吐了一下舌头,说:“没事,他没听到。”坐到了那女兵身旁。
  那女兵坐到车厢里,让房排长兴奋了起来,话特别多,谁说话都要插嘴,又对着淮海问道:“喂,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
  淮海没有理他,他那口气就像不知道是多大的首长。
  “喂,大个子,我跟你说话呢!”房排长觉得受到了冷遇,不高兴地继续对淮海说。
  淮海朝他转过脸,问:“你是在问我吗?”
  “我不问你问谁?这里面的人我都认识,还用问吗。”
  “我还以为你跟自己说话呢。你有什么问题要请教我吗?”
  房排长说:“请教你什么,你当你是谁?我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淮海说:“南京军区的。”笑着看了那女兵一眼,那女兵也对他笑了笑。
  房排长瞪起了眼,说:“废话!我看你还是军区司令呢!”
  淮海说:“怎么,你看出来了?眼光不错。”
  那女兵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像银铃一般动人心弦。
  房排长不再说话,只是朝淮海瞪着眼。
  那女兵坐在淮海对面,还在不时看着淮海,看得淮海心怦怦乱跳。
  车里连那个女兵,共有八人,其中还有两个当地的老百姓,一个是年约六旬的老汉,坐在那里也可以看出身体高大魁伟,生着白发白须,气宇轩昂,讲话声音宏亮,坐在他身边的是他的老伴,一个50多岁的满脸皱纹的妇人。
  那老汉原来是个老红军,显然,和解放军在一起,他感到很亲切,他和淮海攀谈了起来。他说:这里是当年红军的鄂豫皖根据地。从1927年到1929年,共产党在这里举行了3次农民武装暴动,湖北的黄麻起义、皖西的六霍起义和河南的商南起义。他是在1929年5月参加商南起义加入红军的,那时这里属河南商城。后来随着红四军主力转移到川陕根据地,长征时是红10师28团某营的教导员,张国焘、陈昌浩、徐向前、李先念等四方面军领导人他都见过,三次过草地……”
  房排长插嘴道:“长征只过一次草地,你怎么过三次呢?”
  老红军说:“中央红军过一次草地,我们四方面军过三次。第一次过草地后,突然接到张国焘的命令,要我们南下,就掉头又走了回来,最后在中央命令下,又第三次过草地,到了陕北。就是在第三次过草地时,部队遭到藏民武装的袭击,一颗子弹让我的中枢神经受了伤,离开了作战部队。到延安后在一所医院里做后勤管理工作,建国不久就病退了,现在行政18级,享受老红军的政治和生活待遇。现在在沈阳军区当政委、解放战争时期11军的军长曾绍山中将,和我是一个乡的人,长征时是我营部的文书,我又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前几年,有人说曾绍山是假党员,派人来向我调查,是我写的证明材料。曾绍山才保住了政治生命,‘九大’当上了中央委员、辽宁省委第一书记。”
  房排长又问:“行政18级拿多少工资?”
  老汉说:“80块零5角。另外我是一级伤残,看病、住院都不要钱。”
  房排长羡慕地说:“不得了,差不多是我双倍了,还是那时参加革命好呀!”
  到医院后,他们下了汽车,那个女兵给病员们挂了号,叫他们各自到门诊去候诊,又叫老红军和陈学元稍等一会,马上带他们去办住院手续,然后对淮海招招手说:“你跟我来。”把淮海领到内科,径直走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军医面前,指指淮海对女军医说:“他身体有些不舒服,你给他看看吧,你要看仔细点,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又转脸对淮海说:“有哪儿不舒服,都告诉医生。”然后羞涩地笑着看了看淮海,走出门去。
  淮海很感激她的热情,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那个女军医正在注视着他们,见淮海转过身来,问:“你也在团部机关吗?”
  淮海说:“不在,我在基层连队。”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谁?”
  “刚才领你来的女兵。”
  “哦,她是我们部队卫生队的卫生员,我们就是今天到医院来时认识的。”
  女军医看了看淮海的病历本,又说:“你才17岁啊。身体哪儿不舒服?”听完淮海的诉说后,她用听筒给淮海听了听心肺,又叫他躺下按了几下肚子,然后说:“不要紧,是水土不服。你以前没有在山区生活过吧?”
  淮海说:“没有。”
  “你的家乡在什么地方?”
  “苏北平原,靠近黄海的地方。”
  “平原地区的人到了山区开始会不适应,吃点药,注意休息,过一些日子会好的。”
  淮海觉得这个女军医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向女军医道谢后,到药房取了药,回到车旁。同车的人一个还没回来,他和驾驶员聊了一会,然后到医院里去走走。这个医院的景色很优美,依山势而建,许多房屋建在半山腰上,院内水泥道路蜿蜒曲折、高低起伏,树林、竹林点缀其中,还有很幽静的山谷。在医院的最东边,另有一个院子,院门口有岗哨,从低矮的白色围墙上面望进去,可以看见院内有许多红墙小楼。淮海想进去看看,被门口的岗哨拦住。当他再回到卡车旁时,人已经都坐到了车上。房排长对他嚷道:
  “来的时候等你,走的时候又等你,吊儿郎当的。”嘴里说着,眼睛巴结地看着那个女兵。女兵站起身,对走到车后的驾驶员说:“人齐了,开车吧。”
  驾驶员把吸剩的香烟扔到地上,对她说:“你还是到前面来坐吧,前面座位空着。”
  她说:“不啦,我就坐后面。开车吧。”说着,坐到了淮海身边。
  汽车开动了,房排长掏出一支香烟,打着火吸了一口,把打火机在手掌心掂着,对身旁的一个叫大周的人说:“看,这是什么?”
  大周说:“打火机,从哪儿弄来的?”
  房排长说:“我派丁苏生到金寨出差,他带给我的。你别说,这东西就是比洋火方便。还有这个烟盒,也是他带给我的。”说着又“咔嚓”一声打着了火,干咳了两声,又抽了一口烟,然后转过身,连烟带气地吹着落到身上的烟灰。他身旁的一个姓仓的协理员猛烈咳嗽了起来,把打火机咳灭了。
  那女兵对房排长说:“你把香烟熄掉。”
  他把香烟掐灭,放进了烟盒,尴尬地说:“其实我也没有瘾,没事抽抽。”
  淮海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旁的这个仿佛闪发着光芒的女兵身上,但又装着就像身边没有这个人似的,也不看她,也不说话。
  那女兵朝他看了看,递给他一块奶糖,对他说:“刚才我去问过医生了,说你是水土不服。水土不服不要紧,最近到我们卫生队来看病的,有很多是水土不服,有的人反应重,有的人反应轻。”
  淮海说:“是啊,现在我心里轻松多了,这次上医院,还是有收获的。以前我们营卫生所的牛医助,说我是贫血,又说我是胃溃疡,吃了很多药,一点效果也没有。还说我是神经衰弱,叫我加强锻炼,我每天早晨起床后出操跑步,还经常打篮球,施工强度又那么重,还要怎么锻炼?他说那你的病已没治了,说得我思想负担很沉重。有一次,他给我一小包药,说你把这药吃了,病就全好了,我吃药后,整天头脑昏沉,想睡觉,有一次施工差点出事故,我去问他给我吃的是什么药,他说是安.眠.药,只有这药才对症。”
  那个女兵问:“你觉得给你看病的女军医怎么样?”
  淮海说:“很好,到底是大医院的医生,水平就是不同;态度也很好,很亲切,一点也不嫌烦,她给人看病,不吃药,病就先好了一半。不像我们牛医助,脸本来就三尺长,一见到我又拉下三尺。”
  房排长一直在看着他们,寻找着插话的时机,这时他对淮海说:“牛斌是我们凤阳老乡,他可是安徽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不是你说的那样。他的脸也没有三尺长,我看比你长得有样子。”
  淮海没有理他。那个女兵对淮海笑了笑,又问:“那你觉得那女军医长得怎么样,漂亮不漂亮?”
  淮海说:“很漂亮,气质特别好。你怎么问这个呢?”
  她有些诡秘地笑了笑,说:“你看她像谁?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像我?”
  淮海朝她看了看,说:“还真的很像,我说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她见淮海注意地看着她,脸红了,说:“她是我姐姐。”
  淮海说:“是吗?幸亏刚才我没说她坏话。原来你姐姐也在这里当兵。”
  “我还有3个哥哥,也都在部队。”
  “那你爸爸一定也在部队,或许你妈妈也在。”
  她问:“你怎么知道的?”
  淮海说:“我家附近有个修车的,他的儿子才六、七岁,就骑着三轮车满街跑,帮他爸爸修车。还有个理发店,店里是父子两人,儿子也才十一、二岁——父亲干什么,儿女就干什么。如果你爸爸不是部队首长,你和你哥哥、姐姐怎么能都当兵呢?”
  她用柔和、动人的声音格格笑着说:“看不出来,你还会耍贫嘴。”明澈、愉快的眼睛直看着淮海。
  淮海回避着她的目光,心中感到不自然,但又觉得很陶醉,他在书上看过很多青年男女一见钟情的故事,他喜欢这种一见钟情的感觉。
  房排长问:“你爸爸在哪个部队,是师长还是军长?”这个房排长真讨厌,坐在他们对面,瞪着眼瞧着他们。
  那个女兵没有理他,他有些尴尬,拉起裤脚搔腿,搔了左腿又搔右腿,没话找话地说:“卫生队这个时候就有蚊子了,咬了这么多红疙瘩。”
  淮海刚才遭到这人的训斥,就想拿他开开玩笑,也正好在这个女兵面前显显自己的语言能力,于是说:“我教你一个办法,保管有用。”
  房排长见有人跟他说话,忙问:“什么办法?”
  “你把蚊子逮住,用剪子把它们的嘴剪掉,等嘴长好后就到冬天了。”
  那女兵格格笑了起来,车里另外的人也笑了起来。房排长把眼一瞪,说:“胡说,逮住它不如直接把它打死。”
  那女兵说:“那你为啥不把它打死?”
  淮海说:“他不敢。”
  房排长瞪着眼问:“我为什么不敢,这有什么好害怕的!”
  淮海说:“你害怕发生血案。”
  那女兵又笑了起来。淮海又说:“其实你也用不着害怕,你是‘正当防卫’,打出来的全是你自己的血。”
  那女兵说:“是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嘛。”
  房排长感到这两人在拿他开玩笑,女兵拿他开玩笑,他还巴不得呢,但这个男兵也拿他开玩笑,他不能容忍,于是怒气冲冲地责问淮海:“你是哪个连的?你们领导就这样教你跟上级讲话的吗?”
  淮海说:“对不起,我一点也没看出你还是个上级,你怎么和我们一样穿两个口袋的衣服,看来你也是才提干,两个口袋的衣服还没穿完。我还以为你是哪个炊事班的伙夫呢。”
  大周以为淮海不知道,介绍道:“这是我们修理连的房排长。”
  后勤处的仓协理员说:“还别说,他那么胖还真像伙夫。”
  协理员比他官阶高,他不敢发作,继续对淮海瞪着眼说:“我们排里的兵,就是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跟我开玩笑。”
  那女兵说:“你是军阀主义,开玩笑怎么啦?团长、政委还经常和我们开玩笑呢。”
  房排长气愤地把脑袋扭过去,执拗地望着车外,不时发出干咳声,直到下车,再没说一句话。
  淮海对众人说起在医院后面看到的那个神秘的院子。那个女兵听后,说:“那里是战备坑道。坑道里面很大,有办公室、宿舍、会议室、作战室。军区许世友司令员、杜平政委等几个主要领导都有专门房间和办公室。‘文G’开始时,造反派要揪斗许司令员,许司令员就住在这里。这个地方是保密的,可不要在外面乱传啊。”
  淮海说:“不怕,如果有人追查,我们就说是你说的。”他想问她叫什么名字,但没有开口,主动问一个姑娘的名字会让人觉得没有修养,她如果想让你知道自己就会说了。
  那个女兵笑着轻轻拍了淮海一下。随着汽车的摇晃,她的身体不时地靠到淮海身上,淮海不安地、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她,一次,汽车突然驶下一个路坡,她向前一倾,倒在淮海身上,脸羞得通红,一股令人激动的少女的芳香气息,让淮海恍恍欲醉。道旁的树林、草地、河流都沐浴在一片温暖和熙的阳光中。
  车到团部后,他们下了车,淮海看了一眼那女兵后,正准备往大门外走,那女兵对淮海说:“你等等。”然后走到正走出驾驶室的汽车驾驶员跟前说:“黄班长,你把他送回去吧。”驾驶员看了看淮海,说:“我哪有时间,让他自己走吧。”她说:“你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他还有十多里路呢。”驾驶员很不情愿地进了驾驶室,淮海也坐了进去。汽车开动后,淮海见她站在路边向他挥着手,心里对她非常感激。驾驶员问:“你们认识?”淮海没有听见。已看不见那个女兵了,但她的身影还在他脑海里浮现,他还看见她那双直看着他的眼睛。车到他们连旁边的篮球场上停下,他没有动身,驾驶员说:“到了,快下车。”他才恍然如从梦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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