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营部决定在五.一期间举行一次全营文艺会演,要求各连排练节目。各连成立了演唱组,十连的演唱组,由每班推荐一名同志参加,集中排练期间,不参加班里的施工、学习和其它活动。淮海以为八班自然是他,但成志刚让蔡凤楼去,蔡凤楼急得要哭,说:“再苦再累的工作我都能干,但我不会演文娱。”成志刚说:“这没有什么,你跟着他们唱唱就行了。有人想去,我偏不让他去!”这话气得淮海牙痒,强忍住没有发作。成志刚又叫储义民去,说储义民会吹口琴。但负责演唱组的代理副指导员潘长寿说:“全营会拉手风琴的只有我们连有,全团可能也只有一个,路淮海一定要参加。”
成志刚说:“可以让他去参加演出,但平时不能脱离班里工作。”
演唱组成立的那天,蔡凤楼和储义民都没有去。一排的李兰江来叫淮海去开会,淮海明知故问:“开什么会?”
李兰江说:“演唱组今天集中,大家先开个会。”
淮海说:“我又不是演唱组的,去开什么会?”
“你怎么不是呢?”李兰江将手中一张折成两半的纸打开,“这上面不是有你的名字吗?”
淮海说:“有名字我也不去!”
李兰江对成志刚说:“八班长,你们班报的不是路淮海吗?代理副指导员叫他去开会,向你请个假。”
成志刚点了点头。
李兰江又对淮海说:“走吧,班长同意了。”
淮海说:“他同意有什么用?谁同意谁去。”
成志刚脸开始发红,朝淮海瞪眼嚷道:“路淮海,你这话什么意思?”
淮海不理他,他又追问了一遍,然后沉着脸对李兰江说:“告诉代理副指导员,我们班没人。”
李兰江看了看成志刚,又看了看淮海,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走了回来,对淮海说:“代理副指导员叫你去。”
淮海站起身,李兰江对成志刚说:“八班长,代理副指导员叫路淮海去一下,向你请个假。淮海,跟班长说一声。”淮海看也不看成志刚,走了出去。
成志刚是个小鸡肚肠、性情暴戾的人,常常人家还不知是什么事,他已经生气、发起火来,脸涨得通红,阴着两眼,人们多不和他啰嗦。原先,二排长陈宝根是他的班长,胡大荣是他的副班长,两人是老实厚道人,小事不和他计较,指导员也不喜欢他,这也是他至今没有入党的原因。淮海没有心眼,又有个性,如果遇上胡大荣,或者六班长胡万念、五班长王富民——一个老实厚道的六九年宿迁兵——这样的班长,他就不会有这些倒楣事,但偏偏遇上了成志刚,两人谁也不让谁,就自然要闹出事来。从此事以后,淮海就不再与成志刚讲话,对成志刚的批评也置之不理。
来到代理副指导员潘长寿的宿舍,各班参加演唱组的人全在里面。潘长寿对淮海说:“你还要三请四邀呀,来了就坐下开会。我们连的演唱组今天就算正式成立了,由李兰江同志任组长,在座的都是各班选派来的……”
淮海站起来说:“代理副指导员,我可不是班里选派来的。”
潘长寿问:“你怎么不是?”
淮海说:“没人跟我说。”
潘长寿说:“班长没跟你说?”
淮海说:“没有。”
潘长寿说:“那现在我跟你说,总行了吧。”
淮海说:“你跟我说也没用。”
潘长寿脸板了下来,问:“我跟你说没用?那是不是还要请政委跟你说!”
淮海说:“不用政委,叫成志刚亲自跟我说。”
潘长寿皱了皱眉头,对李兰江说:“你去把八班长叫来——步调不一致。”
不一会儿,李兰江和八班副班长张宜生走了进来。潘长寿问:“八班长怎么没来?”
张宜生说:“他正在有事,叫我过来看看,有什么情况回去向他传达。”
潘长寿说:“是这样的,连里决定,你们班路淮海参加演唱组,八班长都知道,现在再跟你当面落实一下。就这事,你去吧。”张宜生敬了个礼,走出门去。
潘长寿看看手表,说:“‘一寸光阴一寸金’,时间全耽误了。继续开会,我先宣布几条纪律:第一、演唱组的同志全部脱产,和班里一切工作脱钩,谁也不许请假……”
淮海又打断了他的话,站起来说:“代理副指导员,这一条我做不到。”
潘长寿不高兴地说:“你为什么做不到?路淮海,告诉你,这是政治任务,不是开玩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真的毛病很多。”
淮海说:“怎么倒是我毛病很多?成志刚不让我来,你叫我来,他又不让我脱产,你们不协调好,叫我怎么办?我难道能分成两半。”
沈进嚷道:“成志刚他算什么!淮海,不理他,我们支持你。”
“干什么?拉帮结派吗!”潘长寿朝沈进一瞪眼,又对淮海说:“你还要我们怎么协调,刚才不是当面都说好了吗?我看你是故意闹情绪,‘有鸡叫天亮,没鸡叫天也亮’,不要以为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淮海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革命也不能不吃饭——什么事就说什么事,不要老是转弯抹角扣大帽子。”
李兰江赶紧过来拉了拉淮海,说:“淮海,不说了,先开会,听副指导员作指示。”
淮海坐了下来。
在接下来开会时,潘长寿又几次用成语、名言、警句一类的话批评淮海,淮海不吭声,他的情绪本来是冲着成志刚的,现在却得罪了潘长寿,副指导员陈学元因胃病到团卫生队住院,就由事务长潘长寿代理副指导员,负责这项工作,他认为淮海在拆他的台,能高兴吗?“‘小不忍则乱大谋,’要命,”他在心里笑了起来,“我也被他‘传染’了。‘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又是一句,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潘长寿继续说。“每天早晨起床后,你们都不要参加出操,不管是吹笛子的、拉二胡的、唱样板戏的、打快板的,都到东边去练功,‘有志者事竟成’,‘功夫不负有心人’,努力争取这次汇演拿奖。最后我再强调一遍,谁也不许请假,大家的心情我理解,刚到部队,怕脱离班里的工作影响个人进步,你们不要怕,‘金子总会发光的’,在这里也同样会发光。如果有哪个违反纪律,就让他回去,不管是谁,‘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散会以后,沈进跑过来挽住淮海的胳膊,说:“淮海,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了。我天天给你背手风琴。”
淮海说:“你去我宿舍把手风琴拿来。”沈进一溜烟地跑着去了。
李兰江对淮海说:“班长为什么不让你参加演唱组?”
淮海说:“昨天我在宿舍里拉琴,他正和人打牌,可能是牌打输了,就发脾气,说我拉琴影响别人。平时我拉琴他总要干涉,但昨天是星期天,他管不着,我说:‘你打牌大呼小叫还影响我呢。’正好文书来通知各班派人参加演唱组,叫他报名单,他就说了很多气人的话,那话搁谁都受不了。”
李兰江说:“他不让你进演唱组,代理副指导员就准备叫连里买一架手风琴,让沈进拉,他不知听谁说沈进会拉手风琴。但沈进不肯,说他拉是会拉,但拉得不好。代理副指导员说,拉得不好没关系,给你时间练,‘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绣花针’。沈进还是不肯,坚决要你来,说你不来就没意思了,他倒是你的铁杆。你知道沈进会不会拉手风琴?”
淮海说:“他不会,他要跟我学,我没教他,他华而不实,学不会的。”
李兰江又说:“代理副指导员又找你们班长,叫他‘小局服从大局’。你们班长说,原则上服从,但如果有工作,还要通知你回去。他也就是那么说说,要个面子下台,不会真叫你回去的。”
淮海说:“他叫我回去我也不理他,别人怕他,我不怕他,我巴不得和他闹一场呢。”
在营区的东边,一直通到远处的村庄,有一片起伏的草地,十连的演唱组每天就在这里排练节目。淮海的任务就是独奏和伴奏,都是轻车熟路,每天除了练练琴,到连部拿一份报纸来看看,其余时间就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满含浓烈花草芳香的春天的气息,让他全身心充满了柔情蜜意,他望着梦幻般湛蓝的天空缓缓向远方飘逝的白云,周玲美丽的身姿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他常常沉浸在对美好往事的回忆之中——
一天晚上,他到周玲家去,周玲到学校挖防空洞去了,他就在她家旁边的清真饭店买了几个馒头,然后到周玲学校去。学校传达室看门的人不让他进,他就给了那人一个馒头。这个学校在抗战时期是抗大五分校,学校的最北边,有一片槐树林,那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正在热火朝天地劳动。所谓挖防空洞,也就是挖一条两、三人宽的壕沟,再在壕沟两边掏出许多猫儿洞,壕沟只有不到一人深,再往下挖就出水了。淮海见人群中,周玲正和一个女生抬着一筐土,顺着松林往东边和县体育场搭界的小河边走去,将土倒在河岸上。两个小姑娘都缩着脖子,耸起肩头,用手使劲向上托着扁担。淮海无法接近她,走回学校门口,问传达室的人:“他们什么时候结束?”那人瞥了一眼淮海手中的馒头,异常客气地说:“你进来坐坐吧,要有一会儿呢。”淮海走到街上,在寒冷的春风中等待,也不知过了多久,街上已经没有行人,才见到周玲和几个同学走了过来。淮海走在她们前头,回头看了看周玲,周玲也惊异地看着他。他弯下腰假装系鞋带,落在他们后面。到了城中心十字街口,那几个同学都四散走了,周玲停下来等淮海,问:“这么晚你在那儿干什么?”淮海说:“我从7点钟就在那儿等你了。”把馒头递给了她。周玲问:“你们学校没挖防空洞吗?”淮海说:“这些活动,我是高兴就参加,不高兴就不参加。”周玲说:“真把人累坏了。下星期还要去修战备公路,是文教局统一组织的大会战,你们学校也去。”淮海说:“是吗?那我也去。”在修战备公路的工地上,淮海真是干劲十足,只是不住地看着周玲。“哎呀,淮海,你怎么老是把土装到筐子外面去?你眼睛看着点好不好。”抬土的人对他说。周玲还是和一个女生抬土,淮海几次见她停下筐子,理着头发,有意无意地朝他这边看。“就是远了一点,”淮海想,“明天、后天,就会渐渐靠近了”。可是第二天,淮海没有见到周玲,第三天也没有见到,淮海劳动的积极性一下全没了,懒洋洋地挖着土,时不时朝周玲学校的已经靠得很近的工地上望着,总希望周玲能突然出现。“哎呀呀,”又有人嚷道,“你动作能不能快一点,看看都排队了。”淮海来了脾气,把铁铲一扔说:“谁嫌慢自己挖!”挖土可比抬土累多了,要不停地挖,而抬土的人还有等着装土、抬着空筐子的时间可以休息。到第四天,周玲出现了——原来她是临时被“三代会”宣传队叫去,为正在召开的学《毛选》积极分子大会演节目——淮海一下又浑身充满了干劲。他们两个学校已经会合,淮海给他们挖土,他故意不给周玲装土,但和周玲抬土的女生不领他的情,说:“先来后到,你怎么老不给我们装。”淮海给她们装了大半筐土,那个女生又嚷起来:“你怎么装得这么少,轻视我们‘半边天’!”淮海说:“你干劲还真不小,能挣六百工分。”结结实实地给她装了一大筐土,然后把铁铲一扔,接过周玲手中的杠子,对那个“六百工分”说:“来吧,我和你抬。你是要抬前面还是后面?”男生们都围在旁边起哄。那人还嘴硬,说:“抬就抬。”却晃晃悠悠地走不了路,放下筐子,脸红到脖子。淮海说:“‘半边天’就是‘半边天’。”把筐里的土铲掉一半,把杠子又交给了周玲。事后周玲对淮海说:“那个人是我们学校的铁饼运动员。”淮海说:“这人是个‘十三点’。”周玲说:“她才不是‘十三点’呢,她家是城郊蔬菜大队的,属半城半乡户口,她是想毕业时挣个好《评语》,能安排工作。”淮海说:“你跟她抬筐,不是自找苦吃吗?”……
淮海挥了一下手,赶走了一只嗡嗡哼着绕着他脸转圈子的蜜蜂,坐起身来,看了看周围,沈进和小胖子周立五正在旁边排练对口词,对口词是李兰江写的,动作是沈进设计的,“这样,右手握拳,右臂在胸前屈起,右腿向前一步弯曲,左腿向后伸直,成弓箭步,对,就这样……‘惊天开山炮’”,“动地劳动号”……“戒骄戒躁不跑锚”,“不是跑锚,是抛锚,你的如皋腔太重了”……
淮海又在草地上躺下,把两手放在脑后,继续想着往事:
一次,周玲在街上,胸前的毛主席像章被人抢去了——那一阵子街上出现了一股抢像章的风气,淮海的像章也被人抢过,但那人抢错人了,被淮海追上,伸腿一绊,那人在猛跑中,突然一个跟头,在煤渣铺的路面上跌出老远,手和腿都跌得鲜血淋淋。周玲被抢去的像章是她在一次文艺会演中获得的奖品,她那个伤心样子,真让人心疼。淮海就把自己的像章给了她。一天晚上,淮海在电影院门口等周玲,他们几天前约好来看新上映的电影《钢琴伴唱〈红灯记〉》,可是等到电影开映已好一会,周玲还没有来,他就到周玲家去。周颖正在洗碗,以前淮海到她家来,她总是说:“你一来,就把姐姐带走了,家里的事全扔给我一人做。”这次她却说:“你又来找我姐姐了,你把她带走吧,反正她这两天在家也不肯做事。”淮海想,可能是她晚饭吃迟了吧,问周颖:“你姐姐呢?”周颖朝房间里指了指说:“在里面生气呢。”“生气,为什么生气?”“我不知道,你去问她吧。”淮海走进周玲的房间,周玲坐在床边,头也没抬,也不说话,一点反应都没有。淮海说:“你怎么还坐在这?电影早开场啦。”她还是不说话。淮海问:“你真的在生气啊,生谁的气?”一眼看见她胸前没戴毛主席像章,又问:“是不是像章又被人抢走了?”周玲默默地拉开床边桌子的抽屉,把淮海给她的那枚像章取出来,塞到淮海手中。淮海问:“怎么,你那枚像章找回来啦?”淮海见她眼泪流到像桃花一样艳丽的脸上,又从脸上滴到衣服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说:“是我惹你不高兴了吗?你怎么不说话呀?”周玲问:“前天你干什么事了?”“前天?”淮海在心里回想,“前天我没做什么呀。上午、下午都上学,晚上和人下军棋。”“中午你干什么了?”“中午?”淮海又努力回忆,突然他想了起来,“是周颖这个小丫头对你说什么了吧?那天吃过中饭后,我和人下军棋,但家里的军棋少了一个地雷,我就在上学时绕路到百货公司去重买一副。路上遇见我们大院里的一个姑娘,骑着自行车,带了我一段路。经过你家巷口时,我看见周颖在和人跳橡皮筋。你想哪去了,那个姑娘已经工作了,比我大4岁呢。”周玲说:“大4岁怎么啦,我不是也比你大吗?”淮海说:“你只比我大4个月。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就是比我大8岁也没关系。”周玲抬起头看着淮海问:“你说的是真的?”淮海说:“我敢向毛主席保证。”周颖跑进来对姐姐说:“原来你是为这事生气的啊。路大哥,我可没说你坏话,只是觉得好玩,一个大男人,要女人用自行车带着。是姐姐自己多心。”淮海说:“你这个小丫头,原来那天是故意装着没看见我,看来以后我得好好地巴结巴结你。”周颖说:“你们是去看电影吗?也带我去吧。”淮海说:“电影已快结束,过两天带你去。”周颖说:“你把票给我。”拿着电影票跑了出去。
周玲和淮海也离开了家,走出巷口,向东走到忠字塔,然后向北走上解放路街。经过映红照相馆时,淮海又在照相馆橱窗里周玲的照片前停下,他今日的心情和往日大不相同,凝视着照片上的周玲,心里充满了怜爱,想:我不能让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受到丝毫的委屈,我要保护她,要承担起责任来,让她快乐,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
这些事情,真让淮海难忘,他会心地笑了起来,在心里说:“我最亲爱的人,这辈子我非你不娶。”
一天,淮海将周玲的照片放在衣袋里,躺在草地上拿出来看。沈进蹑手蹑脚走到淮海身后,一把将照片抢过去,说:“你老是一个人在笑,笑什么呀?这是谁的照片?这个小婆娘怎么这么眼熟,是电影明星还是样板戏演员,好像是茅惠芳,你哪儿来的她的照片?不是,比茅惠芳还漂亮。”
淮海早就知道沈进走近他的身后,他根本就不想提防他,他的心里已经装不下那种甜蜜的情感了,要让大家都知道,和大家分享。他对沈进说:“我们离家前一天晚上,在文化宫看演出……”
沈进立刻想了起来,嚷道:“一点不错,这就是那个演喜儿的漂亮的小婆娘。”
淮海说:“你不要一口一个‘小婆娘、小婆娘’的,说话好听点。”
“原来那个漂亮的小婆——漂亮的小姑娘,是你的女朋友啊!”
被沈进知道,黄海籍的老乡们就都知道、离家前观看的《白毛女》中那个扮演喜儿的漂亮的小婆娘,就是淮海的女朋友。苏明诚问胥晓军:“史亚东不是狂追过周玲吗?淮海不是我们学校的,怎么会和周玲谈起来的?”
一天天气不好,他们在食堂里排练,进来了两个女兵,自我介绍是九连的,营部副教导员叫她们到各连看看会演节目准备的情况,如果准备得差不多了,就报请副教导员来审查。其中一个叫夏红莲,淮海认出就是那个曾给他捡球的高个儿的女兵;另一个叫虞娜,是那次打拍子指挥唱歌的那个胖胖的圆脸的女兵。她们在一张饭桌旁坐下,夏红莲拿出笔和本子,李兰江坐在她对面。
夏红莲问:“你们准备了哪些节目?”
李兰江说:“我们初步准备了8个节目,有笛子独奏《我是一个兵》、《打靶归来》,二胡独奏《唱支山歌给党听》、《北京有个金太阳》,手风琴独奏《赛马》、《西班牙斗牛士进行曲》……”
夏红莲停住笔问:“你们连有人拉手风琴?这两个曲子不好。”
淮海走过来问:“怎么不好?”
夏红莲看了看淮海说:“不是马就是牛,我们应该宣传工农兵。”
淮海说:“不能这么理解,《赛马》弘扬的是一种龙马精神,就是歌颂工农兵。”
夏红莲说:“龙是封建迷信,怎么是工农兵呢?还有那个西班牙,是外国吧?属于封资修,就更不能宣传了。”
淮海没有想到,这么漂亮的姑娘,也患上了“左倾幼稚病”。
淮海走过来时,虞娜一直在看着他,那目光就像是要把人看进眼睛里去,这时她问淮海:“是你拉吗?《西班牙斗牛士》可不容易拉。”
淮海说:“随便拉拉吧,没有乐谱,全是以前从留声机上听来的。”
虞娜说:“你可以换一个,《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那一场开头的曲子,比较热烈,杨子荣的唱段也很高亢、抒情,就是旋律太快,不知你能不能拉?”
淮海说:“也行,斗牛换成打虎。”
虞娜又问李兰江:“你们怎么全是器乐独奏,没有说唱和歌舞吗?”
李兰江说:“有,还有山东快书《夸一夸咱班的唐学茂》,三句半《东风吹,战鼓擂》,淮剧清唱……”
夏红莲说:“淮剧好,江青同志最重视戏剧改革。能不能先给我们唱两句?”
李兰江向站在后面的建阳县兵程良才说:“来一段吧。”
程良才扭扭捏捏地走了过来,清了清嗓子,两手做成花旦的兰花指状,把胸脯一挺,用高亢、尖锐的女声腔调,声情并茂地自报自唱起来:“下一个节目,请听淮剧自由调《纪念白求恩》——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了,为了帮助中国的抗日……”唱罢,清了清嗓子。
夏红莲说:“腔调有点悲,能不能欢快一点呢?”
虞娜说:“这就是淮剧的特色,淮剧又称悲调。这也没关系,对白求恩表示纪念嘛。”
夏红莲说:“那行。还有什么节目?”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沈进一直在人群外面,做着京剧动作,嘴里唱唱念念,竭力想引起这两个女兵的注意——平时只能远远地见到她们,和她们说话的机会都很难得——这时他听到夏红莲的话,就闯了过来,说:“还有对口词。我们俩人说。”一把将小胖子周立五拉过来。夏红莲和虞娜看着他俩都笑了,沈进又高又瘦,白白嫩嫩,像根剥了皮的‘麻杆’,周立五又矮又胖,缩着脖子,黑里透红,像个土墩。“要不要表演给你们看看?”沈进说着就拉周立五往人群外走,周立五涨红了脸,尴尬地憨笑着,甩开了他的手。
“惊天开山炮,”沈进扯开嗓子喊了一句。
“动地劳动号……”周立五像应声虫似地也喊了一声。
沈进却没有再往下喊,因为他发现夏红莲和虞娜并没有看他们表演,夏红莲正在对李兰江说:“我突然有个想法,我们两个连,用一个男兵、一个女兵合说一段对口词。虞娜,你看怎么样,我们出一个女兵。”
虞娜说:“行呀,就让徐玫说吧。”
沈进走过来对夏红莲说:“谁是徐玫呀,她怎么没来?就我和她说吧。”
虞娜对李兰江说:“你们怎么没有样板戏呢?副教导员强调,各连都要有样板戏,哪怕是一段清唱也行。”
李兰江说:“有的,我们最后一个节目就是京剧《沙家浜》第五场,我们全体都上。”
夏红莲说:“很好,谁演郭建光?”
沈进在她面前将胸脯一挺,说:“我。”然后单手上举,做了个托天的动作,一嗓子吼了起来:“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那……”但他没唱上去。
夏红莲和虞娜都笑了,夏红莲说:“这个郭建光可够瘦的呀。”
淮海说:“芦荡里没吃没喝,他能坚持到今天已很不错了。”
她们又笑了起来。
两个女兵离开以后,云海滨对大家说:“刚才你们注意到没有,那个虞娜的眼睛老是不离淮海。淮海,你可要当心了。”
沈进说:“淮海才不要她呢,淮海早有女朋友了,我见过,比那个虞娜要漂亮一百倍。”
小胖子周立五这时已不再拘束,说:“你们看她像不像‘小常宝’?”
沈进说:“有点像,圆脸,大眼睛。但身材不好看,太胖,女人就是身材要苗条,你看跳芭蕾的那些人,茅惠芳、石钟琴、白淑湘,多美啊。”
大胖子、外号“李德伦”的如皋兵李德林说:“你得了吧,全长得像你这样‘麻杆’似的才算漂亮。”(注:李德伦,中央乐团指挥,当时因指挥交响音乐《沙家浜》而驰名。)
小胖子周立五对沈进说:“漂亮不漂亮也轮不到给你做老婆。”说完,忽见他立即转过身来,缩起脖子,把舌头伸出缩不回去。大家转过头朝门口一看,原来是两个女兵又走了回来。沈进却背对着门没有看见,还在大发议论:“我见过的漂亮婆娘多了去了,我们学校的女生哪个不想我,想谈早谈了,嘴也亲过几个了,这两人最多一般化,给我我还要考虑考虑呢。”一转身,见到她俩,也尴尬起来。
夏红莲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涨红着脸问:“你问我名字干什么?”
夏红莲转身对李兰江说:“下午叫他到我们连来,把说对口词的事落实一下。”
五月一日晚上,在刚建成的三营礼堂里举行了全营文艺汇演,真所谓“台下十年功,台上十分钟”,排练了半个多月,两个半小时会演就结束了。虞娜在这次会演中大放光彩,她和本连的刘志勇搭挡,演了两个节目,一个是男女声表演唱《逛新城》,还有一个是京剧《智取威虎山》片断,她演小常宝,刘志勇演参谋长。她化妆后在台上的灯光下,比本人还要漂亮,演得也很好,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大家以后就叫她“小常宝”。此外最受人欢迎的是沈进,和他一起说对口词的徐玫,也是个又细又长的人,眼睛也细得像一条线,他们在台上,频繁变换着摆出弓箭步,将右胳膊屈在胸前,或指向前方,抢着说话:“枪!”“革命的枪!”“枪!”“先烈的枪!”“枪!”“人民的枪!”“枪!”“战斗的枪!”“紧握手中枪!”“革命有方向!”“紧握手中枪!”“红色江山万年长!”合:“红色江山万年长,万——年——长!”他最大的优点是不吃场,一出场,台下就响起一片掌声,他丝毫也不慌乱,总是一本正经地进入角色。排练时,唱郭建光的唱段,总是淮海用手风琴给他拉个过门,但到会演时,淮海也上了场,没有乐器伴奏,他一下调门起高了,到唱不上去时,他又降调,但到低音又低不下来,就又转为高调,倒也“抑扬顿挫”,赢得了台下经久不息的笑声和掌声。
会演结束后,营里成立了演出队,十连淮海和沈进、李兰江、云海滨4人进了演出队。
演出队有5个女兵,被称为“五朵金花”:夏红莲,长得最漂亮,有着像芭蕾舞演员一样优美的身姿,皮肤很白,一头浓密的乌黑的头发,脸形线条分明,眼睛里总带着一本正经的神情。虞娜,也很漂亮,个儿不高,胖胖的,圆脸,笑起来很甜,能歌善舞,还会画画、写美术字,打羽毛球、乒乓球。徐玫,是一个纯真、开朗的人,长得像豆芽菜又细又嫩,笑起来眼睛细得像一条线。“沙老太婆”,除她本连的人,她的真名并不为人所知,她在会演时演《沙家浜》中的“沙老太婆”大获成功,她说那句“我一辈子养了7个儿子,就是缺个女儿啊”的台词时,引得台下一片笑声。还有一个叫小云,江都人,被称为扬州美女,营部话务员,负责报幕。
在“五朵金花”中,沈进最欣赏的是徐玫,他用他特有的华而不实、夸大其辞的讲话风格,由衷赞赏地对淮海说:“女兵中徐玫最美丽,她还是一位高贵的公主,师长的爱女。”九连的孙如成说:“她的父亲不是师长,是司务长。”沈进坚持说:“是师长,省独立一师师长。”孙如成说:“难道我还不知道?我父亲是南京肉联厂总务科长,她父亲是厂里食堂的司务长。我们两家住在一个宿舍区。”沈进仍然坚持说徐玫的爸爸是师长。其实这是他的美好的愿望和想像,他也知道孙如成说的是真的,但徐玫是他心目中的女神,他不愿意她不是师长的女儿,至少是师长。他不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圆镜仔细照照,扬扬两道倒挂着的眉毛,然后跑去找徐玫。他和徐玫演二重唱,徐玫不识谱,问沈进识不识谱,沈进说:“这太简单了。”但他也不识谱,就来找淮海现学。过后徐玫也来找淮海,说:“还是你用手风琴教我唱吧,沈进不会看谱,全唱跑调了。”一天排练休息时,徐玫拿着几封信回来,将一封信递给沈进,说:“你父母的来信。”信封上写着“沈进儿收”。徐玫问他:“你家不是在县政府大院吗,怎么是马沟公社卫生院的地址?”沈进说:“这是我的小姨妈写来的,她是我们县马沟公社医院的护士长。”徐玫又把一封信递给淮海,说:“地区商业局的来信。沈进的爸爸是县长,你爸爸在商业局是什么干部?我家也是商业部门的。”
沈进平时总是对别人炫耀淮海的家庭,以显示他们都是干部子弟,但在徐玫面前却一字也不提淮海的家庭情况。
有很多男战士想和夏红莲接近,然而,夏红莲待人,却像高挂在天空的月亮,看得见,可又那样遥远,虽然也有光,但没有热。她喜欢讲革命道理,工作很主动,每天打扫卫生都抢着干,有时到农村劳动也不怕脏、不怕苦,没有大城市姑娘的娇气。她的白晰的皮肤为人所羡慕,但她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珍惜,常常抛头露面、挽着袖子、卷起裤褪,在阳光下干活。她严肃地对淮海说:“你为什么老是拉《九九艳阳天》、《在那遥远的地方》、特别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一类歌曲?”淮海说:“这些歌曲好听啊!”她说:“这些都是黄色歌曲,你应该拉革命歌曲。”可是有一天休息时,淮海看见她在山中一条泉水边洗衣服,嘴里也小声唱着《九九艳阳天》。淮海被她的身姿和歌声所吸引,却又觉得这样偷偷地欣赏一个女孩不太道德,正想离开,脚下一动,一块石头滚了下去,她的歌声立即停了下来。淮海感到很尷尬,走下坡去,没话找话地对她说:“你的歌声将我引来啦。你唱《九九艳阳天》比唱样板戏更动听。”
她脸微微涨红,反问道:“你听见啦?我没有唱那种歌。”
她的脚边有一大盆衣服,淮海问:“你怎么洗这么多衣服呀?”
她说:“是帮排里同志们洗的。我们抽在外面,排里工作没时间参加,休息时就帮她们多做点事吧——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淮海说:“星期天没事,到山里走走。”
她说:“怎么会没事呢?这不好。可以到伙房帮厨,搞搞卫生,和同志们谈谈心,这对你进步有好处。”
她一眼看见淮海卷起裤腿、脚上露出的尼龙袜子,又惊异地说:“怎么,你还穿花袜子,部队发的袜子为什么不穿?这不好,不符合艰苦朴素的精神。”
淮海说:“你衣服洗好了吗?我帮你端回去吧。”
她说:“不用,你先走吧,被人看见不好。”
但虞娜却是一个激情似火的人。在演出队第一次集中时,副教导员给他们开完会后,大家回各自的连里去,淮海因到营部通信员那里去取信,走在了后面,在营部通往营区的小桥边看见了虞娜。虞娜很直率地向淮海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又询问了淮海的情况,然后说:“你是五五年出生的,今年才17岁呀,看上去不像。”
淮海说:“是呀,当兵之前就有人问我二十几了,还有人问我有没有小孩,我长得老气。”
虞娜说:“不是,我是说你17岁就这么大个子。”
她是1951年出生,今年已21岁,比淮海大4岁,年龄上产生了距离。
她见到淮海手中的信,又问:“是谁的信?”
淮海说:“我的。”
虞娜说:“不是,我是问谁写来的信。”
淮海说:“一个朋友。”
虞娜说:“我能看看信封上的字吗?我喜爱书法。”
淮海将信递给了她,她看后说:“地区纺织厂布机车间,是女朋友吧?”将信还给了淮海,一下失去了和淮海谈话的兴趣。
演出队的队长,是和虞娜同连的刘志勇,又和虞娜是演戏经常的搭挡,他们在上次全营汇演时演的《逛新城》和《智取威虎山》片断,成了营演出队的保留节目,现在又演秧歌剧《兄妹开荒》。他对虞娜很献殷勤,但虞娜却把爱情之火燃向了李兰江。李兰江是个美男子,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就是个子稍矮了一点。他是老三届高中毕业生,年龄与虞娜相仿。虞娜一有机会就接近李兰江,大家都看出来了,刘志勇更是被妒火烧得眼睛都红了。副教导员找他们谈话,李兰江向副教导员表态:“请领导相信我,我不会做违反纪律的事的。”是的,尽管虞娜对李兰江那样火热,但李兰江对她却一直无动于衷。大家都对李兰江很钦佩。
一天,李兰江家里来了一封电报,说父亲病重,叫他回家一趟。李兰江走了以后,虞娜就显得心神不定。不到一个星期,李兰江就提前归队了。回来后他显得心事重重,沉默不语。大家还以为是他父亲生病的缘故。几天以后,从李兰江家乡来了两个农村模样的人,一个是50岁左右的男人,另一个是20岁左右的姑娘。他们是李兰江家乡的大队书记父女,到部队来告李兰江“作风败坏,乱搞男女关系”的问题。那姑娘哭着对十连指导员说,李兰江一次在村后的苇塘边亲她的嘴,一次在玉米地里手伸到她衣服里摸她的胸口,最后一次在一个草堆旁扯断了她的裤带,可是他后来又跟别的女人搞上了,就把她甩了。原来,李兰江早先被这个大队书记的女儿看上,两家就订了亲,后来李兰江到县城上高中,在学校宣传队和一个女生谈恋爱。李兰江到部队后,大队书记的女儿从本公社一个李兰江的同学那里知道了这件事,两家大闹起来。李兰江收到家里的电报,就是要他回去处理这件事的。连里原想让李兰江恢复和大队书记女儿的婚事,但李兰江在学校的恋人已经有了5个多月的身孕,连里不再勉强。这使李兰江的政治前途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虞娜自此也不再追求李兰江。
五月中旬,团政治处举行全团文艺会演,会演结束后,成立了团宣传队,十连李兰江和云海滨进了团宣传队。淮海非常想去,团宣传队可以在更大的范围出头露面,到一营、二营、四营和大别山里的各个部队去演出,参加各部队汇演,这是淮海梦寐以求的愿望,但他没能去,因为一营也有个拉手风琴的。
沈进很替淮海抱不平,对淮海说:“凭什么不让你去,让朱沪生去,你比朱沪生拉得好。”
淮海说:“朱沪生告诉我,他是上海音乐学院附中毕业的,受过正规训练。”
沈进说:“正规训练算什么?李东山看过汇演后就说,‘路淮海比朱沪生拉得好’,李东山也学过手风琴。朱沪生独奏的那个曲子算什么啊!《山楂树》,那也不是独奏曲,一点难度也没有,他还拉跑调了,他别以为别人听不懂,我能听懂。这事包在我身上。”
淮海问:“你有什么办法?”
沈进说:“我去跟李兰江说,以后团宣传队的乐队肯定是他负责。”
淮海说:“找他没用,这是团宣传股决定的。”
沈进说:“那我就没办法了。不去就不去吧,我也没去,徐玫都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