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皖西六安县独山镇的北边,沿着公路向西约一公里处,有一个面临公路的小学校,三营十连就临时驻扎在这里,副连长、司务长、上士和炊事班,已提前到来,在小学校门前迎接队伍。部队的到来,使这个已经放寒假、冷冷清清的校园变得热闹起来。几天后,又有一批从苏中的海安、如皋和皖南的枞阳、望江征来的新兵补充了进来,全连由9个班扩充到12个班,淮海被调整到二排八班,原来6班的副班长成志刚当了八班班长,副班长是一个由军区通讯团警卫排调来的六九年的山东兵叫张沂生,两个老兵还是原来六班的任中英和庞根祥,其他8个新兵,4个黄海兵,2个海安兵,1个如皋兵,1个望江兵,黄海兵中除淮海和蔡凤楼,还有一个叫刘洪湘,一个叫储义民。刘洪湘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今年已25岁,全排除了排长他年龄最大,在家是个生产队长,临入伍时填了《入党志愿书》,转到部队来批准。而在八班,班长和两个老兵都还不是党员,只有副班长是党员,因此班长和大家对刘洪湘都很尊重,不把他当作新兵,他自己也显出不同于一般新兵的样子。而储义民,谈起来和淮海两家的关系还很近。建国初期,他们的父母都在华东野战军第一0二师,储义民的父亲是301团副政委,母亲是师卫生科教导员,淮海的父亲是301团参谋长,母亲在师卫生科当卫生员;后来一0二师改为农建第四师,储义民的父亲是11团政委,淮海的父亲是11团副团长,当时团长是一个在淮海战役中起义的原国军吴化文部的团长,因此淮海的父亲是实际上的军事主官,和储义民的父亲工作配合得很好;建立淮海农场后,储义民的父亲任农场党委书记,不久调到黄海任地委组织部副部长,六十年代初任行署副专员,淮海的父亲任淮海农场场长,不久调到海滨县任副县长,五八年调到黄海任地区商业局副局长,六十年代初任局长,六六年拟任地委组织部副部长兼地区人事局局长时,已经行文,并谈过话,因文G开始未能到任。到独山后,父亲在来信中告诉淮海,储政委的老二也是你们这一批兵,但淮海没有想到就是储义民,因为储义民没有一点干部子弟的样子,他比淮海大6岁,一九六八年高中毕业后,下乡插队,很能吃苦,皮肤晒得像一面古镜,已经像个农民。有一次闲谈,他无意中说出了农四师,淮海才知道。
他们每天清晨起床出操,嘹亮的口号声,划破了大山的岑静。上午练习队列,下午政治学习。呆头呆脑的仇杞帅,摆动着同手同脚,总是走不好队列。“向右——转,”他向左转去,和左面的人来了个脸对脸。“向左——转,”大家都转向了前面,他一人转向了后面。他的班长说:“真没办法,看来你只能去养猪。”让老兵给他单独操练。
一个星期天上午,十连和驻在独山镇里的十一连比赛篮球,由淮海当裁判。他脖子上挂着一只哨子,提前来到球场。球场上连里的上士刘玉林和一排的新兵大个子吴永贵在打球,见到淮海,刘玉林老远把球扔了过来,淮海接过球扔向球框。刘玉林告诉淮海,他也是黄海县人,家和吴永贵在同一个公社,一九六九年兵。
不一会儿,十一连的连长唐大肚子带着队伍过来了,淮海见到了陆建民。十连的水平远远超出十一连,一排的如皋兵钱志平,打组织后卫,三排的海安兵李东山,打小前锋,两人都是南通下放知青,曾是南通地区青年队的主力,还有二排七班的胥晓军,也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高干子弟”沈进主动要求上场打中锋,但他却是不会打球,拿到球拍两下不是走步,就是被人断去,空有那么高的个子,投篮就像舞姿优美的舞蹈,但就是球投不进,豆芽似的身板,被人一撞就跌倒,倒挂着两道眉毛,吃力地来回奔跑。十连开局打得不好,就让吴永贵上场换下沈进,局面一下改观。沈进下场后对淮海说:“今天发挥得不好,你又老吹我犯规。”十一连只靠陆建民一人,比分拉得很大。后来为了友谊,将钱志平和吴永贵换下,又让沈进上场,结果十连以小比分获胜。
“二姑娘”蔡凤楼成了全连的先进人物。他每天早晨起床号吹响之前一个多小时、还是满天寒星、月亮西斜之时就起床,先到连部门前扫地,然后再把本排门前扫干净,白天则去扫院子,又到伙房帮厨,帮伙房挑水。他的行动带动了大家,于是,每天早晨那个时候,人们就都起床打扫卫生。后来,就开始争夺扫把,谁能拿到扫把,就把扫把放在床头。不管怎样争夺,总有人拿不到扫把,他们也照样那时起床,有人扫地,有人就拿着畚箕站在旁边等着装垃圾,还有人空手走来走去,反正不能躺在床上。再后来,又有人将各人的洗脸盆、漱口缸拿出来排好,挑来水放好洗脸水、漱口水。学校整个院子里,直到角角落落,什么时候都是干干净净,不断有人反复地打扫。派公差时人人都将手举得很高,争着要去。班长、副班长、党小组长、老兵的衣服鞋袜,一脱下来就被人拿去洗了——在新兵中,争做好事蔚然成风。每周的连里点名、每天的班务会讲评,都有很多人受到表扬。只有淮海和胥晓军,每天睡到起床号吹响才起床,班长成志刚每次班务会都不指名地批评淮海:
“有人到现在还没有行动,是不是在等着要干什么大事?不要总以为自己是城市兵,蔡凤楼同志不是城市兵吗?为什么就积极上进,争当标兵。干部子弟有什么了不起?那是父母的功劳,不是你的功劳。”
淮海也不讨许多老兵的喜欢,在他们眼里,这个“新兵蛋子”是个没大没小、不懂规矩的人。老兵在“新兵蛋子”面前,就是长官,“新兵蛋子”可以被任意训斥,不能随便讲话,开玩笑更是大逆不道,但淮海完全不遵守这一套,不仅对老兵,就是对连长、排长,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嘴巴很厌,爱乱开玩笑,学别人的讲话。还会给人起外号,例如:副连长杨秀坤叫工兵小队长,因为他长着小胡子,像电影《地雷战》里偷地雷的日本鬼子,一排长脸上有几个麻子,就叫“群众观点”,刘洪湘叫“拾纸分子”(知识分子),五班有3个人,一个大圆眼睛的老兵叫“猫眼司令”,一个姓毛的叫“毛驴太君”,洪水淼叫“猪头小队长”,《烈火金刚》中的3个日本鬼子全有了,有个很瘦的兵叫“齐天大圣”;他还把绰号起到了别的连,那天十一连的连长带着队伍来和他们比赛篮球,淮海就叫他“唐大肚子”,十一连连长姓王不姓唐,因为淮海觉得他像他们商业局的总帐会计唐刚的儿子唐烽……刘洪湘有一次义愤填膺地说:“所有人的绰号都是他起的。”此外,他还有一些行为也让人很看不惯,例如:每次大便后,都要关上门用水洗屁股,一次任中英问他:“你大便后不擦吗?”他说:“擦呀。”“那你还洗什么?”他说:“习惯了。”任中英说:“没必要,有人谈论你了,影响不好。”是啊,有些人在家乡时,大便后用稻草、麦秸擦,这里的老乡用竹片、麻杆片刮,现在用纸擦,难道还不干净?他又像个娘们一样擦雪花膏,沈进也跟他学上了,还用香皂洗头,每天晚上刷一遍牙。还有,别人都是一个脸盆,一条毛巾,洗脸、洗脚不分,他却是两只脸盆、两条毛巾。有一次成志刚很是鄙夷地说:“城市兵我见得多了,也没有这么讲究的。怕脏来当什么兵!”但他也得过一次第一,就是整理内务,他和成志刚叠的被子和大衣,被评为样板,连里组织各班来观看,还让他作现场表演。
班长成志刚,从一开始就和淮海过不去。在新兵刚到南京的那天,他拿了一张纸和一枝笔,叫淮海写几个字。写罢,他拿过去看了看,说:“中学生,字写得也不怎么样。”第二天,他又无缘无故地在班务会上说:“城市兵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也不是农村来的。”他的家在宿迁的乡镇上,也是吃商品粮的。他有个特点,一生气就满脸通红,一直红到耳朵、脖子,阴着肉泡眼,说话恶声恶气。二排七班长胡大荣——因与军区胡副司令同名,人称胡副司令——是六八年兵,资格最老,其他班长、老兵都是六九年和七0年的兵,排长不在时就由他代理排长。他喜欢开玩笑,常和淮海打打闹闹。每当此时,成志刚就在一旁红着脸,怒目而视,但碍着“胡副司令”,一直隐忍不发。有一天晚上,“胡副司令”又和淮海打闹,手脚重了一点,淮海吃了亏,变了脸,抡起拳头打了“胡副司令”两下。这下可让成志刚给逮住了,召开班务会,要每人都发言批评淮海,只有任中英没有发言。“二姑娘”和刘洪湘“火力”最猛,“二姑娘”说:“路淮海在家时就天天跟人打架,他这种行为,就不配解放军的称号。”都是一条船上来的家乡人,他们的脸面竟也能撂得下来,“二姑娘”在新兵船上时和人探讨到部队后怎么和老乡相处的问题,原来这就是他的处世之道。第二天淮海对“二姑娘”说:“看在我们从小就认识的份上,昨晚的事我不和你计较,如果下次再这样,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二姑娘”满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怎、怎么,你还想打我?”淮海说:“瞧你这副浓包像,我打你了,你快去报告成志刚啊!”但刘洪湘第二天主动找淮海打招呼,说他实在是没办法,班长叫发言,他不能不发言。这让淮海对他很反感:这人真阴险,拿人当垫脚石,还两面讨好。刘洪湘的父亲原先也是干部。1949年大军南下时,部队缺少干部,就征调了一批地方干部入伍。刘洪湘的父亲一到部队就担任了连副指导员,以前他没摸过枪,一次,在擦枪时走火,打伤了自己的腿,就转业,安排在海门县邮电局任股长。但他家乡观念很重,又留恋家里土改时分到的一亩三分地,想回家发家致富,就辞去了公职,回家务农,并做着贩卖牛皮的生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不久又当了村长,又买了十几亩地,成了一个新“富农”。未料不久农村开始实行合作化,个人的土地、农具、耕牛都归集体所有,牛皮也由供销社统一收购,他的发家致富梦破灭了,而国家又取消了干部的供给制,开始实行工资制。这可将他的肠子悔青了,由国家干部成为不脱产的农村村长,老伴和几个子女也在乡下务农,他于是又向组织要求恢复公职,未被批准。所以,淮海和储义民谈论他们父辈的话,就如一根根钢针,扎进了刘洪湘的心里,他妒嫉他们,巴不得他们出什么事才高兴。
一天晚上,熄灯号已经响过,大家都已脱衣躺下,只有淮海还坐在那里洗脚,胥晓军睡在被窝里和他闲聊。胥晓军说:“淮海,我们地直青年队的王光华,你还记得吗?他就在西边六0一部队。”
淮海问:“他是大王还是小王?”
胥晓军说:“小王,就是打前锋的8号。今天我到六0一卫生所看病,见到他了。他也认识钱志平和李东山,说要来找他们。”
成志刚从地铺上抬起头,脸红脖子粗地吼道:“你们不睡觉,还在啰嗦什么!”
淮海擦干脚,趿着鞋子出来倒水,正走到门口,就见连长急匆匆地走了过去,通讯员小杨跟在他后面,只听连长喊道:“紧急集合!”随后响起了急促的哨声。
淮海一见,扔掉脚盆,像子弹一样飞奔进屋,打好背包,背上枪和黄帆包,跑到操场上。连长、指导员和连部通讯员站在操场上,见淮海第一个跑到,连长看了看手表。不一会儿,全连集合完毕,连长喊口令,队伍围着操场跑了起来。15分钟后,队伍停下,再看队列里,每个人的背包都变得松松垮垮,服装也不整齐,有人没戴帽子,有人没穿棉袄,很多人衣服扣子没扣上。连长扫视着队列,喊道:
“沈进,出列。”
沈进走到队列前面,大家一看全乐了,只见他像个竹竿一样立着,背包全部散了,披在身上,裤子反穿,裤子屁股部分在前面鼓了起来。连长说:
“只跑15分钟就这样,如果跑几个小时怎么办!”
他又走进队列,在淮海后面停下,然后走到队前喊道:“路淮海,出列。”
淮海武装整齐地出现在队列前。连长说:“看看人家,怎么就一点不乱的呢,路淮海同志还是第一个到操场的。”又叫淮海转过身来让大家看。“大家都要向他学习。”淮海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获得了连部的口头表扬,为排里争得了荣誉。
大年三十,部队也和地方老百姓一样热闹。院子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窗户玻璃擦得锃亮,学校门口挂着“欢度春节”的横幅,插着许多彩旗。刘洪湘裁了一叠红纸,在挥毫写对联,“二姑娘”在一旁磨墨。各班都在包饺子,大年初一吃饺子是部队的传统。这一批新兵都来自南方,过年吃汤圆,大部分人不会包饺子,老兵就一边包一边教他们。“哎呀呀,你这包的是什么啊?一到锅里就化了。”庞根祥的浙江老家虽然过年也不吃饺子,但他已经当了两年兵学会了,“这样,先把中间捏紧,再把两边捏紧。”他尖声尖气像鸟叫唤着对望江兵吴宗利说。任中英一人擀面皮可以赶上全班人包。
炊事班长带着两个炊事兵来收饺子。五班的沭阳老兵冯家富冲他喊道:“天王盖地虎。”
他随口应了一声:“宝塔镇河妖。”
五班的霍丘老兵王志强对他说:“三爷,大年三十给我们摆一个‘百鸡宴’吧。”
炊事班长矮矮的个子,一张白净长脸,像一只瓢,下巴很长,好像随时都能掉下来,下巴颏上有一小撮山羊胡子,外号叫“座山雕”。他说:“行呀,我叫参谋长去抓鸡。”
七班副班长王宝财跑了过来,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宿迁兵,宽阔的大脸上生着许多黑痣,翻着厚厚的嘴唇,像座山雕的参谋长**子,他从身后将“座山雕”抱住,举了起来。“座山雕”两腿乱蹬,“参谋长”把他往旁边一扔,一屁股坐在一只面盆里,弄得身后一片白面,拍打着屁股跑了。
晚饭后,连里在学校的小会堂里举行联欢晚会,每班出一个节目,沈进报幕。新兵中文艺人才还真不少,二班的云海滨的笛子独奏《我是一个兵》,六班的李建群唱了一段京剧《沙家浜》中郭建光的唱段《朝霞映在阳澄湖上》——据他说,他的家乡苏中海安县李堡镇有一个京剧团,他是京剧团的演员,七班的蒋跃表演了一段快板,八班的节目是小合唱《学习雷锋好榜样》,淮海手风琴伴奏,沈进给他们指挥。唱罢,沈进喊道:“请路淮海来一个独奏好不好!”大家鼓起掌来,淮海演奏了一曲二胡曲《北京有个金太阳》。沈进将他的节目放在了最后,是诗朗诵。只见他面对着观众,凝神屏气,突然两手向上举起,喊道:“啊!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然后,换成前弓箭步,左臂向后伸直,右肘屈起,放在胸前,“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接着表演了京剧里的一个旋子,停下来右手上举、左臂向下托天按地,“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又双臂斜着向上举起,“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丛——中——笑”。亮相,放下双臂。
熄灯之前,宿舍里空气有些沉闷,许多新兵默默坐着,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家过春节,生出了思乡的情绪。李建群伏在枕头边写东西,六班的枞阳兵王安民走过去取笑说:“又给‘红苹果’写信啦。”。李建群在家有一个女朋友,据他说就是镇京剧团演阿庆嫂的演员,但他的老乡说,李建群在《沙家浜》剧中演的是抢包袱的刁小三,那个被刁小三抢包袱的妇女就是他的女朋友——前几天李建群给女朋友没写完的信,晒被子时掉在外面被人捡到,信上说:“你的脸就像一只红苹果。”六班的曹大财坐在地铺上,眼泪汪汪地对人说:“去年三十晚上,我和我父亲上街卖喜纸……”
大年初一清晨五点,轮到淮海站最后一班岗。他背着枪在院子里巡逻。北风凛冽,天寒地冻,四周群山壁立,远近鸡犬之声,此起彼落。他东望故园,离家千里,关山阻隔,路途漫漫,不由涌起一阵强烈的思乡之情。每年此时他正在放鞭炮,他想到他的兄弟和伙伴们,他们今年放鞭炮时是否会想到他呢?东方渐渐露出了曙光,大山里远远近近也响起了一阵阵鞭炮声,沉寂的大山醒了。他是全连第一个在这大山里迎来了1971年的春节。
上午,营部在独山小学内组织各连拔河比赛。外面热火朝天,人声吵嚷,淮海却一人愁眉苦脸地坐在宿舍地铺上,到独山后他就经常感到肠胃不舒服,今晨站岗时又受了点凉。早饭时,他只吃了一个饺子,那饺子馅中浓烈的五香粉味,让他想吐。他找卫生员小李,小李说没有药,要带他到西边工程兵六0一部队机关卫生所去看看,他懒得走动,不肯去。副指导员和小李进来了,副指导员说:“叫你去看病怎么不去?跟小李去吧。我的胃也经常不舒服,吃点药就好过了。回来叫伙房给你做一碗病号饭。”
淮海和小李来到西边工程兵六一0部队机关卫生所,卫生所里有一个女卫生员,淮海在这万山丛中、男人的军营里,第一次见到一个美丽的女兵,心情立刻好了起来。他惊异地注视着那个女兵,目光如电光一样,射中了那个女兵的心。那女兵红着脸,显得有些拘谨,给淮海取了药后,拿出一个《病员就诊登记簿》,请淮海写下姓名和单位名称。淮海离开时,她跟在后面,一直送到门外,淮海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去,见她还站在门口望着他,这一回她的目光没有躲闪,直看着他。啊!青春是歌,青春是火,青春是桃花,青春是丘比特的神奇的箭。淮海是有着很深的女兵情结的,况且这又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兵。显然,那个女兵对他也很有好感。然而,他们并不在一个部队,茫茫群山,云遮雾障,他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而且他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小李羡慕地看着他们,回来的路上对淮海说:“你不要傻乎乎的,看到女兵,眼都发直了。”
大年初三,天空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一连几天,遮天盖地,将群山妆点得一片白茫茫,他们冒风踏雪,来到独山镇,在一个大门上方的墙上镶着大红五星、红军时期镇苏维埃政府的会堂里,集中听教导员上了一堂政治课,终于知道了这支部队的性质、任务和此行的目的地:自六十年代以来,中苏两国的关系日益恶化,直至发展到兵戎相见。苏联在中国边界陈兵百万。1969年3月,在我们即将召开“九大”之前,侵犯了我国乌苏里江上的珍宝岛,被我们打败。以后,又准备乘我国20周年国庆之际,向我国发射原子弹,形势十分严峻,林彪发出了一号命令,将中央领导都疏散到全国各地,学校已经不正常上课,修战备公路,挖防空洞,准备打一场核战争。但毛泽东主席轻松地化解了这一危局,根据他的指示,中国于当年9月,分别在地上和空中,进行了两次核试验,震动了全世界,震慑了苏联。但当时中国是一个贫铀国,在那样的国际形势下,产铀就成为解放军一项光荣而神圣的使命。1970年秋,一支集勘探、采矿、冶炼,全程生产制造核武器的原料——铀的特种部队,在南京军区建立了,番号为南字六0七部队。部队是一个团的建制,直属军区司令部领导,共四个营,一营在江苏溧水,二营在南京栖霞山、幕府山,三营和团部在皖西大别山,四营由国家地质工业部一支勘探队改编,在苏南、皖南和皖西等地勘矿,这就是他们这支部队。这支部队的征兵是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从南京、苏中、苏北、皖南几个地区当年参加征兵体检合格未被录取的人员中征招。到苏北来带兵的陈参谋和巫副营长,只接到来带兵的命令,但没有对他们说是为哪个部队征的兵,因为巫副营长是军区司令部警卫营的副营长,陈参谋又是军区司令部的警卫参谋,再加上身高不得低于1.72米的要求,所以就有了黄海这批兵是到南京来守卫长江大桥的说法。
大年初六上午,部队又出发了。从一早开始,太阳就从东边的山坳子里升起,是冬日里一个难得的晴朗的天气。队伍列成纵队,4人一排,每个连的前面,有一个旗手举着红旗。队伍从南面出了独山镇。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起伏的农田,田里爬伏着过冬的发黄的麦苗,高高低低的大山在远处静静地耸立。在靠近大道的一处地方,现出一座独立的泥墙草顶的农舍,门前有一群鸡在结着冰冻的硬土地上觅食,一只红色的大公鸡,拍了几下翅膀,把头一伸鸣叫起来——司务长潘长寿随口说了一句:“雄鸡一唱天下白。”屋旁有几只瘦得像野猪一样的黑色的猪,哼哧哼哧把嘴伸到一堆去年的腐草中拱着——原来这里养猪不是圈养,而是像山羊一样散养。一个4、5岁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块红薯,站在门前好奇地望着大道上的部队,一个农妇也端着碗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望着。
前面出现了一条不太宽的河,从道路中流过,一座桥将被水隔断的道路联系起来,桥上有“毛叉河桥”几个字。过了桥,道路渐渐崎岖,远处的山迎面而来,道路蜿蜒曲折地沿着右边的一座座大山山脚向西南延伸,路的左边是悬崖,悬崖下是一条山涧,可以望见低低的下面,涧水像一条白色带子在闪光。山上树枝上的雪在融化,树枝还发着褐色,没有生气,水珠从树枝上滴下来。山脚边到处是垂到道路上的去年的枯萎的艾蒿、长长低垂的茅草。走了很长的路,没有见到一个行人,更没有见到车辆通过。
新兵们虽然是第一次进行这样的徒步行军,背着背包、大衣、步枪,觉得有些累,但个个兴致都很高,一边行军,一边说笑。储义民在讲他当红卫兵时到北京串连的事,“这点路算什么,当年我们准备步行去北京,走了五天,才到徐州,实在走不动了才爬上火车。”“文G”初期搞红卫兵运动时,淮海还在上小学,没有资格当“红卫兵”出去串连,他们就成立了一个“红小兵”造反组织,一天也打着红旗,带着干粮,出发了,准备向南到伍佑镇,然后向西到大冈镇,再向北到龙冈镇,转向东回城,这一趟大概有五、六十里,但他们走出还不到5、6里,就走不动回头了。1969年麦秋季节,学校到龙冈公社万牛大队去支农,他们是打着红旗、一路高歌走去的,也有20多里。
队伍在继续前进,脚步声、步枪枪托和军用水壶的碰击声、人们的说话声、咳嗽声响成一片。只有“二姑娘”蔡凤楼愁眉苦脸,一声不吭,他脚上有鸡眼,弯着两条腿,脚在地上拖着,就像每走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胥晓军替他背着枪。最前面的十二连唱起了歌:
“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
歌声传到后边,整个队列都齐声唱了起来:
“祖国要我守边卡,扛起背包我就走,打起背包就出发……”
一曲唱完,沈进从队列里走出来喊道:“十连的同志们,我们再来唱一支歌。‘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预备——唱。”他起头唱道,可是没有一个人开口。“同志们,为什么不唱啊?”他大声喊着问,人群里响起一片笑声。“哦!错了。重来:‘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预备——唱。”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大家一齐唱了起来,歌声在大山里回荡,惊醒了冬天沉睡的树林。前边的天空中,挺立着一座座连绵的灰色的山峰,风从山上吹来。左边山涧的水流、沙滩、苇塘和岸边的树林,都笼罩在一片阳光中。
近中午时,队伍停下来休息,喝水、吃干粮,然后继续上路。这时前面的地形又渐渐开阔起来,大山向远方退去,让出了一块块农田,道路左边的山涧流进了一条宽阔的大河,河面上有一座大桥,靠近桥头的地方有一块半截埋在地里的石碑,上面刻着“响洪甸镇”几个字。走过大桥,向西拐弯,就进入了一个集镇。镇子是一条不到一里长的东西方向的小街,街道上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土坑,坑里还有尚未融化的积雪,大概有百十户人家,有砖砌的房子,也夹杂着泥墙草顶的房屋,街上没有多少行人,猪、鹅和鸡群在街上游荡。许多房子由于时间长久,经风吹雨打,发出暗淡的颜色,灰朦朦的,许多房屋周围围着半人高的竹栅栏。
队列穿过小镇,沿着一条公路,继续向西南行进约七、八里,走过一个小石桥,过桥后有一个牌坊式的大门,大门上写着“响洪甸水电站宿舍区”,进门后向南约一里路,出现了许多砖墙瓦顶的建筑,有些房屋建造在街道后面高高的半山腰上,街上有很多人,有停泊的卡车,行驶的自行车,还有商店、剧院和路灯。街道的最南边,公路到此而止,出现了一条河流,冬天水浅,可以看见河底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河上有一个舟桥部队正在建桥,河对岸是一个三面被群山围着的山沟。这里不是天尽处,却是地尽头;这里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他们要在这里安营扎寨、开矿炼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