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的杜鹃花(第六章)

热度 2已有 49 次阅读2024-5-30 15:54 |系统分类:长篇连载

  
  第六章


  晚上,在工人文化宫礼堂,举行了欢送新兵启程的文艺晚会。县人武部王部长首先讲话,然后接兵部队领导讲话,这个接兵部队带队的有两人,一个是南京军区司令部的警卫参谋陈建国,另一个是南京军区司令部警卫营的副营长巫东明,上台讲话的是陈参谋。接下来演文艺节目,演出的节目是革命现代舞剧《白毛女》,让淮海没有想到的,演出单位是地区纺织厂文艺宣传队,扮演喜儿的正是周玲。他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与周玲相遇,周玲在台上,他在台下,他能看见她,却不能跟她讲话,而她却根本看不见他。周玲今天比以前更加美丽:秀长的身材,穿着紧身的红袄绿裤,扎着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台下的观众都被她的美貌和舞姿吸引住了,窃窃私语,咂嘴赞叹,伸长脖子注视着她。人群里响起王宏没有顾忌的大舌头的声音:“她就住在我家巷子里,我们小学是同学。对了,你们不要乱说,她的男朋友也在这儿呢。”说着,东张西望,在人群里寻找淮海,他知道周玲和淮海的关系,曾有一次,他半是猥亵、半是要挟地对淮海说:“杜大凯,要不要我把你的‘系’说出去?”淮海觉得莫名其妙,问:“我有什么‘系’?”他说:“你还装,我全看见了,你以后再和我老卵,我就全‘雪’出去。”淮海发火了:“我有什么事让你说?你给我说清楚!”他说:“昨天晚上,我看见你了,你和我们巷里的周玲逛马路,‘系’不‘系’?”淮海一把拎住他的顶瓜皮,说:“让我看看,你这把尿壶里还能倒出什么东西来。”
  更让淮海没有想到的,剧中扮演大春的人竟是肖志强,他也分配到地区纺织厂了?他又和周玲到一起了。
  舞台上,喜儿的爹爹因黄世仁逼债,喝盐卤自尽了,喜儿悲痛欲绝,扑倒在爹爹身上痛哭,响起了撕心裂肺的悲怆的音乐和歌声,正是大年三十晚上,万家团圆、辞旧迎新的时刻,喜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有人能帮助她。忽然音乐声一变,黄世仁登场了,如狼似虎的家丁,将喜儿从爹爹身上拉开,生拖死拽地抢走了……
  《白毛女》是欢送新兵离家的晚会经常演出的节目,以此来激发新兵们的阶级意识和阶级感情,增强保卫社会主义新社会的使命意识。台下的新兵显然是被打动了,静谧的戏场里响起吸鼻涕的声音。淮海的情绪也受到了感染,但并不是阶级意识和使命感,而是对周玲的强烈的怜爱和担心,他想起那天晚上在登瀛桥旁遇到流氓的事,他将离开她了,不在她身边,谁来保护她呢?特别是她的妈妈可不是杨百劳,她巴不得周玲能嫁给黄世仁这样有钱有势的人呢。“唉!当什么兵呀?离开了自己最心爱的姑娘,连自己最心爱的姑娘都不能保护了……”他决定演出结束后去见周玲一面。然而,演出结束后,他没有得到一分钟的空隙。队伍在文化宫的球场上集中时,他看见在朦胧的灯光下,周玲随着一群宣传队的青年男女,从他们队伍前走过,肖志强背着手风琴走在她的身边。
  回到人武部宿舍,已是10点多钟,但大家都很兴奋,还不想睡觉。这间房间里有二十多人,都来自农村,在城里待了三天,饶有兴趣地谈论着这个城里的事情。其中有一个又高又瘦、像根细竹竿的青年,似乎对城里的一切事物,例如电影院和电影院门口收票的大费,县篮球队的前锋“小老鼠”,黄海饭店、登瀛桥、黄海中学、三代会宣传队、副食品大楼、体育场、军分区司令、行署专员和县长等,都了如指掌,他说他父亲常到县革会来开会,也带他一起来。他问淮海:
  “你是黄海街上的吗?”
  淮海点了点头。
  他说:“我一看就知道。”
  有一个坐在旁边的下铺边上的人听了,朝淮海粗声大气地嚷道:“喂,小子,你是街上什么地方的?”
  淮海没有理他,他倒是不认生,一见面就“小子、小子”的。
  那人受到了冷遇,尴尬地笑着,露出一嘴大牙说:“你这么晚才来,肯定是开后门来的。”
  瘦高个说:“开后门怎么啦?我就是开后门来的,体检、政审都没参加,我爸爸给武装部长打了个电话,叫他亲自把《入伍登记表》送到我家来,又给我填好,就把军装发给我了,当个兵还算什么事——你父母是干什么的?”
  淮海说:“在商业部门工作。”
  瘦高个说:“商业部门权大呢!就像我们镇上的供销社、食品站、粮管所,不过营业员和一般职工也没权,领导才有权批条子。我家什么都能买到,我爸爸一个电话打到食品站,站长马上亲自把最肥的猪肉送到我家。”
  淮海问:“你父亲是镇上什么干部?”
  一个大脸盘,五短身材,牛眼,蛤蟆大嘴,别人叫他“蛤蟆”的人说:“他父亲是高干,他是高干子弟。”
  瘦高个说:“我父亲是镇长,全镇一把手,行政19级。你们黄海街上来的也有干部子女,胥晓军的父亲是交通局长,行政15级,妈妈也17级呢,我一见就知道他是干部子女,他已和我成了好朋友,我们有共同语言。”
  淮海说:“我父亲也是15级,母亲也是17级。”
  瘦高个听后愣了一愣,然后巴结地对淮海说:“我一看你就是干部子弟,那你爸爸是商业局长?我叫沈进,沈县长的沈,沈县长是我们本家,他的儿子叫沈小海,我都喊他哥哥。”
  “蛤蟆”又问:“高干子弟,你们家里都是干部,哪家级别高?”
  沈进说:“也差不多吧,我家稍低一些。都怪我爸爸老实,错过了两次机会。一次正调整级别时,到县里参加学习班,没办法,指定要一把手参加,他的一级就被书记弄去了,书记一下调了两级。后来又新调来一个书记,调整级别时,镇长和书记两人只能有一个18级,我父亲又让给了书记。这事已惊动了县组织部,组织部长保证,要特批一级给我父亲呢。”
  寒气从门窗缝隙里透进来,屋里很冷。刚才喊淮海“小子”的那人,上身只穿一件花毛线衣,右边的袖子卷到肘弯,露出腕上的一块手表,不住地将手臂抬到眼前看看表。睡在他上铺的一个叫常宝传的人,把脑袋伸下来问:“洪水淼,你穿的是你妈妈的还是妹妹的毛衣?”
  那个叫洪水淼的人说:“你懂什么,这种花毛衣,是现在最时髦的,你见过吗?这一件值30块钱,抵你半年的工分。”
  常宝传问:“你的毛衣和手表哪个贵?”
  沈进说:“当然是手表贵,手表值一百块钱,我爸爸就有一块。”
  洪水淼说:“一百块?你的钱比别人的大些,这是上海表,一百二十块,少一分钱也买不到。”
  洪水淼和沈进在身体上刚好相反,又矮又壮,一嘴络腮胡子,就像《烈火金刚》中的“猪头小队长”。淮海心想,他是干什么的,又穿高级毛衣、又戴上海牌手表,问沈进,沈进说:“是我们公社的插队知青,青年突击队长,一年能挣六百工分,也是你们黄海街上人。”
  洪水淼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龇着一嘴大牙,笑着对淮海说:“我家住在纱厂。纱厂知道吗?就在南门大桥桥南向东。”
  纱厂就是地区纺织厂,黄海街上的人习惯叫做纱厂。淮海问:“你家有人在纱厂吗?”
  洪水淼说:“我父母都在纱厂,父亲是细纱车间保全班支部书记。”
  淮海说:“我姐姐也在细纱车间保全班,去年12月份刚进厂的。”
  洪水淼说:“那你还不巴结巴结我。”
  沈进不以为然地说:“工厂的班长也就跟个生产队长差不多。”
  洪水淼说:“我们家是南通的,大跃进时支援苏北建设,从南通纱厂调到黄海纱厂。”
  说到纺织厂,触动了淮海对周玲的刻骨铭心的思念:难道就这样一句话也没有对她说就走了?这一走,相思万里,魂牵梦萦,再见面至少要等3年,这里一张纸、一支笔也没有,写不成信,就是能写信,又怎么寄出去呢?他问洪水淼几点钟了,洪水淼很夸张地伸臂向上,然后弯曲手臂,放到眼前,看了看表,说还差1分55秒11点。淮海犹豫了一会,然后毅然下床,走出门去,准备找带兵的或者人武部的人请个假,到周玲家去一趟。但一个人也没有找到。人武部的大门已经关闭,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大门旁边的传达室里还亮着灯光,传达室有一扇小门通向外面。他走进传达室,却又犹豫起来,现在已是解放军了,这样擅自离队,就会被取消当兵资格。他只好又转身回到宿舍。宿舍里的人都已睡觉,淮海在黑暗中,睁着两眼,一丝睡意也没有。他还有一件担心的事,李金祥的大儿子第二次穿上军装,是在部队一早准备出发时从队伍中被叫出来的,就是说,他到此时也还没有进入保险箱。门口响起的每一次说话声、脚步声,都让他心里发毛。一次,门外的说话声在他们门口停住,接着推开门进来了几个人,拉开电灯,淮海偷眼看去,认出其中一人是人武部王部长,这可让他紧张得不轻,但那几人也只是看了看就离开了,又去敲开了隔壁房间的门。淮海虚惊一场,知道是来查铺的,这是部队的传统,战争年代,利用夜晚查铺,看看有没有逃兵,要是刚才去找周玲,此时他就成逃兵了。
  过了一会,门口又响起了讲话声,推开门进来几个人,拉开电灯。淮海闭着眼睛不看来人,觉得进来的人还不少,但听他们的讲话声,好像很熟悉,有男有女,就睁开眼一看,却是陆建民和他的父母,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一家人全来了。他探出头喊道:“建民,你也来啦?”
  陆建民一家人看见了淮海,建民的妈妈说:“小二子也在这里,正好,和建民到部队后,可以相互照应。”
  他的父亲笑着说:“是啊,‘远亲不如近邻’,你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他的弟弟走到淮海床边,淮海伸出手和他握手,他自己还没觉得,已向大人一样跟人握手了。建民的弟弟说:“大海,还是你好。我分在二机床翻砂车间,工作苦死了。”
  陆建民睡在了洪水淼旁边的地铺上。
  窗户渐渐发白,外面响起在寒冷中显得很清脆的脚步声和洗脸、漱口声。屋里有人拉开灯,洪水淼嚷道:“还差1分28秒5点半钟。”大家起身,捆好被包。吃过早饭后,在院子里集合,点过名后,队伍就出发了。
  走出人武部院门,只见淮海的班主任刘老师站在那里,旁边是班里的同学,不知他是怎么知道消息的。刘老师握住淮海的手,说:“今年我们班又多了一名解放军。”从拎着的包里,拿出一本红塑料皮面的《毛主席的五篇哲学著作》,送给淮海,说:“时间仓促,来不及准备,这本书送给你,到部队好好学习,有时间给我来信。”施季春从人群里挤过来,握住淮海的手说:“今年来不及了,明年我也去当兵。”班长江淑华站在施季春身边,双手拿着一个花塑料面笔记本说:“我代表全班女生,把这个送给你留做纪念。”同学中没有看见李跃。宋亚非拉着淮海的衣袖跟着队列行走,淮海叫他回去,他说:“怎么,我现在不配和你在一起了吗?”淮海说:“常给我写信。但要注意,千万不要让李跃知道我的地址,那家伙阴得很。”
  出了人武部门前狭窄的巷子,走上大街,大街两旁,排列着夹道欢送的人群,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群里不断地呼着口号:
  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
  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新兵队伍向南到了忠字塔,然后转弯沿着建军路大街向西,在电影院西边,有一条向北的小巷,就是周玲家居住的板桥北巷,淮海望着细长、幽深、看不到尽头的巷子,巷子里冷冷清清,一个人影也没有,周玲此时大概还在熟睡中吧,她梦见了什么呢,梦见他们正在依依话别?谁能把我去当兵的消息告诉她呢?当她知道这个消息时,我已经远在异乡的土地上了。队伍继续向西,当来到胜利剧场附近时,淮海突然听到从路旁挥舞着小纸旗的小学生的队伍中,传来一声少女的稚嫩的喊声:“路大哥。”
  淮海朝喊声看去,原来是周玲的上小学五年级的妹妹周颖。淮海连忙走出队伍。周颖继续说:“路大哥,你当解放军啦?怎么也不对我姐姐说一声?”
  淮海对她说:“回去告诉你姐姐,我当兵去了,没来得及告诉她,到部队后再给她写信。”
  周颖说:“你等着。”拿着小旗匆匆跑出了队伍。
  队伍向西到了登瀛桥,欢送的行列到此而止。队伍向北,穿过一条小巷,来到轮船码头。跟着队伍来到码头上的,都是送行的亲友,有的在挥手,有的在抹眼泪,有的拉着手在谈话,千叮咛万嘱咐,依依难舍。因为怕招来是非,淮海的父母都没有来送,新兵船一刻没有离开码头,事情就还有可能发生变化。新兵们踏上跳板,走上轮船,轮船拉响了汽笛,甲板开始震动起来,轮船驶离了码头,码头上送行的人群朝轮船上挥着手,爆发出来一阵喊声。当随着轮船渐渐驶去、喊声也渐渐平息之时,忽然码头上又起了一阵骚乱,有人在喊:“快停船!快停船!”淮海心里又是一阵紧张,“有人跳河了,”有人在喊。他朝船舱外望去,只见河里有一个人,正朝轮船游过来。轮船停了下来,船上的水手将游过来的人拉上了船。淮海走过去一看,此人他认识,叫唐步华,家住在陆公祠北边的一个大杂院里,临街的院门口,有一棵年久的法国梧桐,树上挂着一副吊环,树下摆着哑铃、杠铃、石锁,他每天下午都和一帮人在树下练功。他力气很大,在城里青年中很有名,但他练功练得过了,心脏练出了杂音,去年当兵体检不合格,今年当兵体检又不合格。其实,淮海他们这一批兵,体检不合格开后门的多了,彭卫国就是上次体检被刷下来的,沈进说他根本就没有参加体检,陆建民“体检”目测都没有过关。但唐步华的父亲早故,母亲在街上卖烧饼,他没有关系走后门。陈参谋和巫副营长将唐步华带进一个船舱,让他擦干身上的水,从里到外给他换上了军服,然后动员他回去。陈参谋说:“前几天不是都对你讲得很清楚了吗?我们接兵部队无权带你走,你还是去找你们县人武部。就是你跟我们到了部队,还要把你送回来的。”唐步华牙齿打着颤,坚决不肯回去。巫副营长严肃地说:“你已经耽搁了我们的行动,我们要强行将你送回去。”轮船又驶回码头,将唐步华送上岸,岸上有人嚷道:“这么快就转业了,捞了一身军装也不错。”轮船又驶向河中心,然后向南驶进了登瀛桥下,淮海将脸靠近船舱的窗户,想最后再看一眼码头上送别的人群,突然他看见在码头南边十几米远的河岸旁,有两个美丽的身影,一个在挥着手,另一个在挥着小纸旗,那是周玲和她的妹妹。他急忙跑出船舱,来到左舷的过道上,但轮船正缓缓转头向西边的蟒蛇河驶去。他又急忙跑到船尾,看见周玲和周颖还站在凛冽的寒风中,向他这里挥手,他也向她们挥手,但他不知她们看见了他没有。他的心里充满了离别的伤感,心中涌起一首缠绵悱恻的朝鲜歌曲《送别》:
  春风吹动着河边垂柳,
  水中花映月,
  浮云遮盖着一轮明月,
  鱼儿出没水中。
  送郎出征漫步原野,
  情比月夜浓,
  挽手祝福你转战南北,
  愿郎建立奇功。
  为了自由,
  为了独立,
  勇敢战斗吧。
  今朝别离,
  来日方长,
  但愿早日相逢……
  淮海此时只是觉得他和周玲这是一场时间较长的离别,要几年以后才能再相见,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周玲,是他们此生的永别。
  太阳升了起来,驱散了河面上的雾,两岸雪白的芦花在微风中摇曳,几只野鸭被轮船惊醒从芦苇丛中腾空飞起。阳光从左边的窗户照进了船舱,照到淮海脸上,他的心情也渐渐恢复了过来,很想和人交谈。他觉得左边那人,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时,那人打开鼓鼓的黄帆布包,从包里往衣袋里塞了几把葵花子,嗑起葵花子来。这个动作让淮海一下想起,有一年元旦,母亲单位**,他去看戏,身旁位子上坐着的就是这个人,还有他的父母和一个妹妹,一家人从开始到结束,都在不停地嗑葵花子。他的父亲名叫尹领导,是淮海母亲单位北仓库的看门人,1952年应征参加抗美援朝,当时才19岁。他刚踏上朝鲜的土地,就遭到美国鬼子的空袭,被打断了一条腿,一枪未发又回国了,伤愈后复员安排了工作,组织上又给他成了亲,装了一条假腿。他年纪轻轻就丢了一条腿,受了打击,脾气古怪,整天和谁都不说话,看门也就是个摆设,往那里一坐,来仓库付货的人出出进进,从不查看《随货同行》**,下班铃声一响就回家,根本不管仓库门口还在进货、出货,留下一地的葵花籽壳。如果哪次年终救济,或者平时发粮票、煤炭票、棉花票等紧俏物资计划没有他,他就到经理室大闹,把那条假腿取下来,放在经理办公桌上,说:“你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哪里来的,老子19岁就当兵,出生入死,把一条腿都丢了,现在让你们享清福……”一次,公司一个秘书劝他:“老尹,你是个老革命,要有个老革命的样子,快把那腿拿下来,让人瘆得慌。”他说:“你们把我当老革命了吗?我要一辆自行车已经一年了,昨天局里发了两张票给谁拿去了?你说,公司有谁能和我比,你能说出个人来,我就不和你们争。”秘书说:“天下也不是你一人打下来的,公司几个领导、科长,哪个没有打过仗?”他不屑地说:“他们?都是民兵、游击队、地方干部,连枪都没有打过,我是野战军,二十四军的,军长是皮定均。”秘书说:“你这话说得过了,你是二十四军的,何经理是个女同志,是三十四军的,也是野战军,还参加过渡江战役,解放上海也参加了,可比你抗美援朝要早吧。”他说:“他们军长是谁?有皮定均名气大吗?你们连‘皮旅’都不知道。”秘书说:“还有,何经理的爱人、我们局里的路局长,还是个老八路呢,参加过百团大战,参加渡江战役就是从你们丹阳过江的,那时你才多大?”他听后不啃声了,星期天来到淮海家,对淮海父亲说:“路局长也是老革命,哪个军的?我们都是当兵的出生,谈得来,跟他们那些人没话说。”他家有个女儿和淮海的妹妹是同学,淮海曾听妹妹说过:“我们班有个尹小妹,她爸爸是老红军,还参加过长征,爬雪山时把一条腿摔断了。”
  这也算是见到熟人了,淮海对那人产生了一种亲热感,问他:“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那人转过脸看了看淮海,又把脸转过去,往嘴里扔了一个葵花子,一口把葵花子壳吐在船舱地板上,矜持地说:“我家是城里的。”
  淮海说:“我知道,城里什么地方?”
  那人说:“百后。”
  “百后?百后是什么地方?”
  “你是第一次到城里来吧?乡下大爷进城三件事,逛百货公司、吃黄烧饼、相呆。‘百后’就是百货公司后面。这两天你没有到百货公司去看看吗?那是黄海最有名的地方,归我们管嘛,我父亲就在地区商业系统,全地区8个县的商业都归他管,八大名酒、凤凰自行车、飞人缝纫机,都由他一支笔批。”
  他妈的,这家伙原来是个大牛皮桶子。
  淮海问:“你父亲是地区商业局局长?”
  他说:“不是,但级别也差不多。我父亲身体不好,过去闹革命丢了一条腿,主动要求不当局长了,现在是顾问一级的吧,比局长还高些,他说了算,局长负责执行。”
  “了不起,原来你父亲是个老革命。”
  他说:“不敢当,勉强算是吧,红小鬼,红军尾子,1936年的,参军时才12岁,如果不是受了重伤,至少也是军级干部,一次,他为了掩护林彪,子弹打光了,就抱着鬼子从悬崖上跳了下去,鬼子摔死了,他摔断了一条腿,以后就不亲自打仗了,指挥指挥。”
  淮海说:“这我在小说上看过,电影也看过,我还以为是虚构的呢,原来就是你父亲的事情。一共有5个八路军跳下山,死了3个。那林彪认识你父亲吗?”
  他神态自若地说:“岂止认识,我这次当兵就是走的林彪的关系。本来我们黄海街上一个名额也没有,我父亲打电话给林彪,弄一个名额。林彪就对‘林办’说:‘尹领导的儿子想当兵,你们过问一下。再问问他共有多少子女,如果愿意就让他们都到部队里来。他家的子女不当兵,让谁当兵。’‘林办’就给许世友打电话,说:‘要给就给他们30个。’”
  淮海说:“那还真得感谢你,我们全沾了你的光了。”
  他摆了一下手,很不当回事的说:“小事一桩。那你也是黄海街上的?”
  在他们的另一边,有两人在谈学校的事情。
  “你知道吗?豆百花又和学校篮球队的朱桂生谈恋爱了。”
  “她谈得多了,三天换两个。听说她爸爸气得要拿枪把她毙了。”
  “百后”的人听到他们的谈话,将身上的葵花子壳抖掉,走了过去,问:“你们说豆百花什么?”
  那两人中的一个高个子说:“小飞机,你还不知道吧?豆百花又和朱桂生谈恋爱了。”
  “百后”的人说:“不可能,朱桂生是什么家庭?开酱油店的,豆百花能看上他。”
  “那她不是也跟你好过吗?”
  “我跟朱桂生就一样了吗?我父亲也是当兵的,要不是因为负伤转业,现在不是军分区司令,也是副司令了,和豆百花的父亲一样。”
  淮海和那两人相互做了介绍。高个的叫芮金坤,脸上有些浅麻子,眼皮上有一块不大的疤痕,矮个的叫刘卫东。芮金坤有一个很独特的动作,常常嘴里哼着歌,两只手动着,就像在拉一把看不见的二胡。“二姑娘”蔡凤楼坐在对面一声不响地沉思。淮海在和刘卫东交谈中,知道他父亲是黄海县商业局局长,黄海就这么大,到处都可以遇到有点关系的人。
  刘卫东也对淮海说:“哦,地区局的路局长就是你父亲。”
  “这里还有一个也是我们商业系统的。”淮海说,又看了一眼“百后”的人。他的目光仿佛有条射线射中了“百后”的人身上的什么穴道,“百后”的人的腰立即躬了两躬。淮海继续说:“就是前面船舱里的彭卫国,他父亲是我们地区商业局人事科长。”
  刘卫东又指着“百后”的人说:“他家也是商业系统的,父亲在地区糖烟酒公司,他叫尹小飞,你们认识吧?”
  淮海问:“他叫什么,尹小飞?他就是尹小飞?”
  “百后”的人很客气地和淮海握了握手,说:“你好,一回生、两回熟,我叫尹小飞,东风中学的,和沈小海还有他们两位是同学。你不认识沈小海,怎么会呢?沈小海就是我们县里沈县长的儿子,沈县长就是沈小海的父亲。小海和我是最好的朋友,我还到他家里去过,见过他父亲。他家住在‘县前’,老县委宿舍,就在黄海浴室的后边……”
  淮海曾听宋亚非说过“尹小飞”这个名字,他曾到师范学校偷窥女浴室,被宋亚非和臧小明设下埋伏抓住送到派出所。原来就是他,人倒长得漂漂亮亮的,干出的事却很不漂亮。
  “二姑娘”蔡凤楼这时忽然像梦游一般地走了过来,对他们说:“你们父母都在一个单位,到部队后怎么相处呢?”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尹小飞说:“那是好事,打虎亲兄弟,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现在我们就说好,到时谁有什么事,大家一定都要帮忙,谁要是不帮忙,我们就不认他是老乡。”
  “二姑娘”说:“越是关系近的人,越难相处。”说完又退回自己的位置上“沉思”去了。
  前面建阳县新兵的船舱里响起了合唱的歌声:
  ……想起了三年前,
  我报名去参军,
  一到区政府,
  人家不批准,
  嫌我年纪小,
  还不是成年人。
  我好说歹说,
  好说歹说、
  好说歹说不顶用,
  不顶用。
  真是急死人……
  淮海被歌声感染,取出手风琴走了过去。那里一个扁平脸,长着一副女性面容的人,两只手做成梅花指在打拍子,一个看上去像是大叔年龄的人,对淮海说:“嗨,这里还有手风琴。小伙子,来给我们伴奏。”
  淮海拉起了手风琴,随着琴声,响起一阵雄壮的歌声:
  “我是一个兵,
  来自老百姓,
  打败了日本侵略者,
  消灭了蒋匪军。
  我是一个兵,
  爱国爱人民,
  革命战争考验了我,
  立场更坚定。
  嘿嘿枪杆握得紧,
  眼睛看得清。
  谁敢发动战争,
  坚决打他不留情!”
  淮海又奏起了《解放军进行曲》,各个船舱里的人都加入了合唱: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我们是工农的子弟,
  我们是人民的武装……”
  歌声从船舱里飞出,越过水面,在寒冬笼罩着的苏北平原大地的上空回荡。
  淮海回到自己的船舱,刘卫东打开一盒饼干,请他们吃,尹小飞弯过身子拿了几块,说:“肚子还真有点饿了。”芮金坤还沉浸在刚才的音乐中,半闭着眼拉着那把看不见的二胡。淮海问他:“你能拉二胡独奏曲吗?”
  芮金坤说:“拉得不太好。”
  淮海用手风琴拉起了二胡独奏曲《赛马》,旋律热烈、奔放,芮金坤随着旋律加快了动作,曲终后,船舱里响起一片掌声。“高干子弟”沈进跑了过来对淮海说:
  “你教我学手风琴吧。”
  淮海收起手风琴,说:“以后再说。”
  旁边阜城县的新兵船舱里又热闹起来,有三个人爬在船舱窗口,望见来往的航船,就朝船上大喊:
  “大姨妈,我是二子啊!我去当兵啦?”
  从一条航船上传来一个妇女的声音:
  “二子你当兵怎么也不告诉姨妈,你这是到什么地方去啊……”接着是呜呜的哭声。
  那几个兵快乐地哈哈大笑。
  有许多人开始晕船,在坐位上东倒西歪,那个像大叔的人已经呕得一塌糊涂,撅着屁股,脑袋伸到船舱外面,当他把脑袋缩回来时,整个脸都显得老了,两眼红红的像个兔子,
  中午,到了高邮,轮船驶进了大运河,向南开去。河面一下变得非常宽阔,水面上起着波涛,水鸟贴着水面飞翔,一会儿又向天空飞去。晚上10时光景,轮船停了下来,船外黑暗中亮着灯光,人声吆喝,到了邵伯,轮船准备过闸。午夜,轮船进入长江,转弯向西溯流而上。淮海走到前甲板上,但见涛涛江水,迎面而来,拍打着船舷,低沉的涛声轰轰鸣响。江面上闪着来往轮船的灯光,两岸也隐约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淮海回到船舱,新兵们坐在座位上睡觉,有的睡到座位底下,把脑袋或者两腿伸到外面。淮海昨夜一夜未眠,现在仍没有一点睡意,只觉得身体很疲劳。他望着船舱外波光粼粼的江水,突然想起曾看过的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十娘幼年沦落风尘,艳冠京华。南京官宦公子李甲,赴京科考不中,穷困潦倒之际,十娘帮助了他。两人一见倾心,李甲盟誓要娶十娘,十娘也私幸,遇见了可以相托终生之人。但李甲终因不能越过门第观念的束缚,又贪图钱财,在他带十娘回南京家中、泊船瓜洲之时,将十娘卖给了一个盐商。十娘得知后,肝胆俱裂,万念皆灰,当着李甲、盐商及众多泊舟之人,将百宝箱中的巨资财宝,一件件投入江中,最后自沉江底。唱出了一曲几百年来,让无数人扼腕叹息、伤情落泪的悲情哀歌……透过江上寒雾,隐约可见江北岸星星点点的灯火,他想,那儿可能就是瓜州吧,十娘的孤魂如今安在?她的满腔怨忿、一怀愁绪,又能向谁倾诉呢?在黄海县城里的一条又细又长的小巷的尽处,有一幢两层小楼,那是县图书馆,淮海已经记不清第一次到这里来看书是在哪一年,但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在那儿看的就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从此杜十娘美丽而不幸的身影就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里。这条小巷就是周玲家居住的板桥北巷,那时他已爱上了周玲,但还没有和周玲谈恋爱,他每次从那条巷子路过时,周玲家临巷的那个房间的窗户上遮着的白窗帘,都让他激动,让他产生出无限遐想:这里面可能就是她的闺房,她的闺房里是什么样呢?她此时在里面干什么呢?我什么时候才能走进她的闺房……那次他从图书馆出来,心情忧伤,杜十娘的影子总是萦绕在他脑海里,当他走到那扇遮着白窗帘的窗边时,杜十娘的形象突然变成了周玲,从此,只要他一想到周玲,就会立刻想到杜十娘,杜十娘就如影子一般跟随着周玲,她们都有着天仙一般的容貌,都能歌善舞,又都出身低微,但时代不同了,周玲的命运绝不会再如杜十娘那样悲惨,他也绝不会像官宦公子李甲那样抛弃周玲。然而,周玲昨晚在舞台上被“黄世仁”的如狼似虎的家丁抢走的那一幕,始终如阴云一般在他的心里无法驱散……他想,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周玲也在想我吗……
  船舱外面露出了鱼肚色,天渐渐亮了,淮海走到外面寒冷的、曙光初照的甲板上活动活动身体,他打算绕着船身走20圈,当他绕过船头转向左舷时,看见巫副营长从对面向他走来。巫副营长有一种标准的军人仪态,身材不高,很壮实,始终身体挺得笔直,没有穿棉袄,黄色军绒衣束在裤腰里,两条胳膊在胸前摆动。巫副营长向淮海打了个招呼,两人擦身而过。他们每走一圈就要相遇两次,因此到第三圈时,淮海就转过身,和巫副营长一起走。巫副营长走得很快,淮海要迈大步伐才能跟上,不多一会,身上已经出了微汗。他问巫副营长:
  “军区警卫营和南京警备区是什么关系?”
  巫副营长说:“军区警卫营是负责保卫军区机关安全的部队,属军区司令部;至于你说的南京警备区,并没有这个部队,南京只有军分区,属省军区,负责保卫南京一带的安全。”
  淮海想,我们是去南京军区警卫营还是去南京军分区呢?保卫南京长江大桥应该属于南京军分区。军区警卫营说起来好听,是保卫军区首长的,但在南京军分区守卫南京长江大桥更露脸,南京长江大桥可是世界瞩目的地方啊,中国、外国,内地、外地,每天不知有多少游人来参观,穿着军装,背着钢枪,在上面站岗巡逻,那感觉可真太好了,他以前常常遐想自己在黄海街上军分区大门前站岗,和这一比,可就太不算什么事了,他的朋友、同学、邻居、熟人来大桥上游览,那还不羡慕死,还有仇人,特别是李金祥家的人见了,要气得吐血。这还得感谢李金祥,如果当时被录取到六七六一部队,就和肖勤、王世和一起到安徽城西湖农场当“装甲兵”(庄稼兵),而现在他却来到了大城市南京……
  下午,前面江面上出现了一座大桥,那就是举世闻名的南京长江大桥,新兵们都挤出船舱观看。大桥真是宏伟壮观,桥身足有十几里长,旁边还有一座铁路桥,正好有一列火车,鸣着汽笛、冒着烟从桥上驶过。这是我国第一座自行设计、自行建造的长江大桥,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是中国工人阶级的骄傲。从轮船甲板上远远地可以看见桥上像布娃娃一般大小的行人和桥头堡旁荷枪站岗的解放军。淮海在心里喊道:“南京,我来了。”他决定,到南京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大桥桥头堡旁去照张像寄回家。
  三时左右,轮船到了南京下关码头。队伍上了岸,进了南京城,新兵们东张西望,他们大多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大城市,不时传来巫副营长的吆喝声:
  “跟上,别落下。”
2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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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2 个评论)

回复 大别山 2024-5-30 15:55
  人生的道路,迷雾重重,不仅将来难以预料,就是眼前一步、两步,也往往看不清楚。由于李金祥不遗余力、千方百计地阻挠,淮海未能被6761部队录取,但幸运地被录取的王世和、肖勤却到城西湖农场去种水稻、黄豆,而他则到南京大城市来当兵了,真是人算不及天算,而且还是在世人瞩目的长江大桥上站岗,这更满足了他喜欢被人注意、出头露面的虚荣心理。他以后在南京又会遇到什么呢?
回复 yingheweng 2024-5-31 11:48
浏览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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