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欣赏古典诗词的通信

陈老：

你好。

承蒙抬爱，受宠若惊。但我写的那些东西，都是鄙陋文字，画虎类犬，实在有污尊目。你若喜爱古典诗词，我以为还是读古人作品为好。中国的古典诗词，真是太美了，是世界文学园林中的奇异瑰宝，外国人由于语言文字的障碍，不能欣赏，中国人不读真是太可惜了。但中国古代的诗词，犹如汪洋大海，数量太多，如何选择是个问题。现在市面上的那些选本，又往往靠不住，选编者大多尚不具备选家、注家的功力，几等于滥竽充数。我从年轻时就爱读古典诗词，最初读的是通俗读本，如《唐诗三百首》、《宋词选》等，那时也只能买到这些通俗读本，《宋词选》还是请人到上海买的；批林批孔运动时，也出版过一些古典诗词选本，如《柳宗元诗文选注》、《李贺诗选》、《龚自珍诗选》等，但选编的标准都是出于政治。后来看一些名家的选集，现在主要看几位我个人喜爱的、不管是不是名家的诗人的全集。由于天资愚钝，几十年只能海边拾贝，望洋兴叹，但也积累了一些阅读经验，略谈于下，以供参考：

人们看书的兴趣，是会随着年龄而不断变化的，就是一年四季也有所不同。我们现在都已进入老年，欢乐少，忧愁多，兴味少，烦恼多，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心境易生悲凉，就是曹孟德那样的千古英雄，也要用“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样的诗句来自我激励。因此，此一时期不易读南宋以后的诗词。南宋山河破碎，人世浮沉，金、元、清都是异族政权，人民沦为亡国奴，尤其是清朝中前期，实行严酷的文化统制政策，文人头上高悬着血淋淋的屠刀，拿着笔战战兢兢，“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只为稻粱谋”，因此诗词总的格调是悲凉，老年人读了心情不会愉快。明朝皇权高度集中，政治黑暗，世风**、奢靡，诗词总的格调也不高。

鲁迅先生曾说过，好诗到唐代已经做完，此语虽有些偏激，但唐诗的确是中国诗歌的顶峰。我以为老年人最宜读“安史之乱”之前的初唐、中唐时期的诗，那时中国经历了从“贞观”到“天宝”百年的盛世，是全世界最强盛的国家，经济繁荣，文化昌盛，四夷臣服，八荒来朝，呈现出一种积极、乐观、开放、包容的社会心态，读那时的诗，心情没有消沉感。唐诗比较好的选本是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选编的《唐诗选》（上、下）。但杜甫的诗最好不要读，他生涯很苦，写的诗也苦，我们没有必要陪他去忧国忧民。此外，宋朝陆游的诗也很可读，但不是读他青壮年时期的“北望中原气如山”那样的爱国诗，而是晚年退归故乡的那些闲适诗，如“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水满有时观下鹭，草深无处不鸣蛙”等，读这样的诗，让人心境安谧。宋诗比较好的选本是钱仲书先生的《宋诗三百首》。

词是宋词最好，但宋词是从五代词发展而来，因此北宋中前期的词，仍有浓厚的“花间词”的格调，内容主要是抒写封建士大夫和失意文人偎红依翠、浅斟低唱的闲情逸致，看多了甚觉无趣。可以去读苏东坡、辛弃疾等人的“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类看破人生、旷达闲适的作品。另外还有“怒发冲冠、壮怀激烈”和“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类慷慨悲壮的词，美则美矣，但还是年轻时读好。宋词较好的选本有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选编的《唐宋词选》和胡云翼先生选编的《宋词选》。如果要再加深理解，可以看《唐宋词鉴赏辞典》。清词的成就也很高，著名词人群星璀璨。但《纳兰词》还是不要看，太悲，贯穿始终的就是一个“愁”字，“握手西风泪不干”、“一片伤心欲画难”、“天上人间一样愁”……我始终不明白，他是相国门第，钟鸣鼎食，官场、文场，场场得意，究竟愁什么，最后愁死了。

此外，民国时期的诗词也值得一读，那一时期出了许多著名诗人，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而且民国时期诗词的格调，具有近现代的气息，不像古代诗词那样暮气沉沉。我们都知道汪精卫是大汉奸，却不知他的诗词竟写得那样精美，“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完全就像一个慷慨志士。他不是好人，但诗词还是可以看的，用江青说汪曾祺的话，叫做“废物利用”。

以上是我的一些浅见。我虽然这样建议你，但其实自己爱读的还是悲凉诗词，就如古代的一个笑话所说的那样，有一个酒鬼，明知喝酒伤肝伤胃，但不喝酒就伤心，实在是积习难改，不足为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