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华师兴宁籍先贤的零距离交往
已有 300 次阅读2023-3-9 12:16
|个人分类:难忘岁月|系统分类:心情日记
我与华师兴宁籍先贤的零距离交往
张长兴
1963年秋,我踏进了华师中文系的殿堂。
我从粤东北贫穷的兴宁山区走来,从国民经济特困的神州大饥荒中走来,
从艰难的高考拼命中走来。(因那时许多大学“下马”,进大学门特别难。)
与落后的故乡相比,大学是“天堂”啊。
一进校门,两排玉兰花树不高不矮的。挺直向上,绿叶拥族,花开满树,
芳芳扑鼻。清风徐来,摇曳多姿。真似欢迎我们的少男少女……
更难忘的是,这里的老师真好。而在我恩师群里,就有廖子东、罗孟玮
(罗倬汉)、林浪、傅思均、陈伟俊等一批兴宁籍老师;有些还是著名乡贤
和学界泰斗。虽过去五十余年,往事如烟;但一提起笔,思想的闸门便轰然
而开…
春风化雨 情深似海
我上华师时,廖子东教授是中文系副主任,三级教授。他中等身材,脸色
红润,微胖,平头寸发。给人慈眉善眼的佛像感觉。他操的是带点客家口音的
普通话,但表达非常流利。在我认识的客家教授中,他的普通话是最好的。
在那阶级斗争的大气候下,说起人家在国民党统治下的功绩,虽说是在抗
日时期,也是非常危险的。私下听到学长提起他以前是多产作家,写了几百万
字文章;又听说他是兴宁抗战时期《时事日报》主笔,其泱泱大干的连载文字
《中日战争八年回顾》,至今为老者私下传颂。我这书呆子却是不管三七二十
一的肃然起敬……
听他的课,实在是莫大享受。他登上讲台,娓娓道来,口若悬河。很少见
他看教案本,也不见他有什么沉思,只是飞流直下的讲。那丰富的学识,那开
阔的视野,加上他召之即来的文人轶事的佐料穿插,实在精彩。上他的课,只
嫌其少而巴望其多啊!
我酷爱读书,像海绵一样吸取知识的海水。一有空就往学校图书馆跑,但
在这里阅读的师生界限严格。大陆易帜前的读物我是没办法看的。但我的求知
欲十分强烈。那时候我特别喜欢散文,但以前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是没
资格看的。有一次我稍稍向他表示。本以为作为中共党员、系领导的他不会理
会我这小老乡的要求;但没料到他很快用自己的借书证在教师阅览室借了给我
。
他是在大二时教我的。那时,大陆中共“反修防修”、“反资本主义复辟
”、“做党的驯服工具”等极左厉害。我酷爱读书,在课本扉页写上“苦斗文
场”大字。在期末考试是我得了科科90分以上的全班第一名成绩,但我对政治
的紧跟却永远比不上同窗。因此,班上恰恰没多少同窗赞扬我成绩好
;倒露出对我的“修正主义苗子”、“白专道路”的刀光剑影的潜台词。我写
了许多散文,政治辅导员说我的花花草草有“小资产阶级情调”。班主任极左,
从来没表扬我学习突出,总批评我“离群”、“孤独”。我对教《文学概论》
的马老师说毛主席的诗词“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不如老版的“一桥飞
架南北,天堑变通途”好。他当面没说什么,暗地里却向班主任告密;班主任
马上找我谈话,批评我提出“毛主席诗词要改”!在那红色年代,不是
“罪恶滔天”吗?吓得我几天几夜打哆嗦!(后来再版还是改为“一桥飞架
南北,天堑变通途”,真见鬼!)教我《现代汉语》的梁老师的论文发表了,
我向他祝贺;他当面不置可否,暗地里却向班主任告密,说我“成名成家思想
严重”,我又被班主任批了一顿……
与我被堂堂大学老师“出卖”不同,廖老师却从来没私下告诫我什么“高
举”、“紧跟”,从来对我的学习进步感到欣喜,从来鼓励我博览群书和独立
思考。他教的是《中国现代文学史》。讲完老舍的名著《龙须沟》后,他让我
们写评论文章。我总想在恩师面前表现一番以得到指教,一家伙写了洋洋洒洒
几千言。当时的老舍红得发紫,是中国大陆响当当的“人民艺术家”,课本和
报刊也没说它有什么局限性;我这小书呆子却天不怕地不怕认为他不过是经历
了苦难深沉的旧社会,历尽沧桑,突然迎来解放,天地晴朗,万象更新;自己
还成了显赫的人民艺术家。因此他此时的思想境界只能是巨大的对比和深深的
感恩。作为国统区的过来人,没有到延安和解放区,未受马列教育,其作品的
意义和思想境界并没有如报刊宣传的那么高。因此我竟然狗胆包天,指出老舍
“报恩思想”的“层次低”的局限性来!
我准备接受他的批评指导;但奇怪的是,他却是对我的独特思考大加赞扬
,认为我的见解恰到好处;而且给了我非常高的93分!让我的同窗大为惊讶。
1968年夏,我们这届毕业生被毛泽东发配部队农场“脱胎换骨改造”。而
廖教授则是“牛鬼蛇神”被关押专政。
1970年春分往肇庆工作。路过广州时因回家心似箭最多停留一天,我还是抽
空拜访当时没真正“解放”的他,让他十分欣慰。据说他是“敌我矛盾当人民内
部矛盾处理”。他也深感满意,感谢共产党。当我讲起他历史上的大贡献时,他
连连谦虚摇头。实际是制止我说,怕影响我“前途”。他当时身体很不好,且门
庭冷落,我专程看望,他深感安慰……
这,大概是我这个学子在那红色恐怖岁月里的一点点感情回报吧!
当然,粉碎四人帮后,恩师就天高地阔,大有作为了。他的许多成果,我
不再赘述。
记得1978年,我在和平县山区苦斗,准备考现代文学研究生。报名时我首先
查华师,看恩师有无带研究生,结果令人失望……
我永远铭记罗孟玮教授。他可是传奇人物啊!1927年任兴宁县长,书生意气,敢斗土豪劣绅。结果上任没几天便被诬为“共产党”而遭逮捕!后看破红尘专心
治学,遂成知名历史学家,是华师历史系主任、名教授。
我大一时住在西区15宿舍。东边是球场,再往东就是一片树林花草,掩映中是一排排精雅平房。宜人的风景招我们晚饭后经常来此散步。一天傍晚,我踏着夕阳余晖信步到此。听到一位苍老的正宗兴宁话声。初到异乡自感乡音亲切;而且鄙人向来崇拜老,喜欢向老人请教。便赶忙前去问候,他赶忙招我坐下。啊,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罗孟玮教授!我曾听说他不随便见客,只能在上午规定时间会;其余时间一概谢绝。也是我运气好,他慨然答应每天傍晚去他处教我……
其胸怀,其视野,其风度,其洋洋洒洒的谈度与学问,让我如沐春风!但想不到在文革浩劫,年近八旬的他,被“专政”!我亲见矮小苍老的他在学生宿舍掏大粪。
我永远铭记林浪副教授。我与他还是校友啊!1950年代他是我母校宁中中学校长。我听说他对古戏剧《牡丹亭》特别有研究。广东省电台还请他讲中国古代文学。我能聆听教诲,何等幸运!虽是副教授,但仅住一间房,厨房是公共的。夫人在乡下任生产队长,长期两地分居。他曾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兴宁人讲普通话。但其客家腔的普通话,虽然不及廖教授流利;但也明白自然。他学识广博,旁征博引。比如记到唐朝王维诗,课本推崇其纯山水诗,未提及劳动美的抒情。临下课时他突然补一首更好的:“莲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塘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我至今认为补得好啊!(1980年代我还在《梅州日报》发表了此诗的赏析。)那时候强调反“封、资、修”,他当然紧跟形势。讲到大文学家韩愈时,顺口说了韩愈爱钱,连小孩子死了也写碑志。我们自然佩服老师的博学。他修改我们的作业特别认真:用标准的毛笔小楷字细心批改,甚至批改的文字还密密麻麻的。我至今珍藏视若珍宝。家父抗战时在蒋经国部下任少校指导员等旧职,那时提起旧职人员是很忌讳的;但我视老师为良师知己,遂全盘透露。他也没有让我去划清界限,反而不时问候家父安康否,让我心头热滋滋的。老师晚年回家长住,我与李玉英老师还专门去叶塘苏京拜候……
我与傅思均老师有缘分。他没有教我课。1967年,学院武斗我逍遥。一天我在教师宿舍下见一阿姨满口兴宁话,我便去搭腔。啊,她是大成村人,老乡。其爱人就是兴宁大名鼎鼎的傅老师!老师特热情,是谦谦君子,可敬可亲的老前辈。闲得没事,我就拿鲁迅和毛泽东的诗词加以白话翻译,然后给他修改。他真的加以指导,对我的才华大加赞赏。突然一天,他叫我把作业快拿回去。正当我疑惑时,过了两天就传来造反派拘禁他的公告,说他是“国民党兴宁一中区分部执行委员”,是“牛鬼蛇神”!好在天佑好人,才过了10天左右,就放出来了。他欣喜告知“造反派并没有为难我啊”……想不到粉碎四人帮雨过天晴不久,竟然散步时惨死火车轮下,阿弥陀佛——
我大一的班主任是陈伟俊老师,兴宁人。非常拥护党紧跟形势而胆小怕事,是热爱学生的好老师。我穷买不起拖鞋,只得穿木屐。踢踢塔塔,跟大学气氛极不和谐。他马上拿了一双旧拖鞋给我。其关爱学子的情怀,彷如昨日。
说起兴宁籍老师的关爱,还与一件刻骨铭心的故事哪——
“长兴同学,是我向你班主任告的密啊,唉,中文系这么多教授、党员老师你不去请教,却去请教历史系的罗孟玮右派教授……”林浪老师亲切而惋惜地说。
啊,原来如此,怪不得前些时候陈伟俊老师批评我要“站稳立场,不要被历史系的退休右派教授影响,警惕和平演变”的告诫,吓得我冷汗直冒!
“啊,一场虚惊。不过,您也是为我好啊!”我还是心存感激。说实话,就是这样的。那红色岁月,革命永远是第一的,学问最多是第二。在革命压倒一切时,学校不断有“反动学生”被批斗后开除遣返乡下入另类。如不是恩师教戒,我万一步其后尘,不就苦海茫茫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与三斤半(锄头)打交道长年饿肚子死去活来的煎熬了吗?老实说我们农家子弟苦读书的第一动力就是“磨谷壳”吃皇粮,就是为了脱苦海!其次才是革命为国为民唱高调。老师上面的“告密”和警醒,直至今天,我还是认为老师的“告密”就是好,教授必要,就是至爱……
末了,还顺此提及——
我不认识著名的历史学家唐陶华教授,是他在文革成了“牛鬼蛇神”之后才幸会;
我没听过物理系主任何新发,是百名“牛鬼蛇神”大游行时,他满口兴宁话登台亮相高喊——我是物理系牛鬼蛇神何新发!我才知道兴宁人真了得,是大名鼎鼎的教授啊;
我不太清楚学院宣传处长朱文,但文革最先揪出来的就是他;大字报顶多的。他和夫人站在大字报前,谁也不理他们,孤零零的。我倒是不避嫌,大大方方地称呼他们;还认兴宁老乡呢。他非常高兴的,还问我有什么需要百忙的,我连说没有没有……
前些年我回母校,翻天覆地了;但老校门还在,老招牌还在。当年欢迎我们的、如少男少女的白玉兰,已经是古木参天,枝枝覆盖,叶叶交通,且更是洁白纯真更是芳芳扑鼻了。微风拂来来,沙沙作响。仿佛在叙说时代的沧桑和岁月的变幻。但不管如何,分明是:玉兰香犹在 几度夕阳红!
还需补充的是,旧事重提,往事如烟。回顾华师岁月,兴宁籍老师的印象仍栩栩如生,可谓梦牵魂萦。兴宁是文化之乡,那源远流长的文脉总得继承吧?那兴宁的、从罗探花以降的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前辈,就是其“脉”吧?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应该忘却他们,并从他们身上传下点薪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