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

热度 2已有 97 次阅读2014-11-3 20:21 |系统分类:感悟人生

酒鬼

         --------来自高墙内的报告

“怎么啦?”

“小七又喝酒了。”

“看样子又喝多了,在骂人呢。”

“……酒鬼。这回又要上管教队了。”

 

他又喝酒了,一个人偷偷喝的。“人生能得几回醉”呀,尽管他身体日渐消瘦,尽管他的酒量并不大,却随身藏了一个长颈瓶,时时要缩着脖子灌一气,以为这样才能消愁解闷。

他是拼了一切的,所以才有胆量喝,根本不考虑别人什么汇报的问题。

劳改队是不准饮酒的,这也不是不知道,况且他的身体本来不怎么好,根本不不能承受外界的任何刺激,可是,他偏偏自己折磨自己,何苦呢?他左眼看不见,右耳失聪,是个残疾人。为此,没少挨别人的白眼。可是,这一切同犯们并不了解,也无意去理会,相反,“献”给他的无非是嘲弄、挖苦、讥笑、怠慢。自然,他因此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如许如许,心里是够受的了,以至于情绪低沉,整天郁郁寡欢。

这不,他有癞痢的天生缺陷,有人当面这样叫他,更甚者喊他“秃子”、“电”.

于是,他想到了逃避,想到了自杀,以此来抗争,向生活提出最后的抗议。逃避现实中那万般痛苦的折磨。

 

“你好!”这天晚上,小七来到我的身边。

“你好,请坐。”

“我想和你谈谈。”

“那可是难得的。”我放下笔。

“走吧,到走廊上去,这里不便当。”

 

当我写着写着,夜已深了。熄灯号早已吹过了,我来到走廊,夜风吹上楼,阵阵凉意袭人,我不禁打了几个寒颤,脚下没穿袜子,怪冷的。此时,只要我一坐下来,耳畔就回荡着小七那带泪的倾诉。

“你不了解我,你根本不了解我,尚武,你只能了解到我的三分之一,三分之一呀。”

“不一定吧,我很了解你,明慧,在这里面,我是比较了解你的,比一般人呀多。不过,请你相信我,不管在什么时候。”

忽然,我想起了一件往事。那是去年十一月份,一天下雨在号房休息,我在练毛笔字,明慧来了,他带着酒气,凑过来:“尚武,你的字写得真好啊。”

“是吗?你过奖了。”

“真的,这不是恭维你,上次写的那副对联太好了,你别看我当时没说什么,我心里可是有数的。什么时候我能写得象你这一手毛笔字就好了。”

“这很简单,小七子,只要你肯下功夫练。”

“我能写好吗?”

“能呀。”

“那好。只要你愿意教我,我下次开大账买白纸毛笔跟你学,你可要多指点我。不过……你也在学习。我经常来,会打扰你的学习,所以……不知道你可有时间教我。”

“我随时可以帮你,什么时候信得过我你就来。”我认真地和他说。

 

“什么时候信得过我,你就过来”,对!“这句话你很早就对我说过,我还记着呢!”

“这句话……尚武,我的经历太惨了。”

“什么?”我惊讶地:“你能说具体点么?我很想知道一些你过去的生活。”

“我……”

 

“我家有个小九妹……来呀,喝,喝呀!”他歪歪斜斜地走过来,“喝呀来!”一路嚷着,一咕噜,一口酒又下肚。他摇晃着,“我就喝,就要。我怕你个鸟!你,你算什么,算什么……一年三百里十天……阶前愁啥葬花人……”

 

“我十五岁,十五岁呀!十五岁就挂牌子。你说我苦过多少日子,受过怎样的打击。十五岁就成了反革命!一个反革命,永远也改不好的阶级敌人,在史无前例期间,我却承袭了父亲的‘世职’”。

“我父亲是个机械工。旧社会给伪兵,国民党地方团修过枪。因为这点,土改后,被打成反革命。父亲挨斗,跪石子,玻璃碎片……后来,专政棍又敲断了父亲的一条腿,他吃不消了,吃不消了就一气之下,丢下我们兄弟姐妹,跳江自杀了,就是村后的那条江。从此,父亲再也没有回来。于是‘反革命’帽子就好不勉强地落到我的头上,接着被绑着游街。我不服气,他们就往我颈上挂牌子,我就一块块的撕了,扯断绳索,他们就打我,打得我鼻青脸肿,好几天倒在地上爬不起来。谁也不同情我,不问我的死活,我在那土街上躺了几天几夜……十五岁就挨整,十五岁呀!(哭声)

“我的姐姐死得太惨了,她是被人家害死的。她不该长的漂亮,被村上的队长相中了,一个有老婆孩子的男人硬逼着跟他困觉,她不同意。不同意就用柴刀杀了她,用床单裹着,埋在菜地里。姐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而队上有人造谣说什么姐姐作风不好,偷人,被人撞见了,自杀的……”

“是的,我还有个九妹。父母养我们九个,只剩下四人。我是第七个。上头还有六儿,最小的是妹妹。她在七三年离家出走,一直没有回来。如今不知死活,反正十七八年没有见面了。”

“我的一切小珍都了解。在我的周围只有小珍她同情我,帮助我,许是因为同是一条藤上的苦瓜吧。她小我四岁,也是个苦命人。父母死得早,先前跟堂兄嫂一起过,后来长大了,就分开了。小珍一个人守着三间房子一个姑娘家什么都能干,田里地里一把手,鸡鸭猪养了不少,是个勤俭人。我知道配不上她,可他愿意跟我好,我也很喜欢她。就这样,两人便凑和到一块了。”

“你看我这只瞎眼。眼球被打坏了,现在只有一只眼。六儿为什么现在不来看我,以前我在家里,他也不敢回家,怕我将他怎么样。现在,他人在南京市一户人家入赘,做了上门女婿,在女方那里落了户。他只来过几封信,我母亲七十多了来看我,带着许多吃的,都是他出的主意。我知道,他本人不好意思见我。其实,过去的不都过去了么?”

“那年夏天某个晚上,我喝过了三两酒,倒在靠近门口的躺椅上休息。六儿从后面过来,一拳砸过来,正好打在我左眼上,把眼球给打了出来,一下子麻木了,不觉得疼,当血流下来湿了白褂子,才喊‘这是怎么回事?’我一边用手托着冒出眼睑的眼珠子,一边找柴刀,叫着要杀了他。当时没找着,要找着的话,我有狠心下手的,被母亲拉住,六儿后来跑了,从此便没回过家。”

“小珍听到后,跑到我家,扶我到医院。医生用药水洗了眼球。我想是让药水洗坏了,反正小医院没有这个技术,后来听人说,如及时转到大医院,还是有救的。经过多方努力,总算保住了右眼。小珍为我花上百块钱,我从心底感激她。”

“我和她结合了,是私自的,没有正式手续。小珍人真好,经常到我家缝补洗晒。可是我妈妈不喜欢她。我妈妈见我数次不回家过夜,便跑到她家找我吵嘴,骂她是坏女人,害了她的儿子,勾引她儿子干不正经事,并且要她和我断绝来往,不准她到我家去。农村的老人,你知道什么话都骂得出口的。”

“小珍让她一个人吗呀吵呀,躲出去,姆妈觉得一个人吵不起来,便气鼓鼓地回家了。”

“小珍和我姆妈关系不好,姆妈伤了她的心。受不了,便赌气喝了‘杀虫双’,送到医院已经休克了。经过抢救,才活过来。当时,我跪在她的床前,心内真是悔恨交加。她醒来后,看到我在床前,第一句话就说:‘你母亲不死,我决不到你家去。等你母亲死了,我才嫁给你。’说罢,咬着嘴唇哭了,哭的好伤心。我知道她已经怀孕了。”

“农闲了,我和母亲商量,把猪卖掉,做路费出门挣点钱用。姆妈也通达,答应了。我第二天便把猪牵到集上卖了,卖了一百多块钱。回来后,路过小珍家,丢三十块给小珍用。”

“这事我姆妈起初不知道。我瞒住了,没告诉她。不几天小珍到供销社去买布料,认得的感到好奇,说小珍哪,你哪来这么多钱做衣服哇?”

“小珍说:‘不是的哟,是小七子借给我的。’这话正好被旁边我姆妈听到了,她没怎么样,回家后,也不声不响地。晚上吃饭时她才慢腾腾地说,我骗了她,把钱借给人,还说是做路费,这么大方,把几十块钱给那坏女人,还当我不知道。”

“其实,她哪点坏,也说不出来,不就是因为小珍她没有父母,是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家。

“这次打算出去的事就搁下了,我一拖再拖也没有出门。

“小珍待我可没话说的。‘八.二五’大逮捕时,我被传唤到乡公所,小珍紧跟着到乡里,守在门外,我不出来她就不走,一直等着我,说不让我回家她就不走,甚至可以死在乡公所门外!

“一次我从外面回来。我们家烧煤炉,生火难。每天只生一次火。我经常不巧到夜里才回来。到她家后,她便到对面夜餐饭店里买来包子要我吃。我带了干粮,吃过了,肚子是饱的。她硬要我吃,说是饿着肚子回来时的,我没有吃。

“第二天到她家,见桌上放着包子,便问,‘你怎么又买包子了?我已吃过了。

“‘还不是昨晚买的。’她就这样,有股倔脾气。

“我在外干了两个月的工程活,回家时没赶上车,便步行回家了,当然要经过小珍家的,这是必经之路。从小珍家到我家还有四华里地。刚走到她家屋后,听到屋里有小伢的哭声,已是晚上两点左右了,她家不是单门独户,哪来的小孩子呢?我想。

“推门。我喊:‘我回来了。’

“开了门,进了房我就问:哪来的小伢?

“她说,‘我是生的。’便把襁褓递过来。‘今天早晨,是我嫂子给接的生,女孩。’

“你饿了吧,篾萝里有饭,你自己烧吧。

“‘你呢?’

“‘我一天没吃了,起不来。’

“我从包里掏出饼干,搁在她床头,又倒了开水,叫她吃点,她又是不肯吃。她说,‘你把丫头抱走。’

“‘我抱走?’我大脑还未反应过来,一时间不理解。

“‘你抱回去吧。’是啊,我俩还未办正式手续,一个姑娘家偷生了孩子,已经是把丑丢到家了。

“走时我让她为了最后一口奶。

“夜深了,我抱着小丫头回到家,放在床上。母亲先还没察觉,等到做了饭吃后,大概是饿了吧,小丫头哭起来。我姆妈才急着问我,把哪家孩子抱回来了。

“我说是小珍生的。

“我姆妈先是唠叨一番,从内心里她很是喜欢,拿出了自己为平时准备的红糖,搞水喂给丫头喝。

“我姆妈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不只是因为不喜欢小珍而迁怒到小丫头身上,还是因为这样做毁坏了她的名声,叫我把孩子送走。

“她很刚强,说一不二的,往往打定主意谁也不能改变。

“第二天早晨,我只好抱了这不受欢迎的丫头到小珍独屋,小珍接住,扒开上衣给她喂奶,好大一会,丫头吮吸,就是没有奶水,她生气地把孩子往床上一撂,顺手扯过被子往上面盖去,然后双手压在上面。我那丫头就再也没有哭出来……”讲到这里,他的泪水就像断了线似的流淌着。

“从此后,我整日不回家,一直流落在县城,开始了喝酒,没了钱便和半路相识的朋友合计去偷,几次也得手了,捞了几十块钱,不到几天就花光了,于是又去偷。

“‘久做必犯’,这是乡下俗语。终于,事情犯了,我做了替罪羊进了看守所。至于小珍的事我便不晓得了。”

 

“小七子他昨晚又在楼下撒尿了。”

“对,我也看到了。看来不把他送到管教队不行了!”

“是啊,上次电棒搞了还没有效果呢。”

“报告干部,吴小七他又喝酒撒尿了,在号房里。”

……

 

一连串,听得多了,小七一下子就成了全厂的“风云”人物。人人皆知的酒鬼,人人憎恨的不讲卫生的公害,这一切,拿他的话说,就是难得干部找他。他无时不在等待这一天。

干部没有主动找他。不只因为什么,他依旧喝着酒,又是烂醉,连楼梯也爬不上。三十二、三的人倒像个四、五十的汉子。

“小七子”,我说,“你为什么这样折磨自己?你难道不觉得这是在糟蹋自己吗?见到他,我毫不客气地问起他。

“尚武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你只讲自己痛苦呀痛苦呀的,可为什么这样,是哪件事是你痛苦呢?”

“……”

“看得出,你根本不相信我。我早就知道你找我没诚意。”

“不,不,你不了解我,不了解我……”

“我的生活太惨了,一想起过去我就伤心。伤心了就要喝酒,喝了就糊涂了,糊涂了就什么也不想了。”

“真拿你没办法。小七子,你这么大了,也不知道珍惜自己身体。你知道这样下去对得起七八十岁的老母亲吗?对得起痴心的小珍吗?!”我简直有些愤愤然了。

“可是,能不叫我伤心吗?小珍她——”

“她又怎么样?”

“是这样,几天前五毛的父亲来接见。他和小珍是邻居。来前问小珍可有什么捎带的,小珍只丢了一句话,说等我回去了和我讲清楚。我不明白他讲的是什么意思。”

“五毛的父亲还说,小珍她一个人养了好多好多的鸡鸭,还喂了两头肥猪,家里操持得很好,一直等着我回去。逢年过节,五毛家平时吃的用的给她送点,前面走了,她后面跟着,把东西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就是这么个怪脾气。

“他父亲还说,小珍时常一个人跑到屋后,面对长江独自坐着,谁喊她也不吭声,总是那么一个人不做声的在那里,怪可怜的。”

听到这里,我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那令人为之动容的情景:一个披头散发的、衣冠不整的妇女,呆在江边,凝视江上千帆万浪,纹丝不动……她其实在等一个人,一个能活着回来的男人!

小珍她会怎样?这是我最想知道的。我说,“七儿,你打算怎么办?是否动员让小珍来一趟,好见个面谈上几句,也许会好些,不然,让他一个人独受痛苦,假如出个什么差错,你对得起哪个?”

他低下头:“我也想过,可是这事如让我姆妈知道,她定气出病来的。所以,我不敢写信去,我担心母亲因反对而去闹事。

我默然了。作为同犯,我在没有自由的情况下,能帮他做点什么呢?一点也不能。可是,几个月来,小珍这样不幸的女人打动了我的心,一直放心不下,为了七儿他们的团圆,我想,该为他们尽点力,哪怕是微小的,可是,这一切都是在没有自由的情况下,我突然觉得自由对于一个热血青年,尤其是爱之深恨之切的人,是多么宝贵的,我宁愿舍弃一切去换取它。

我知道唯有小珍才能唤取他的良知他的希望之光,才能点燃他埋在心底的生活激情。

好了,关于酒鬼吴小七的事情,现在告一段落。针对他的生活风貌我做了最大的努力。他是个永远也不能为之震动的木石之人。果真是这样么?我发现他在生的一面,是那样贪生怕死,有时候借着酒力说些疯话吓唬人,可实质上他是个懦夫,一个不知道撅住自己幸福的弱者。

我同情他,又恨他。我不知道他和小珍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转眼又是三月了。阳春三月,河边的杨柳吐绿,第一声春雷早已响过,偶尔也闻到几声蛙,在深旷的夜晚。天渐渐暖合起来。

我一度期待着,期待着从江南传来的消息,是关于小珍的……

然而,直到今天,春二、三月的时候,远方的小珍也没有信息,就是去年九月释放回家答应为之奔走的五毛也毫无消息,更不用说来探监了,究竟因为什么,还是小珍她……

眼下,北方寒流随着八级大风一日万里,天气骤变,暴雨如注。在这漆黑的夜晚,冷雨敲窗,寒风呼号,它又预示着什么呢?

 

 

 

             -------------88.3.16.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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