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山脚下,八十年代的湘南警察学校.

梧桐叶刚泛黄，我们三分队二班寝室就领教了一次女教导员周红的厉害。

个子不高，一米五出头，小眼睛，巴掌脸，说话时总爱踮着脚尖，像是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猫。每天早晨五点半，军号还没响，她的漆皮高跟鞋就已经在走廊上哒哒哒地敲着，像催命的鼓点。

"张健！"她推开209寝室的门，鼻翼翕动，像只警犬似的嗅着空气，"昨晚十一点四十二分，窗台上有烟灰。"

我后槽牙咬得发酸——那正是我偷抽半支飞马烟的时间。

老孟突然翻了个身，铁床吱呀作响，震得我藏在枕套里的半包烟滚落到床缝里。他四仰八叉地躺着，作训服扣子崩开两颗，露出胸口黢黑的胸毛，鼾声震天价响。

周红的高跟鞋在床边停住，她踮起脚尖，细长的指甲划过我的床栏："第三根铁杆上的烟灰，作案痕迹处处都有的"

老孟猛地坐起来，整盆隔夜的洗脚水哗啦一声泼向她的漆皮鞋。

"报告教导员！"他瓮声瓮气地喊，"俺们湘西人睡前要泡脚驱寒！"

周红跳着脚后退，公文包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象一只受惊的兔子尖声高叫

-------"孟长河！两千字检查！中午老实交来！"

等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老孟从裤裆里摸出个铁皮盒，咧嘴一笑："龟儿子们，尝尝真正的雪峰山烟味。"

2.

警校的规矩很严，抽烟被抓到，当月的人民助学金就没了。

刚入学时，我们领的是两板盖着红印章的A4纸，19,5元人民助学金，就是这两版饭菜票.可我从来没拿过完整的两版，总是因抽烟被扣的缺角少料。

上课是两个分队合在一起，上午四节课，中间有两次休息。每次课间，我们几个烟鬼就往楼下跑，躲进西配楼的废弃教室过烟瘾。休息时间很短，常常一根烟还没抽完，上课铃声就响了。有人随手把没抽完的半截烟扔在门边的角落里，谁也没当回事。

直到那天，刑法课讲到"失火罪"，浓烟突然从门缝涌进来。

"着火了！"有人喊了一嗓子。

整个教室瞬间炸了锅，桌翻椅倒.周红站在讲台上，踮着脚尖，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尖利的尾音："都别动！孟长河带人开窗！张建维持秩序！"

我们排成歪歪扭扭的人链一桶桶地传水，老孟却逆着浓烟冲进火场，再出来时，手里拎着两个烧穿的沙袋——那是我们平时踢树练腿用的。

火灭了，但，麻烦才刚开始。

3.

追查持续了两个星期。

周红把我们几个烟鬼挨个叫进教务处，白炽灯烤得人头皮发烫。

"谁最后离开教室的？"她问，鼻翼翕动，像是能嗅出谎言。

杨国华的眼珠滴溜乱转，老孟决然承认："烟把是我丢的，不小心落在门角落布拖把上"。

其实，谁也记不起是谁丢的，只是义气的老孟在为兄弟们在解围。

他撩起裤腿，那次扑火时脚踝上的烫伤水泡还在渗液。

最终，处分贴在公告栏上：我被警告，杨国华记过，老孟留校察看。

4.

湘西同学杨国华有个蛇皮袋，过完年开学时，他背了满满一袋野味来。

"雪峰山的野猪撞了树桩，"他咧嘴笑，露出门牙上的豁口，"算是给哥几个加餐！"

拇指大的肉块裹着青灰色山椒末，在铝饭盒里堆成小山。我们像饿狼似的撕扯着肉块，连骨渣都嚼得嘎嘣响。

周红的高跟鞋声突然逼近，老孟飞起一脚，把骨头渣踢进床底下，油渍却在《内务条例》封皮上洇出个狰狞的猪头。

没收了桌上的内务条例作为证椐，照例是一顿跳脚的尖声的训话，等她出门时，我们又为我们的教导员一丝不苟的认真哄堂大笑起来。

那个年代还没有正式的野生动物保护法，她咬牙说一定要处罚我们，可是，时间过了好久了，也一直没事了。

5.

杨国华不小心碰翻了老孟的青瓷杯，他没料到结果是老孟的又一次被处分，副分队长被撤。更没想到墨竹青瓷杯是爱情信物，是老孟的女朋友送的，老孟放在床边朝夕的陪伴。

碎地青瓷也成了爱情无终的不祥之兆。

          麓山脚下，警校的夏夜是宁静的。熄灯号响过很久，老孟还在床上辗转，平时一上床就山呼海啸的老孟却实反常。

杨国华与他邻铺，借着笔杆手电筒的微光，他看见老孟在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封信，夹有一张小相片。老孟在被窝里看不够地端祥相片时，杨国华悄悄过来要抢相片看，情急之下，老孟大手一挡，杨国华的身子碰到了床沿角的青瓷杯，“哐当”一声，立即引起了正在走廊巡逻的教导员周红的警觉，“哒哒哒”漆皮高跟鞋即刻来到了床前，什么都不用说，踮着脚尖，教导员周红没收了老孟手里的信和相片。

周末，湘西的同学聚会，对门正热闹着的寢室，阵风似的过来一个女的，抱走了老孟床上一堆汗浸的脏衣服，去了走廊尽头。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杨国华呶呶嘴：“相片上的女的，老孟的女朋友呵”，定睛看时，高挑个儿，碎花衬衫，麻花辫乌黑发亮，正蹲在走廊尽头的水房搓洗衣物。洗衣粉的泡沫沾在她鬓角，缀着星星点点的彩色。

“她名叫林晓，老孟的高中同学，年级里的校花，现在在湘西师专，想认识一下吗？”我向杨国华摆摆手。

那天起床，老孟对我悄悄地交待了几句。一大早就爬岳麓山去了师大那边，说有件要紧事。这家伙我估计是有意地在躲藏！

一直到对面同学聚会结束，太阳下山，仍不见老孟的踪影。林晓将洗过叠的整齐衣服捧在手里，走进209室，微笑和我们点头招呼。临出门时，无意地在门口迟疑很久，我们都看在眼里。

老孟此时是不会来的，这家伙，晨光里，你可以看到那铁杆的长腿一次次撞击警校的梧桐树；骄阳下，你可以看到他铁塔般的身体扛起两百多斤的沙包；他挥汗如雨在散打操埸，兴头来时赤膊上阵，胸怀坦露那战马凛凛的汗毛。

------这次他是故意的，这个时候他肯定不会来的，因为警校明文规定：学生不许谈恋爱！

那一刻，我们都真切地看到了林晓的眼泪，如湘西吊脚楼下的清泉水。。。。。。。

6.

二十年后，湘西洲浩华实业公司董事长杨国华召集了警校三分队同学聚会。

麓山脚下，焕然一新的湘南人民警察学院牌坊。

看得出杨国华举起酒杯敬市公安局局长孟长河的无限歉意。

一切都过去了，我们的青春在八十年代的警校，算不上那长河的浪花，是一个个小小的漩涡，翻卷着黑色的幽默。

朝前看，我们都在等着一个人，是的，我们的教导员周红！

看，她来了，徐娘风韵，漆皮高跟鞋仍在哒哒作响，如今我们不讨厌了这种声响，心存的只有岁月的温柔。

她踮起脚尖，两手指挥，我们一起合唱：“来不及等待，来不及沉醉 ,噢来不及沉醉 ,

年轻的心迎着太阳 ,一同把那希望去追 ,我们和心愿心愿再一次约会, 让光阴见证让岁月体会.......”

2025.4.19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