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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民间,一直都把丹顶鹤视为吉祥的化身,称之为“仙鹤”。我初识丹顶鹤,却是在家里的炕琴上。炕琴是东北人家的特色家具,用来收装被褥,一般都放置在炕上,因而有此称呼。
炕琴分上下两层,上面一层空格大一些,下面的空格要小一些,各有两扇对开门,门上镶着玻璃,玻璃上画有各种图案。炕琴几乎家家都有,样式上也基本差不多,而且连玻璃上的图案也无一例外地相同,都是仙气飘飘的丹顶鹤。
丹顶鹤被奉为“仙”,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的地位非常的崇高,与龟一起,被视为长寿的化身。“松鹤延年”,这是何等高雅的吉祥祝福,成为每个家庭的首选,把它迎进门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家的炕琴在选择图案上,母亲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仙鹤,她也想让这股吉祥之气充盈家里的角角落落。在我们这里,画画的师傅都被称为画匠,之所以称为“匠”,是因为他们与画家联系不到一起。他们与走街串巷的木匠差不多,都是背着一个大帆布兜子,比起斧子刨子,他们的工具要轻便的多。不过,他们好像是串通一气的,木匠打完家具,前脚走,他们便后脚跟来。
我看过很多人家的仙鹤,还是觉得呆板的很。引吭高歌和曲颈独立,是鹤们常见的两种姿态,引吭高歌时,脖子愈发细长而秀颀才对,而曲颈回身时,脖颈更显柔软。这两种动态的鹤是不好表现,让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门前小河里的大鹅,照搬到这里了呢?没见过鹤,我却见过鹅。炕琴是很笨重的,需要三两个人才能搬动,有这些大鹅一样的仙鹤,无端地增添了许多的沉重感。
木匠做活儿时,脑子里有家具的轮廓。画匠做活儿时,是不是也有各种动物的轮廓呢?母亲所请回的画匠,与常见的画匠不同,非常的年轻。他面容消瘦,白白净净,与走南闯北的老成,挂不上钩。也许是刚刚走江湖的原因,还没有到老成的那个地步吧。外表稚嫩,不见得技术就不行。
小画匠的水平让人不敢相信。他提笔凝神,画出来的东西,让人称奇。那是一望无际的芦苇,一只丹顶鹤涉水而立,还有一只在回首鸣叫着,不远处,有许多的鹤,白色的影子在不停地晃动着……
他的画法是之前没有见过的。我们这里的仙鹤都是要有青松去陪衬,要站在松树上做动作才好看。他打破了常规,我和母亲有些瞠目结舌。
他描绘仙鹤的细节时,拿出一支笔尖细小的毛笔来,尖尖的喙,向天鸣叫着,仿佛让人听见了声音似的。眼睛的点化,便让这只鹤灵动起来,它踏着水波,振动羽翼,真的要乘风飞去。
小画匠眼里流露出的光彩,让他区别于其他的画匠。他把他的画风留在了玻璃上,把神采飞扬的仙气留在了我家。也因为这种与众不同的仙鹤,让炕琴的沉重感消失了。
二
我真正看见丹顶鹤的时候,已然在二十多年后的扎龙。很早就听说,这里是世界最大的丹顶鹤繁育基地,我怀着别样的心境,来到这里。
大自然总是愿意把自己最得意的东西,结合到一起。水陆交融是最好的结合体,因此才能孕育出最优秀的产物来。扎龙湿地生态保护区,是乌裕河漫溢而成的永久性沼泽区,由许多的小型浅水湖泊和广阔的草甸与草原组成。这里设有保护区管理局,主要任务就是从事湿地的保护和鹤类科研繁育工作。
来到这里,便被这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所吸引。因为冬季时老芦苇被收割,刚刚长出的新芦苇不过齐腰深。那令人爽心的碧绿,平铺而去,让人猜不透这片绿究竟有多远。在这片碧绿之上,有一枚圆圆的大蛋,安卧其间。那是一个多么深刻主题的展示啊!让人一下子便感受到一颗真诚的心。这份主题如同这枚蛋一样庞大,丹顶鹤繁育工作的重要性,就实实在在地摆在了那里,不容忽视。
从这个建筑的下面走过,才真正感受到它的庞大,需要仰视才能看见蛋的整体。那上面还有人在做维修工作呢,一个人在用绳子向上拉着装满水泥的桶。人工的建筑便一定会有缺陷,时间是最大的考验,光溜溜的蛋壳出现裂痕也是在所难免的。
我随着人们的脚步向前走,却不知自己要去向哪里。也许众人所向便是自己所向,一条木栈道铺向远方,也自然而然地引导着脚步的方向。
有个旅游小团体,在路边凉亭歇息。一位胖胖的老兄用很嗲的语气在和伙伴们说话。“一会儿就在山包那边放鹤的,我们不必走,在这里就可以看到的,好壮观的!”他的口音是南方口音,分辨不出是哪里来的人。他一边说,还一边挥动着手臂,让人觉得很滑稽的样子。
我抬头去看看他说的山包,有好远的一段距离呢,我加快脚步,相信自己的脚力是可以达到的。他们在这里安心等待,是相信鹤的飞翔能力可以达到的。
我赶到山包前,这里是一个宽大的平台,聚集了许多人。四周都是水洼,青青的芦苇围绕着,荡漾着一股清新的气息。大家或散坐或站立,都静静地等待那个时刻。我这才知道,放鹤的时间是固定的,此时的鹤都在山包那边的笼子里关着呢,原来如此。
我想四处走走,还没转身,却听见清脆的哨声。只见山包前出现一个人,手里举着两把小红旗。一阵骚动声传来,有一只丹顶鹤出现了,却是晃晃悠悠,斯斯文文的样子,在山包的草丛间寻找着什么。
山包后面的声音愈发响亮,“轰”的一声,好像一声炸雷一般!骤然飞起无数只白色的大鸟,迅疾飞满天空。天哪!都是丹顶鹤!让人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众人忙不迭地把相机对准天空,一顿狂拍。
那宽大有力的翅膀,伴着“呃呃”的叫声,扇起一阵疾风。有一股清气从身边卷起,裹挟着我,好像旋即便可以同它们一起飞去。
三
有两位工作人员,拎来两只红色的塑料桶,一边走,一边拿在水瓢在桶上敲着,并把桶里的东西舀出来,泼洒到水洼里。是小鱼,是给它们喂食呢。那鹤们去天上盘旋了一圈,纷纷又聚拢回来。刚才还觉得它们很斯文的样子,可是见到银白的小鱼,忙撩开细长的腿,扇动翅膀,去水洼里鵮食。这一瞬间,让我一下子拉近了与它们的距离。
这一条条银白的鱼,在水面上浮现着,是它们的最爱。有一条鱼就落在我身边不远,也就有两米多远的距离。有一只鹤快速地走过来,它好像是一位大明星一样,我们是它的忠实粉丝。当我们把相机都对准它,“咔嚓”声不断,却丝毫不为所动,根本就没有影响到它。它仪态大方都一步步走过来,专心致志地盯着那条鱼,伸出尖尖的喙。
鹤一步步走来,让我忍不住内心的激动。那眼之魅,喙之巧,真真切切,让人无法形容的真实感,让我的脑子轰然一声,好像突然打开了那封闭已久的门。一阵豁亮让心灵颤瑟着,那根细细的笔尖,在细细地描绘着那个喙,那个眼,点睛之笔让这只鹤活起来。
活起来!这只活生生的鹤好像是从很遥远很遥远地地方飞来的,我怎么会觉得它飞得很累很累,它一直这样飞来的,疲惫不堪,却又非常挣扎。那是从哪里飞来的鹤呢?我的意念一直都停留在那段旧时光里,我的心也一直被锁在那段旧时光里,我不相信自己还有这样的境遇,还会看见那只鹤飞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在真真切切的鹤面前,我无法平复心情,深陷于时光的泥沼之中。
那个人的笔还在描画着。它把鱼儿衔在嘴里,扭转身,略一扬头,那长长的脖颈上,便有一个小圆包在往下滑动着,平稳之后,才迈步款款而去。
我猛然醒悟,那炕琴上的图案,便是这里啊!小画匠是有生活的,他至少来过这里,熟悉鹤的生活,熟悉鹤的习性,才让他那样下笔自如。
描绘出鹤的神韵,是不容易做的,此时,我的脑子里的那只鹤,已然与眼前的鹤重叠在一起,完完全全是一样的。是一只羽翼丰满,神态自若的鹤,我已然被陶醉了。
天地之间是有温度的,适合让思想发酵,也适合让思想孵化。我不由回头去看那只巨大的蛋,裂痕犹在,怎么却觉得那是里面有一只看不见的喙给敲裂的呢?一个新生命的降临,是这个世界最隆重,最值得纪念的事情。
那个画鹤的人不知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画鹤,在我的眼里,这一道裂痕,将是这个世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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