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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演讲题目很明确,我想把自己创作中的经验告诉大家,可能对你们没有用,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对我有用的经验可能对你们没有用,我选择这个题目就是要把自己写作过程中遇到过的一个个障碍物告诉你们。
第一个障碍物是如何坐下来写作,这个好像很简单,其实不容易。我去过的一些地方,这些年少一点了,过去多一些,总会有一些学生或者年轻人问我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作家,我说只有一个字——写,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方法。写就像是人生里的经历,没有经历就构不成你的人生,不去写的话就不会拥有你的作品。我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是很功利的,之前我干了五年牙医,我不喜欢那份工作,我想换一份舒服自由的工作,就是文化馆的工作,然后开始写小说。
我记得写第一篇小说的时候,是短篇小说,我都不知道分行怎么分,标点符号该怎么点,因为我小学一年级到高中毕业刚好处在「文革」,我在「文革」时写的作文不是从《人民日报》抄的,就是从《浙江日报》抄的。那时候不允许写自己的,我要是写自己的东西很可能会成为反革命分子,写自己的会犯错误,去抄报纸上的文章很安全。所以刚写小说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写,就拿起一本文学杂志,打开来随便找了一个短篇小说研究,什么时候分行,什么地方用什么标点符号,我第一次学习的短篇小说分行很多,语言也比较简洁,我就这样学下来。
刚开始很艰难,坐在书桌前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没有,逼着自己写下来,必须往下写,这对任何一个想成为作家的人是第一个障碍。我要写一万字,还要写得更长,而且要写得有内容。好在写作的过程对写作者会有酬谢,我记得第一篇小说写的乌七八糟,不知道要写什么,但是自我感觉里面有几句话写得特别好——我竟然能写出这么牛的句子来,很得意,对自己有信心了,这就是写作对我的酬谢。不过这篇小说没有发表,手稿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然后写第二篇,里面好像有故事了。再写第三篇,不仅有故事,还有人物了,很幸运这第三篇发表了。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作家,八十年代初对于刚开始写作的无名之辈是最好的时代,这个时代后来的人再也不可能遇上。我当时处在这么一个状况,「文革」之后老一代作家复出后写出的作品,还有一九七八年到一九八二年这几年开始出名的作家,或者是出点小名的作家,他们写下的全部作品加起来都无法填满中国那么多文学杂志的版面,所以当时的编辑们都会认真读自由来稿,发现一篇好小说,发现一个有希望的作者,编辑会兴奋很长时间,我就是这样向一个又一个文学杂志投稿。
那时候是邮资总付,不需要自己付钱,只要把稿件塞到信封里面,剪掉一个角,表示是稿件,邮资就由对方杂志社付了。我寄给《人民文学》就由《人民文学》付钱,寄给《收获》就由《收获》付钱,我就这样寄出去。我胃口很大,首先是寄《人民文学》和《收获》,退回来以后把他们的信封翻一个面,用胶水粘一下,剪掉一个角,寄给《北京文学》和《上海文学》,又退回来后,就寄到省一级的文学杂志,再退回来,再寄到地区级文学杂志,当时我的手稿走过的城市比我后来去过的城市还要多。
当时我们家有一个院子,邮递员骑车过来把退稿从围墙外面扔进来,只要听到很响的声音就知道退稿来了,连我父亲都知道。有时候如果飞进来像雪花一样飘扬的薄薄的信,我父亲就说这次有希望。我一九八三年发表小说,两年以后,一九八五年当我再去几家文学杂志的编辑部时,发现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自由投稿拆都不拆就塞进麻袋让收废品的拉走,成名作家或者已经发表过作品的作家黑压压一大片,光这些作家的新作已让文学杂志的版面不够用了,这时候编辑们不需要寻找自由来稿,编发一下自己联系的作家的作品就够了。所以我很幸运,假如我晚两年写小说,现在我还在拔牙,这就是命运。
对我来说,坐下来写作很重要,这是第一个障碍物,越过去了就是一条新的道路,没越过去只能原地踏步。总是有人问我怎样才能成为作家,我说首先要让你的屁股和椅子建立起友谊来,你要坐下来,能够长时间坐在那里。我的这个友谊费了很大劲才建立起来,那时候我还年轻,窗外阳光明媚,鸟儿在飞翔,说笑声从窗外飘进来,引诱我出去,当时空气也好,不像现在。我很难长时间坐在那里,还要坚持坐下去,这是我写作遇到的第一个障碍。
第二个障碍是在我作品不断发表以后,那时候小有名气了,发表作品没问题了,可是写作还在继续,写作中的问题也还在继续出现,比较突出的问题就是如何写好对话。写好对话可以说是衡量作家是否成熟的一个标准,当然这只是很多标准中的一个,但是很重要。比如我们读一些小说,有时会发现,某个作家描写一个老农民,老农民神态、老农民生活的环境都很准确,可是老农民一开口说话,不是老农民的腔调,是大学教授的腔调,这就是问题。什么人说什么话是写小说的基本要素。
当我还不能像现在这样驾驭对话的时候,采取的办法是让应该是对话部分的用叙述的方式去完成,有一些对话自己觉得很好,胸有成竹,再用引号标出来,大部分应该是对话来完成的都让叙述去完成。我那时发现苏童处理对话很有技巧,他的不少小说通篇是用叙述完成的,人物对话时没有引号,将对话和叙述混为一谈,既是叙述也是对话,读起来很舒服,这是他的风格,我学不会,我要找到自己的方法。
我是在写长篇小说时解决了这个问题,自然而然就解决了。可能是篇幅长的原因,写作时间也长,笔下的人物与我相处也久,开始感到人物有他们自己的声音,这是写作对我的又一次酬谢,我就在他们的声音指引下去写对话,然后发现自己跨过对话的门槛了。先是《在细雨中呼喊》,人物开始出现自己的声音,我有些惊奇,我尊重他们的声音,结果证明我做对了。接着是《活着》,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老农民讲述自己的故事,这个写作过程让我跨过了更高的门槛。然后是通篇对话的《许三观卖血记》了。
我年轻时读过詹姆斯·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通篇用对话完成的一部小说,当时就有一个愿望,将来要是有机会,我也要写一部通篇用对话完成的长篇小说,用对话来完成一个短篇小说不算困难,但是完成一部长篇小说就不容易了,如果能够做到,我觉得是一个很大的成就。我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对不同风格的小说都有兴趣,都想去尝试一下,有的当时就尝试了,有的作为一个愿望留在心里,将来有机会时再去尝试,这是我年轻时的抱负。
一九九五年我开始写《许三观卖血记》,写了一万多字后,突然发现这个小说开头是由对话组成的,机会来了,我可以用对话的方式来完成这部小说了,当然中间会有一些叙述的部分,我可以很简洁很短地去处理。写作《许三观卖血记》的时候,我意识到通篇对话的长篇小说的困难在什么地方,这是当年我读《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的时候感受不到的困难,詹姆斯·乔伊斯的困难。当一部长篇小说是以对话来完成时,这样的对话和其他以叙述为主的小说的对话是不一样的,区别在于这样的对话有双重功能,一个是人物在发言,另一个是叙述在推进。所以写对话的时候一定要有叙述中的节奏感和旋律感,如何让对话部分和叙述部分融为一体,简单地说就是如何让对话成为叙述,又让叙述成为对话。
我在海盐县文化馆工作过六年,我对我们地方的越剧比较了解,我注意到越剧里面的唱词和台词差别不大,台词是往唱词那边靠的,唱词是往台词那边靠的,这样观众不会觉得别扭,当说和唱有很大差别时,很容易破坏戏剧的节奏感和旋律感;当说和唱很接近时,这个问题就解决了。我觉得这个方法很好,所以我在写对话时经常会写得长一点,经常会多加几个字,让人物说话时呈现出节奏和旋律来,这样就能保持阅读的流畅感,一方面是人物的对话,另一方面是叙述在推进。
写完《许三观卖血记》以后,对于写对话我不再担心了,想写就写,不想写可以不写,不再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地用叙述的方式去完成大部分的对话,留下一两句话用引号标出来——不再是这样的方式。我想写就写,而且我知道对话怎么写,什么人说什么话,这个在写完《在细雨中呼喊》和《活着》之后就没问题了,在写完《许三观卖血记》后就更自信了。写作会不断遇到障碍,同时写作又是水到渠成的,这话什么意思呢?就是说障碍在前面的时候你会觉得它很强大,当你不是躲开而是迎上去,一步跨过去之后,突然发现障碍并不强大,只是纸老虎,充满勇气的作者总是向前面障碍物前进,常常是不知不觉就跨过去了,跨过去以后才意识到,还会惊讶这么轻松就过去了。
余华(1960 年 4 月 3 日-),中国当代作家,生于浙江杭州,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现就职于杭州文联,海盐县文化大使。1984 年开始发表小说,《许三观卖血记》入选百位批评家和文学编辑评选的九十年代最具有影响的十部作品。1998 年,获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2005 年,获得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2022 年 6 月 13 日,其长篇小说《文城》荣获第十届「春风悦读榜」白金图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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