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幻网络小说的后人类书写

——以远瞳的作品为例

□林 焕

从世界观角度来说，远瞳笔下的4部科幻网文，每一部都在减少上一部带来的影响。《希灵帝国》作为其处女作，以第一人称的视角讲述了主角拯救宇宙的故事，建立了庞大的希灵宇宙世界观。其后的《异常生物见闻录》虽谈及多种神系，也有多个渡鸦出现，但《希灵帝国》的元素已经减少许多，不过仍然在作品中占据相当重要的位置，比如主角郝仁能够展开多元文明探险，靠的就是跟渡鸦12345签订劳动合同，成为希灵帝国旗下的一名审查官。再至《黎明之剑》，《希灵帝国》开创的各种世界架构几不可见，不过由于教琥珀做菜的暗夜女神不是夜女士，而且是超脱世界的强大神灵，可以让人联想到《希灵帝国》中出身黑暗神族的莫尼娜，并且第零象限也与《希灵帝国》提到的虚空归零颇为类似。《深海余烬》成功脱离了《希灵帝国》的影响，整部作品就世界观而言，已无《希灵帝国》的痕迹。

可以说，《希灵帝国》之后的3部科幻网文正是远瞳努力求新求变的产物。近年来生长于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网络科幻文学，逐渐摆脱传统中国科幻在西方科幻影响下对未来技术的悲观警惕以及对两极社会的描述，转而提出了更多关于未来社会的中国式想象，探讨技术如何与社会“镶嵌”与“融合”。远瞳的三部作品便是如此，通过后人类这一基础设定，展现了中国式的技术思考和对人类主体的重新定义，为探讨技术与社会的共生发展提供了范例。

在远瞳作品中，展示先进技术的例子颇多。以《黎明之剑》中“欧米伽和哨兵”这一组顶尖人工智能为例，欧米伽由地表文明之一的龙族打造，而哨兵却是能够弑神的起航者舰队所留。然而，更高级的哨兵发了疯，接二连三地想要灭世，而欧米伽却能理解生命的意义，即便远离故土仍然怀想故土。这种不同固然可以说是因为龙神恩雅亲自为欧米伽设计了“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并希望它真正活过，而哨兵只是监控神国的暴力机器，起航者并没有赋予它第二个使命，且还没有被诞生出真正神智的逆潮污染了。但这一不同，终究表现出作者对未来技术的警惕与忧虑：一个文明社会能否保持对先进技术如人工智能的绝对制衡？更难能可贵的是，远瞳没有停留在担忧的层面，在充分重视技术便利的情况下，进一步思考如何将先进的技术“融入”社会之中。

除了对技术的中国式思考，而非沿袭西式科幻的纯然悲观，更为重要的是，远瞳通过这3部作品，对凡人文明或者说人的主体性进行了重新定义。其一，《异常生物见闻录》体现了具有人类命运共同体意味的多文明和谐共处与相互拯救。通过主角郝仁的视角，远瞳首先刻画了个性鲜明又各有背景的猎魔人南宫三八和南宫五月兄妹、海妖艾尔莎、吸血鬼薇薇安·安塞斯塔、哈士奇精刘莉莉、恶魔伊扎克斯·古德曼和伊丽莎白·古德曼父女等，而主角郝仁的日常工作，就是被作为女神的上司渡鸦12345派去宇宙各处拯救那些即将走向末日或陷入战火之中的文明，并得到了同样出身凡人文明的龙后加拉卓尔和大贤者安东尼·J·阿方索这两位审查官前辈的帮助，彰显了“多文明共生”的未来叙事场景。到了《黎明之剑》中，作者对“人何以为人/什么是人”这样的后人类主义关键问题的回应变得更加明显。《黎明之剑》讲述的是主角高文·塞西尔一边因地制宜发展科技如直接改良黑暗教派的技术，一边联合各族解决最先威胁到凡人的神灾，以及最后联合神明乃至异星文明共同抵御魔潮，追赶起航者文明的故事。在这个过程中，如何争取人类、精灵、兽人、海妖等各方力量，促使共同体达成，是主角必须处理的重要问题，而他在最先说服提丰帝国的皇帝罗塞塔时，便对“凡人”一词进行了重新阐释。主角高文·塞西尔认为，全体凡人（包括大陆之外的那些智慧生物）是命运的共同体，而这种将人类与非人智慧生命等同视之的观点，毫无疑问打破了传统人类中心主义中人与非人的二元对立，彰显了一种后人类立场，也彰显了命运共同体色彩。

后人类的立场带来的是主体性的模糊，需要人类重新建构主体认知，所以在提出这种建立在整体文明观基础上的平等“凡人”概念后，主角进一步提出“我们仍然需要国家的概念，需要个体的概念”。尽管远瞳没有借助主角的视角，对“人何以为人/什么是人”作出明晰的定义，但从“独自在忤逆堡垒中守望百年甚至舍弃了人的生命形式只为了不让同伴们的努力白费的卡迈尔，作为能量生命的他在塞西尔没有遭受到任何不公平的对待，甚至能够继续投身到新时代的魔能方尖碑研究工作和忤逆计划里，并得到了瑞贝卡、詹妮、赫蒂等人的尊敬”这一《黎明之剑》的剧情实例或可推出一个定义：作为一个族群定位的基点，绝不是肉身和形象这种表象的同一，只要能够自由运用自己的理性去思考世间万物，只要自觉属于人类文明的一分子，愿意为人类事业奋斗，那么无论他/她的具体生命形式如何，都属于人类这一族群，而卡迈尔、索林巨树、尼古拉斯·蛋总、精灵、兽人、海妖、龙族等非人形智慧生命的和谐与共，在扩宽了人这一概念的同时，也体现了网文中后人类的“复合体”身体表征。

如此鲜明的后人类特征，当然并非远瞳作品所独有。事实上，中国科幻网络小说中的后人类书写，正在趋向深入。《光明壁垒》（会摔跤的熊猫）中，明明人类得到了获得火种的“神座”这些强大个体伟力的庇护，自身也可以修炼呼吸法觉醒超凡天赋，最终却差点被覆盖五大洲的超级人工智能体“深海”颠覆了文明，这涉及对超级技术的反省。凭借《从姑获鸟开始》一书成名的活儿该，在新书《天官志》中则把宗教神话中的神明，设定为强大的生命个体，主角谷剑秋在重生之前目睹了人类被神明颠覆的末日画面，而该书中的人类，可以凭借“心力”的提升装载强大的装备如机甲，而在主角重生之后，时间线又回到了类民国但又具备多元文明的社会中。可以说，比起此前单纯的“人类对抗虫族”这一符号式的后人类书写，近些年涌现的科幻网文已经不满足于公式化的套路，而是努力挖掘后人类的内涵。随着网络文学迈入高质量发展阶段，未来想必会有更多既有体量又有深度的科幻网络文学作品的诞生。

（作者系海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专业硕士）

为什么中学生爱看科幻网络小说？

——从会说话的肘子《夜的命名术》谈起

□刘 平

《夜的命名术》关于表世界和里世界的设定，应该是在回应元宇宙，呈现虚拟和现实之间的跨越、结合、冲突等意蕴丰富的社会情况。小说人物突破世界的界线，在多重时空中来回穿梭，宛如拥有神力，亦如超人一般。但英雄在成为英雄之前总是孤独的，小说书写了人物的孤独感和向往彼此的交流的愿望，隐喻性地呈现了现代人的精神世界和内心渴求。

庆尘刚开始在表世界的受挫与里世界的顺风顺水形成对比：现实的残酷被理想的环境“抚平”了。里世界的描写满足了主人公和读者在表世界的渴望，表世界的不幸遭遇延伸到里世界的逃避。人物沉浸于里世界、渴望穿越到里世界的复杂心境，只有在与表世界的冲突、交融的生命体验中才能被理解，也才更深刻。这种多重时空的文学想象，赋予了人物丰富的生存经验、成长经历，不仅让故事变得丰富，亦让人物的形象更加饱满立体，增强了读者的代入感，引发中学生读者的共鸣。

这样的写法呈现出网络文学的特色：代入感。在“代入感”的要求下，作为读者的中学生实际上成了主角，为了主角的“爽”，小说全面突出了主角，形成了一种完全以主角为中心的写作模式，主角才是贴近并吸引中学生读者的最佳载体，主角出乎意料的遭遇和不平凡的经历，才是最吸引中学生的地方。在《夜的命名术》中，作者利用小说的最大资源全力发展主角——庆尘。群体穿越与个体穿越同时并存，是这部小说的亮点，亦是小说出彩的主要原因。作者既能写好群穿——主角身边的朋友们，亦能突出个穿，让主角不凡。集体与个人并存于同一社会，群穿呈现的是集体，个穿彰显的是个人，共性与特性相互滋养。这是中学生爱看《夜的命名术》等网络科幻小说的原因之一。

对一部小说而言，人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科幻小说亦不例外，《夜的命名术》一方面回应了现实世界科技快速发展的人文哲思，另一方面塑造了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人可以在表世界和里世界切换，相当于度过两段人生，由此增加了生命的厚度。小说男主人公庆尘延续了作者此前人物的风格：充满少年感。小说第230章取名为“永远少年”，说明少年感是很宝贵的，“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便说明了少年这一时期的宝贵。这类主人公在会说话的肘子的此前作品中也多有呈现，如《第一序列》中的任小粟、《大王饶命》中的高中生吕树、《英雄联盟之灾变时代》中的吕尘、《我是大玩家》中的任禾等，是作家的重要标识，彰显了作家的写作特色。而主人公的少年感正契合大多数当下中学生的气质，这是中学生爱看这部小说的原因之二。

作者曾求学于洛阳外国语学校，小说返回作者记忆中的地点，间接回忆了在洛阳外国语学校度过的青春，这是试图和当下青少年产生对话。科幻小说作为一种类型文学，有充满冒险的故事、主人公精彩又奇幻的生活，这些是不安的，也是不确定的，是大多数中学生向往的生活，因此，科幻小说大多非常吸引缺少生活阅历且对未来生活抱有美好期待的中学生们。科幻小说与学生的相遇，弥补了他们青春的单调，唤醒了他们心中的英雄梦、超人梦。从这一角度而言，科幻小说给予了中学生心理补偿，这是中学生爱看网络科幻小说的原因之三。

小说属于科幻题材，不可避免地涉及科技，而科技已经成为一种强大的现实。互联网缩短空间距离，社交媒体便利人类通信，Sora横空出世，人机融合正在发生，脑机接口已成现实……科技的持续发展不断地改变时代的面貌，直接影响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中学生正身处这样的现实社会。《夜的命名术》不仅书写正在发生的现实社会，还预言了即将到来的现实社会。这是中学生爱看这部科幻小说的原因之四。

我之前看到作者的另一部小说《大王饶命》，第一章虽仅四千多字，却收获超八千条的评论，这些评论还在持续增加中。整本书几乎变成一个论坛，读者可在此品评情节、臧否人物，结识志同道合的朋友、谈天说地，将网文的互动性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些评论成为内容的一部分，有一些“神评”会引来读者的跟帖回复，它们的质量甚至有时高于作品本身。网友看评论看得津津有味，我也不例外。

网络文学的一大特征是用户共读。同时，作者与读者构成一种共同创作的模式，类似于维基百科式的生产。在互联网的流动中，一个想法成为另一个想法的一部分，一个参与者映衬出其他的参与者。这种作者与读者共时性的集体生产，也给解决新媒介时代的著作权与共享文化之间的矛盾，提供了一条可参考的途径。由于读者的阅读体验来自社区性的网络文学活动，作者与读者的“共同生产”体现了一种共享文化的精神。从网站运营的角度看，这样有助于激发读者群体的生产力，成为文学网站重要的商业策略。有读者发声的渠道，是中学生爱看这部小说的原因之五。

当然，说中学生爱看网络科幻小说，并不意味着他们不爱看其他类型的网络小说。网络科幻小说之所以能走进中学生的世界，还与青少年与生俱来的气质相符合。科幻是属于未来的，中学生也是属于未来的。中学生和科幻一样，同样未来可期。中学生对未来充满想象，年轻意味着诸多可能，科幻小说也是。网络科幻小说在映照现实的同时，亦在天马行空地畅想未来，书写可能的世界。

[作者系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博士，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基金重大项目（19ZDA274）、中山大学研究生学术创新项目（2024_02300_B24743）阶段性成果。]

融合经典创意的科幻体验

——评城城与蝉的《天才俱乐部》

□孟正皓

随着中国科幻文艺的兴起，过去许多不了解科幻网文的年轻读者开始关注网络科幻文学。这些读者尽管没有太多传统科幻作品的阅读经历，却对科幻有着天然的好感和兴趣，成为网络科幻文学作品的重要读者群体。《天才俱乐部》运用大量的科幻元素吸引年轻读者，没有晦涩难懂、让人望而生畏的阅读门槛，最大程度吸引了对传统科幻文学不甚了解却又对科幻抱有好奇的年轻人。

留住科幻文学的“叩门客”

科幻网文近年来的兴起，很大程度归功于中国科幻小说《三体》和电影《流浪地球》在全球范围内的流行。《三体》和《流浪地球》中的科幻创意成为许多年轻读者进入科幻网文领域的前语境。这些读者对单一科幻创意类型支撑的“太空歌剧”相对缺乏兴趣，更渴望在立体丰富的科幻桥段中展开科幻想象和情境体验。这无疑要求作品中充满硬核的科幻创意，对作者的创意储备也提出了极高要求。除了远瞳、天瑞说符等作家的《黎明之剑》《希灵帝国》《我们生活在南京》《泰坦无人声》等优秀作品外，大部分科幻网文较难拿出足够数量和质量的纯原创科幻创意。

从这个角度看，城城与蝉的《天才俱乐部》带来了另一种创作方法和解决之道：对待不熟悉传统科幻的读者，作者不需要构想完全新颖的科幻创意，只需把传统科幻中的经典创意进行再创作，并融入网络文学的阅读语境中，同样能满足年轻读者的阅读需求。《天才俱乐部》中主人公林弦改变未来的方法和桥段，就受到日本经典科幻作品《命运石之门》的影响。在《命运石之门》之中，改变时间线的方法并非蛮力硬取，而是“骗”过时间。城城与蝉借鉴了这个创意，主人公林弦通过设置和运用“千年桩”骗过了与之对抗的“天才俱乐部”，让林弦从形单影只、无力抗衡走向峰回路转。科幻网文所面对的年轻读者并非资深科幻爱好者，而是对科幻有兴趣的“叩门客”。要想留住这些访客，就要把经典优秀科幻创意大量化用到作品中，以网络文学丰富的体量和特有的“爽感”去营造一个精彩和惊奇的世界。

以爽为始、以理为终

网络文学的读者偏好和阅读语境决定了作品必须以“爽”为始，科幻网文也不例外。如果科幻网文不能在开场中表现出“爽感”，让读者感受到作品的轻松活泼，那么其中苦心孤诣构建的科幻创意和桥段也会因读者缺乏足够的耐心而黯然失色。科幻网文不必急于彰显其科幻色彩，事实上可以在开篇就给出足够的爽感体验，在紧张连贯的故事情节和渐入佳境的愉悦体验中悄然展开科幻想象。《天才俱乐部》的开篇并没有展现过多的科幻元素，前期故事的核心科幻元素——主人公林弦的梦境，也更多是作为一种让主人公在现实世界获得助力的“金手指”而存在。主人公借助在梦境中获得的信息和知识令其在现实世界一路升迁，这让该作品近乎是一部都市题材作品而非科幻题材作品。然而当读者刚要沉浸到都市情节的爽快氛围时，作品的风格悄然一变，迅速进入科幻氛围：在现实世界里，许云教授的意外身故让整个故事逐渐走向悬疑和凝重，为解决一个又一个现实问题，主人公不得不在梦境中寻找答案。在梦境与现实的交互穿梭中，读者也推开了科幻的大门，尽情领略作品中的科幻创意和桥段。

当读者沉浸入故事情节和科幻设计时，作品的合理性就成为读者津津乐道的话题。作家江南的经典青春幻想类网文《龙族》至今仍让许多青年读者感到遗憾不平，其原因就在于这些读者被《龙族》动人细腻的故事情节吸引后，却发现支撑故事的世界观难以自圆其说，其基础架构缺乏足够的合理性和逻辑性。在《天才俱乐部》中，作者大量运用和融合了较为成熟的科幻桥段，有效避免了科幻设计上的漏洞和缺陷。不过，科幻网文由于受到来自不同职业的读者的共同“审视”，如果作者对所写题材了解得不够深入、技术细节不够准确，就会让读者迅速感到“出戏”，从而损害作品的科幻氛围。《天才俱乐部》在商业领域和计算机领域等不够专业的情节设计，便受到了读者的批评。

科幻审美的引导表达

科幻作品旨在展现一个与日常现实所不同的幻想世界，作品中的主人公在这个幻想世界行动体验，由此形成了科幻故事的魅力。但与传统科幻文学中读者以局外人的身份欣赏科幻故事不同，网络文学的“爽感”机制要求读者把自己带入作品的故事经历和行动体验中。读者在阅读科幻网文时会不断与自己交互，将自己代入角色中，想象自己如果处在类似情境会有何反应和行动。如果角色的行动巧妙利用了科幻设定，思考举止合理缜密令人惊艳，那么读者就会对故事情节产生认同和好感，和作品共享缜密思考带来的想象快感和审美愉悦。在《天才俱乐部》中，主人公林弦验证其日复一日的梦境是否有现实意义的尝试，环环相扣、逻辑缜密，林弦根据其遭遇，既与科学理论互相验证，又通过设计逻辑实验佐证猜想，最终得出其梦境与现实世界有重要关联的结论。这种缜密的逻辑分析和验证会让读者感受到一种具有真实感的科幻想象和科学感的思维体验。此时读者在科幻情境中的审美体验借由精彩的作品内容得到了抒发和表达，科幻网文达到其引导读者体验科幻情境、感受科幻审美的目的。

《天才俱乐部》的火爆反映出中国科幻网文正迅速走向成熟。它带来的是这样一种可能的模式：科幻网文可以降低对天才式创意的创作依赖，转向对成熟创意的整理和再运用，同时降低科幻作品相对较高的阅读门槛，获得年轻读者的关注和欢迎。这种模式更有章可循、更具模仿性和复制性，对于推动年轻读者喜欢上科幻文学，推动科幻文学产业高质量发展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作者系河南大学文学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