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6日上午访谈阿来。腾讯“腾云峰会”惟二(另一场是戴锦华)的专访现场,在座记者甚众,提问连“理塘少年丁真走红”都覆盖到了。 阿来自云“2020年什么都没有干出来”。2020年只是《云中记》拿了“京东文学盛典国内文学大奖”。然后他二十年前的名作《尘埃落定》,电视剧要重拍,为保证品质,他决定亲身介入。 阿来见过多回。第一次访谈十几年前了,2000年他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就拿了茅盾文学奖。最记得当日自己在手记里书写对他的印象,“浑然的外表,清澈的内心”。后来在深圳那年的“口述历史嘉年华”上,他的开幕演讲极精彩。2019年为《云中记》,听了一场研讨会,旁观一回新书发布,做过一版“讲堂”。 这次采访前重读《云中记》,依旧荡气回肠。以前只知他少数民族的身份、异域信仰、史诗吟咏的精神资源、大地行走者的生活方式。此回再度聆听,才知他更多层次的生命质地,还有古典音乐迷、非虚构写作践行人、博物学研究者…… 本文标题出自《云中记》。 并不觉得写作是世界上比较重要的事情 北青报:疫情的时候您在哪儿?听说您已经写了有关疫情的长篇小说? 阿来:今年疫情刚来的时候我在成都,就想起2003年非典。非典的时候我有个奇怪的经历,我恰好穿行了所有非典最严重的疫区——先是从北京要去台湾,那时候不能直飞,我就去了深圳,深圳是疫区;然后坐火车到香港,一走进香港机场,防疫人员背着一个药水箱对着人直接喷洒,这时候才知道很严重;飞到台北,台北也是疫情高发地。到台北第二天、第三天,大陆开始公布疫情。我又在台湾到处穿行,然后又回来了。 今年疫情暴发,我觉得这是非常好的非虚构题材,就希望有一个官方身份能到处看看。结果这个计划也没有实现。汶川地震后我们当志愿者自己就去了,但今年你没有一个身份在这个时候是到不了任何地方的。所以跟大家一样,就关在家里,到现在也是这样的状态。 今年几乎没有写东西,就把疫情当小说写了。写了一个初稿,十几万字。但是此次最重要的是病毒溯源,是个科学问题。这个问题没有解决以前,发表基于这个为基础的作品我自己觉得是不太恰当的。所以写得还不成形的东西就扔在那儿了。等于今年什么也没有干出来。 北青报:而您去年出版的基于汶川地震的《云中记》,我记得是酝酿十年才落笔。 阿来:《云中记》也不是酝酿十年。这次疫情我想当志愿者当不了,而当年是全开放的。地震第二天我就到了震中映秀,当了八个月志愿者然后才回家。但是那个时候我就警告自己说,我不是以一个作家的身份去的。因为有一个作家身份,你就永远忘记自己是个普通人,就老在想搜罗材料,那肯定是干这种事情,就去找那种稀奇古怪的事。而我完全就是没有受灾的人去帮助受灾的,我给自己定义是一个志愿者。不是这个名字好听,而是我不允许这个时候再把自己的身份定义为一个作家。 所以并没有酝酿故事,而是情绪和所要表达的愿望。我的写作跟很多人不一样,很多人说“找”灵感,好不容易出来一点儿赶紧就写。我自己写作比较少,我也不觉得写作是世界上比较重要的事情。经常有写作冲动的时候,我是抑制这种冲动。就是不写,过一阵子,如果不是真正强烈的冲动,可能一周后就已经过去了。这样我每本书大概都经历一个过程,想写、强制自己不写、又冲动,反复多次。最后不得不写的时候,我知道它是一个确实能释放激情的写作。这样在漫长的写作过程当中,始终保持一种真正的艺术冲动。 “5·12地震”毕竟是一个非常重大的事件,死亡的人数都是八万多。在那几天我也亲眼看见很多死亡,也挖过那些人,也抬过那些人。后来“5·12地震”十周年的时候,人家很多是为了赶这个祭日,肯定之前就写,然后这时候出书。而我是那一天突然成都市警报拉响,我一想十年了。这个时候好像再也控制不住,我坐了半个小时就开始写了。 如果有一天写关于地震的小说 我一定要把美的东西写出来 北青报:我听过去年5月您和欧阳江河、邱华栋关于《云中记》的对谈,里面提到很多关于莫扎特的《安魂曲》。 阿来:中国音乐跟西方音乐有点不太一样,中国一般都是比较小的、抒情篇章,当然也有非常优雅的《高山流水》《春江花月夜》,诸如此类。欧洲古典音乐很重要的是它那种气质,比如说交响乐,它有个巨大的乐团的规制,还要互相配合。但更重要的是它演奏的这些曲目,交响乐有四个乐章,每个乐章应该是什么样的风格,还要有大致的规定。这就让它像一个建筑。西方人经常把交响乐跟长篇小说放在一起谈,它们都是建筑,只不过音乐这个建筑是用耳朵听见,长篇小说是通过阅读。 其实我不太喜欢莫扎特的有些音乐,用今天中国的话来说,有点儿“娘”。因为他少年成名,小鲜肉,死的时候也才三十出头一点。加上又是欧洲那样一个时代,男的头上都要扑粉的。但是《安魂曲》不一样。《安魂曲》是人家跟他订货,你要写的是死亡,不是调情,不是爱情,不是众神的宴会,也不是森林里的一块草地。这是莫扎特变得严肃起来的作品,而且很不巧,这个时候他自己生病了,而且是不治之症。所以订货的死亡变成他写他自己的死亡。他没写完,最后他把自己的思考跟构思告诉他的学生,他的学生帮他写完。所以这部音乐作品既叫《安魂曲》,后世更多的人叫它《未完成交响曲》。 我喜欢它更因为一个情境的特殊性。“5·12”的时候,我在映秀帮着挖人,挖几天几夜之后没人可挖了。那些六层、七层的楼房露在地面只有两层,别的层看不见,陷到下面去了。下面的也不可能挖出来。整个映秀镇,那个时候挖得差不多了。“差不多”就是说黄金抢救时间,24小时,48小时,72小时不断延时,最后是到了100小时。 映秀是震前大概一万多人的小镇。之前晚上都是照明灯打着强光,罩着整个废墟。那天晚上大概9点,“咵”,探照灯关了,大家都休息了。我自己开的一辆吉普车去的,就睡在我车里。但是睡不着,突然心里很空,想听点音乐又不敢听。我觉得我自己也需要一点安慰。浑身都是逝者的气味,戴三层口罩洒满酒精,那个气味还挡不住。 我就在我的唱片里挑,车上都会有一个唱片袋嘛。后来我说“好,这个大概不会冒犯”。我觉得《安魂曲》是可以,因为我完全知道莫扎特的安魂曲是说什么。就悄悄放,它是交响乐,又有人声的吟唱,弥撒。声音开得小,那个层次是没有了,丰富的和声有点损失。但是一点一点,边听边泪流满面。那个时候泪水好像才出来。 对于死亡,不少中国人是那种无以复加的悲伤,看谁哭得最惨、哭得最大声,谁会哭得晕过去。其实我觉得在别的文化当中,包括我们藏族对死亡,不是这么表达。甚至可以用歌唱,只是它是哀歌而已,它是悲歌。那种艺术的荡涤,对人产生的效果是不一样的。 放着那音乐,我突然看见天上的星光就没有了,我在想是不是这些人真的是……那个时候一方面是科学主义,我不相信那些东西;但是另一方面,又确实愿意人是有灵的。身在那种环境,如果没有一点美的东西来消弥一些印象,你会把生命看成完全没有价值。我就觉得确实需要一点美的东西来拯救。 后来我也不管了,我就听。突然发现车周围站了好多人,在抽烟。一睁眼我想完了,这下他们得把我抬到河里扔了。结果没有,都在那儿听,抽烟。最后音乐完了,继续抽烟,悄悄离开。后来我就想,要是有一天我写关于这个地震的小说,我一定要把美的东西写出来。 今天把写作的标准降到如此之低 我肯定坚持我的道路跟我的方向 北青报:您的《云中记》做到了。 阿来:我们中国人很难相信,死亡当中有美吗?后来《云中记》开篇我第一次写了三段题辞,第二段我向莫扎特致敬。我写《云中记》的时候,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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