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子华 1998年,《一个人的村庄》的出版,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刘亮程也因此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 十几年过去了,刘亮程的写作没有停步,而是不断在更新,并且越来越深地介入新疆的现实。这种更新有时候因为现实的局限而显得幽微深潜,以致不少读者对刘亮程的印象似乎还停留在《一个人的村庄》。 8月29日,刘亮程在新疆菜籽沟创办的木垒书院颁发了首届丝绸之路木垒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再次引起人们的关注。近日,刘亮程接受了腾讯文化的专访,与大家分享他的写作、阅读和文学观点。 作家最躲不过去的就是一个地方的现实 腾讯文化:自1998年发表《一个人的村庄》以来,你已经出版了十余部作品。这种持续的写作对你来说,是困难的吗? 刘亮程:写作其实是最轻松的事情,因为你要写的东西都是在你的头脑中已经成熟的。重要的是专心。我们孩子一上小学,老师就跟他念叨专心学习,我觉得学习都不重要,关键要学专心。所以,我只要拿起笔就马上能进入状态,看两句就能往下写。写的时候,旁边哪怕吵吵闹闹都没关系,我只要一写作,就能把自己的思路瞬间集中到一个地方。不写的时候就完全放下,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写作从来没有专门的大块时间,就是每天写两个小时间,写个几百上千字就可以了,不要断,一年下来也就能写上十几万字。 腾讯文化:那在这几十年的写作生涯中,《一个人的村庄》还是自己写作的核心原点吗?之后的写作有发生什么变化? 刘亮程:写《一个人的村庄》其实是想写一部真正的乡村文学。自五四以来的现当代文学,乡村成了文学书写中的一个“垃圾厂”,不好的东西都扔到乡村去,让农民承担,让广大乡村承担这些中华民族文化的落后和中国人的缺点。建国以后,我们一批一批的农村文学作家也都是借助一场一场的运动来推动故事,制造文学效果。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些好的东西,一些可以称之为乡村文学的东西,诸如大地的命运,大地上的生老病死。但我对当下乡村文学的整体成就是非常失望的,我们没有出现非常优秀的真正的乡村文学,我们还是停留在一个农村文学的层次上。 乡村是我们古人通过几千年的文化积累起来的精神文化家园,这个家园在《诗经》之后,唐宋诗词之后,山水国画之后,慢慢就消失了。现在留在我们大地上的就只有农村。农村就是把自然山野这种文化的、诗意的意味消耗完以后,一个现实的,仅供农民种地的地方。农村文学要往乡村文学去提升,首先要进入到乡村文化的传统。 我是一个长久的乡村生活者。我在乡村生活的时间之久,对乡村细节的琢磨和认识之深,我想这点我可以自豪地说是中国其他作家没有的。这种久并不是指一个人的生活,而是世世代代的生活。文学写作不是一时一地的感受,一个作家必须有能力去感知一个地方的古往今来,在某一个点上跟祖先和后人取得某种精神上的联系。我写乡村生活,能感知到我们祖先在乡村的生活,感知到乡村历史的某个断面,也是连接起这块大地上从古到今的一种乡村情感,这才是一个作家要呈现的。 在写《一个人的村庄》和《虚土》的时候,我其实都在力图避开新疆。我认为文学是可以超越地域、民族和文化的,我不会为一个地方去写作,或者不会为某一种文化去写作。但最后我发现,一个人最躲不过去的就是一个地方的现实,一个作家可以天马行空地去写作,去写许多腾云驾雾的乌托邦式的世界,但是你最终要和一个地方的现实面对面,最终要跟它交流,对它说话。这才有了《凿空》和 《在新疆》,它们是我直接面对新疆现实的两部作品。 文学应该引导人类的心灵朝上仰望 腾讯文化:在你的写作中,阅读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刘亮程:我很少把一篇作品完整地读完,好多都是读一半就放下了,因为读一半也就知道了。阅读对写作当然有影响,但对我而言,这种影响是会随机被消解的。一个写作者在他开始写作之前,其实已经储备了当一个作家所有的东西。这些东西像一座金山一样隐藏在他的心灵中。我们去阅读的目的只是朝内去发现自己,只是为了被唤醒,一旦被唤醒了,他的重要工作就是写书了。而一个没有被唤醒的作家,读一辈子书,也永远是一个被影响的作家。 腾讯文化:那怎么看待作品与作品评论之间的关系? 刘亮程:所有伟大的作品都有神性,它是混沌完整的生命。《红楼梦》是混沌的,《三国演义》也是混沌的,作品解读不能一味地去混沌化,把它凿七个洞而死,一个评论家或者一个解读者需要把精神的东西解读进去。 我记得小时候读宋词注、唐诗注,就觉得很好。他注解的是精神,加上一两句,就能别开生面,非常有意思,也不会多余。但现在很多作品读解是屠宰式的,就像易中天读《三国演义》,每一个环节都解读得那么细,硬邦邦变得跟文件似的,第一条怎么样,第二条怎么样,很有逻辑性,很有章法,说得也对,但经过他的解读,《三国演义》的魅力失去了,他把它解读成了无数的道理,无数的条条框框了。我想一个读者如果不去听易中天自己去读,也许他读不出易中天那么多的意思,但那种大的、活的气息是能感受到的。这样一来,整个三国就成了一片大地,一个人的阅读就是在大地上自由行走,随便到哪都可以停下来,有无穷的想象。 文学还有一个功用是应该引导人类的心灵朝上仰望。我们的祖先,那些伟大的圣者,孔子、老子、庄子、默罕默德、佛祖给我们在天上建立了一种可以仰望的存在。古人建立起来这个仰望体系是让我们尊敬万物,即使到了现在科技如此发达的地方,这样的体系我想也不会被破坏掉。 我为什么不喜欢于丹呢,她看似在给中国人普及《论语》,其实是在拆毁整个民族朝上仰望的精神。我们这个民族世俗文化太深厚,大地上的诱惑太多,我们建立的都是大地上的欲望,人们朝下看,低头觅,好不容易出现了几个圣人站在云端呼唤我们的精神,让我们心灵朝上,她非要把它拉到地上来。于丹就是中国世俗文化养出来的人,她读了很多书,读了很多遍的《论语》,古文化积累得也很多,但是古典文化没有滋养她的心灵,所以她只能用很俗的鸡汤方式解读它。可讲《论语》这样的经典,没有一个朝上仰望的精神姿态,哪怕你解释得再精辟,把道理讲得再顺,讲的也只是世俗的道理,是在糟践经典,也根本不可能真正领会孔子。 把科学引入文学,文学艺术就不复存在 腾讯文化:你不喜欢作品读解的条条框框,那怎么看待文学评论的学科化,其实也是文学作品分析的“科学化”倾向? 刘亮程:我们人类曾经建立过两套认知体系,一套是人类的经验和心灵感应,另一套是科学。在写完《一个人的村庄》时,我有这样一个野心,就是把人类现有的知识放下。知识有时候会妨碍我们认识事物。像萨满教就认为万物皆有灵,他们就是纯粹用心灵去感应这个世界。后来我们汉民族其实也建立了这样一个跟自然交流的体系,比如《诗经》中所呈现的人和自然的一个体系。《诗经》中有300多种动植物,每种都有名有姓、有声音、有形态,这个体系是我们通过长久的观察,用语言建立起来的。这样一个文学体系在明清笔记中还有一些,但后来就失传了。我们现代作家对自然界基本上是不了解的,你去看看那些文学作品,写到自然的时候,天上飞的都是鸟,地上长的都是草,是什么草不知道,是什么鸟也不知道,用一个草和一个鸟就把天上和地下全部给你写完了。我们现在很多写作者都失去了对自然的耐心和尊敬。 后来,人类就进入了一个科学时代。科学这个东西无所不在,试图涵盖一切,把所有学科一网打尽。到了现在,任何一个学科如果不把它科学化,似乎它就是落伍的。但事物在被科学精细地量化的同时,科学也在失去被它量化的事物,任何一个被科学命名的东西都是死的。比如地上一只虫子,科学会研究它有多少寿命,它的生长期是什么样的,什么时候生育,什么时候发情,什么时候死亡,科普书上可能用几十字就把一只小虫子给概括完了。但是,一只小虫子能用几十字解释完吗?当这只小虫子从眼前爬过的时候,它的斑纹,它那种走路东看西看的姿态,对人是有无穷无尽的魅力的。换言之,人们对一只虫子的观察、想象和感应是无限丰富的,这种丰富性科学能够呈现吗?不能。所以,当科学用几十字把一个虫子或几颗草概括起来的时候,科学的肤浅就呈现出来了。 文学写作是探知地方真实的一个渠道。相比别的渠道,作家没法靠别的,就只能靠自己的眼睛去看,靠自己的心灵去感受,靠自己的价值去判断。正因如此,他才会提供一个活的东西,一个有呼吸的东西,能把这个活性的民间呈现出来。所以,文学是人类留给自己的一个后门,至少文学还没有被科学化。文学永远是人们在科学规制之外的无穷想象。文学之所以有魅力,还有那么多人去看它,就是因为文学还能够通神,我们心灵中和大脑中还有一块东西是神圣的,神秘的,等着我们去唤醒的,这个东西需要用文学艺术来关照,而不用科学化来分析。假如把科学引到文学里,文学艺术就不复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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